幽湖惊魂
寒昭烬站在不远处的湖畔,苍白的脸在昏暗月光下渗出隐隐冷青,依旧一身玄衣,漆黑的眼眸似乎是这阴寒暗夜的源头,映不入分毫月色。
而林藏樾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手中孤单灯火在无边墨色中燃得倔强。明亮的光晕笼住朱唇明眸的黄纱少女,与这阴冷夜色隔绝开来,像误入酆都鬼夜的一簇日光。
她眼中闪烁着摇曳的晶莹烛光,看清对面吓唬自己的人是寒昭烬后,轻车熟路地把方才来势汹汹的惊恐收干净,不害怕也不气虚,声音和腿肚子都不打颤了:“孟婆林藏樾。”
虽然你为鬼帝我为吏,但是每回都不出声吓唬人有意思么?
寒昭烬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像上冻万年一动不动的冰湖,语调却像刚刚跟谁生了场闷气:“你往映魂湖来了。”
林藏樾觉得这话藏头藏尾。
她浅浅挑起眉头,眸光若有所思地流转两回,看寒昭烬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才转而含笑道:“子时已过,陛下来映魂湖有何贵干?”
“本座去哪,无需他人过问。”对面丢过来冷冰冰的一句话。
好的陛下,我就多馀问你。
林藏樾腹诽这人真是要命,但自家猫的性命也算还捏在他手中,她恭恭敬敬弯起眼睛笑成小狐狸:“夜深露寒,映魂摄念,还请陛下多保重。”
“既知如此,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来鬼帝是执意要在这映魂湖畔来场别开生面的谈心谈话,林藏樾努力配合表演:“听说映魂湖能看自己欠下多少魂债功德,属下特来看看。”
“在崇虚阁写了那么长一篇,怪不得连曲司吏都没来得及告诉你的魂债几许。”
林藏樾听出寒昭烬话中的淡淡嘲讽,只能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便宜猫的命也是命:“……陛下见笑。”
“写了那么多,到最后竟然连如何救你的狸奴都没写明白。本座是该送它尽快投胎,还是另为它寻户聪明些的好人家呢?”
林藏樾脸上的笑容绷不住了,她原地大崩溃,恨不得倒带回去给自己两个大比兜。
怎么会忘了写这个呢?那猫到底是救了还是没救?
林藏樾彻底方住,仿佛看到大橘胖张开雪亮的爪子对着自己一顿左右开弓,嘴里喵喵喵骂道“下辈子再见你看我干不干你就完事儿”。
“那,那……”林藏樾难得窘迫,向寒昭烬接连走近好几步,“陛下,那属下的猫……”
烛光靠近,寒昭烬别扭又迅速地在身前交叉抱臂,一脸波澜不惊:“你甘愿为狸奴赎命,天道既已应契,本座无谓这些举手之劳。”
早说啊!林藏樾快给鬼帝跪下了。
谢谢你陛下,地府很好,卧龙雏凤,前有鬼帝后有司吏,但这过山车真心不想再坐了。
“鬼帝仁心。”林藏樾心有馀悸,躬身行礼,看起来真诚极了,“属下日后必恪於职守,好生送投胎魂魄断前尘,过奈何。”
“你适应得倒快。”
林藏樾直起身:“我做人的时候网文看得多,所以心理能承受的阈值范围异常广阔。”
寒昭烬又露出在太阴殿中看林藏樾问出“孟婆是不是熬汤那个孟婆”的眼神。
林藏樾实在受不了这张鬼气四溢的脸这么盯着自己,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既然知道猫已经得救,她与这鬼帝实在没什么别的话题可聊。更何况自己来这里的正事还没办,鬼帝存在感这么强,单单一个眼神就让人浑身长倒刺,得想办法让他赶紧走。
“多谢陛下照拂垂怜,属下改日再去太阴殿拜谢。”
林藏樾把“再见”说得含蓄又乖巧,但寒昭烬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转过头面对平静如镜的映魂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她自便。
林藏樾见他如此,回了个礼貌微笑,提起裙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径直前行。
只是看看自己欠下多少魂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鬼的事。
身后没有更多声息动静,林藏樾不知道寒昭烬是不出声地站在原地,还是已经离开,但她今天半个字都不想跟这个说话大喘气的鬼帝再说了。
映魂湖在静夜里看起来与人间寻常湖泊并无不同,湖畔茂盛的无忧草安静地交错生,空谷幽幽,颇有些清净禅意。
可墨色湖面成了惑人深入的缄默黑镜,林藏樾越是靠近,越便觉得双腿越是不听自己使唤。湖心像有什么东西吸引她步步踏入,等再回过神来,湖水已经没至小腿,彻骨寒凉沁入骨髓。
湖水一荡一荡,暗流渐强,林藏樾魔怔般从袖袋里掏出把一指宽的精巧玉刀,在右腕往下半寸的地方用力割下。
鲜红的血从瓷玉腕间滴滴答答渗出来,被徐徐阴风吹入寒水。赤血滴落,贴水阴风骤然凛冽,如同无数吐着毒信子的蛇,在原本平静的湖面搅动起旋涡黑浪,把她重重包围。
其间无数枯成白骨的手破水而出,高高低低丶密密麻麻地在鬼夜中狂舞,眨眼间便将林藏樾彻底拖到水下。
彻骨寒冷把她游离在外的灵识拽回原位,林藏樾感到自己的手脚被枯骨死死抓住,不断下沈。
她先是本能的害怕,但水下有人在应着琴音哀戚吟唱,从极远的地方踏过湖水传来,断断续续,呜呜咽咽。那唱腔曲调怪异却安谧,染得她心间渐渐平静无澜,任凭由骨手牵引着往更深的方向去。
冷腥的湖水簇拥着,充盈起层叠纱衣,乌发缕缕,水草藤蔓拂过耳边,暗流又冷又急。眼前铁桶般的黑暗却有了微妙的不同,像是有一团模糊雾气在湖底如黑纱般聚集。
抓住自己手腕脚踝的骨手明显卸了力道,林藏樾见机甩开最后几只执着的鬼爪,双臂在水底划开,如同涤荡绽放的彼岸花,奋力向那团雾气游去。
既然来都来了,决不能让自己白遭这趟罪。
在离雾气只剩不到两尺距离的时候,林藏樾毫不犹豫伸出手探入。
寒冷的映魂湖消失得无影无踪,意料之中的天旋地转汹涌来袭,在被黑雾彻底笼住的时候,她阖上了眼睛。
直到有混沌的光在眼帘外流转,林藏樾纤长睫帘一动,慢慢启开眼皮,看到自己站在一片熊熊烈火之中。
面前是拔地接天的水镜,水镜反射漫天大火燃出的明亮到刺目的赤色。炙风席卷天地,林藏樾热得难受极了,她擦擦被熏出的眼泪勉强眯起眼眸,终於分辨出镜子里的景象。
镜子里的人俨然还是自己,黄纱曳地,肤白胜雪。
不同的是镜中人浑身上下几乎每一寸都绑满青绿符诀结成的链绳,脸色苍白得吓人,杏眸紧闭,双手被高高向两侧吊起。青绿链绳波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食着她的魂魄。
符诀不时炸出团团鬼火,每一簇鬼火出现,镜中人的身形便更加虚无几分。
林藏樾瞠目结舌。
自己到底造过什么大孽?欠了多少魂债?
是上辈子十恶不赦屠过城灭过国,还是曾经仗着年少无知把魂魄压给鬼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天道用来拯救全宇宙?
林藏樾鼻子一酸,十分心疼无辜的自己。她擡手想安慰一下水镜中人,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好好熬汤,早日把魂魄赎出来,做自己的盖世英雄。
水镜却突然凹陷出黑色的旋涡,片刻将她的手臂吞没。林藏樾当场吓傻了,她拼命往外扯回手臂却无济於事。更要命的是,身后的烈火如同被人浇了一桶滚油,烈焰凝成纵横交错的龙身向她袭来,逼着她往水镜黑洞去。
林藏樾忍不住在心中大爆粗口骂自己手贱。可后悔归后悔,但对前有狼后有虎个个要命的险境却於事无补。
火龙已经在裙角燎上火星,眼看着裙子已经烧起来了,林藏樾决定不能用这么又蠢又疼的方式死去。她一咬牙心一横,索性一头扎进水镜,重新让自己陷入都快习惯了的无知无觉。
林藏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还在人世的日子,梦见这年夏天连绵不绝的暴雨,猫会在她对着窗外惊雷紫电写文时,跳上她肩膀演一出鸡飞狗跳。
也梦见那部还差一集就要完结的剧,她的cp微笑着招招手,说都要到最后一集了,你还不回来么?
这些破碎又光怪陆离的画面被打碎,而后重新组合,变成阴森而宏伟的太阴殿。那双眼眶通红的墨色桃花眸冷冷与自己相对,明明长了英俊绝世的容貌,却每每出场都一副剥魂要命的模样。
画面摇晃轮转,林藏樾又置身一片陌生的北地冬景。地上积了尺馀深的莹莹白雪,扬扬如席的鹅毛寒酥中,她独自撑着一把赤伞走在茫茫雪野,每一步都留下鲜红的,赤血淋漓的足迹。
很疼。
很冷。
却不知为何,执意要疾步前行。
远处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闯入视线。梦里的她拼尽全力奔跑起来,强撑起的呼吸疲惫而缓慢,呵出团团白霜,沈重的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而那人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急切,也艰难地加快了脚步。
风啸雪烈,旷野裹素,冰雪似僵冷刀刃,脚底绽开的血莲妖治残忍,但她苍白的脸却舒展出甜蜜欣喜的绝美笑意,不管不顾,奔向来人。
林藏樾皱起修眉,额间渗出巨大的汗滴。
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去哪里,前面的人是谁?我——
“砰——!”
铜盆落地发出巨大声响,林藏樾被揪着心脏从梦境中拽起来,她惊得坐起身,发觉自己已经身处孟婆庄里。
柔软的被褥包裹着自己,身上又湿又冷的衣裙换成崭新舒适的寝衫。古朴的房间并不空荡,除了热热闹闹洒了一地的水还在冒着热气之外,还有一个蹲下身忙着收拾满地狼藉的熟悉背影。
林藏樾定睛一看,气都来不及喘匀便惊讶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