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市(二)
林藏樾好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阿弥的劝,去求请曲敬谣一起来鬼市。或者招呼阿弥和漓九跟着进来也好,总好过她现在独自一人站在这描骨坊里,吓得连腿都拔不起来。
一个连鬼屋都不敢进的人,来地府后会突然变得不怕鬼吗?
幼稚。无知。笑话。
林藏樾在心中狠狠“tui”了自己三口,小心翼翼收起身上的冥神气息,然后硬起头皮面对现实。
满室幽幽鬼火,房梁挂着许多蟒袍旦帔,乍一看像是有戏伶悬挂在头顶,一晃一晃。
楼阁上有呜呜咽咽的戏调笑腔,阴风贴地游过,但站在进门五步深地方的林藏樾觉得方才一定有不止一只冰凉骨手抓过自己的脚踝。
她隔着帽兜上的黑纱隐秘环顾,左面窗前一个身着褴褛长袍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窗边案前,长发蓬乱不堪。
鬼火青光扯着这人的影子,隐约能看到他爬满伤口的手中握着把细刀。他专心极了,连有人进门也不曾分去他一分一毫的注意。
刀刃缓慢划过的声音剐耳惊心,似是雕琢玉石,又像是挫磨枯骨。
坊中的另一侧放着一排陈旧架子,格架有一半都是空着的,另一半高高低低地放着些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比如单只描花绣凤的坤鞋,缺了头颅的玉佛,无风自颤的点翠,血迹干涸的斩骨屠刀。
再往深处,架尾侧挂一副罗刹图,可画中罗刹并非啖人血肉的凶神恶煞,而是用极度惊恐的神情看向画外的世界。
鬼火并未将整个坊内映亮,青绿不及的暗角太多,有些只是死寂,姑且可以相信那里空无一物,还有些地方偶尔露出几分攒动不止的轮廓,不知是鬼是兽,又或者是更吓人的东西。
林藏樾一时难说是能希望光再亮些能让她看清坊中情景,还是干脆全黑什么也看不见比较好。
而对着门的正前方是一人多高的柜台,台面只有一盏燃着青火的烛台,灯芯很短,几乎贴到了散发出缕缕恶臭的赤□□油。
柜台后一张极瘦极窄的缩腮鬼脸从黑暗中探出,青灯下他凹陷的眼眶中只有布满黑血丝的眼白,开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来人。
林藏樾的心登时直冲到嗓子眼儿,紧咬下唇的贝齿不由自主猛地一用力,甜腥血气在唇齿间缕缕渗出。
“何事来我描骨坊?”柜台上的鬼依旧拖着懒洋洋的长腔。
林藏樾的手指在斗篷下攥紧,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在下没有抢到孟婆大人出的新着,听闻描骨坊有售,诚心来求。”
“你想要孟婆的《立地成魃后昔日竹马每天都想要了我的命》?”
林藏樾:“……”
描骨坊掌柜:“……”
此话一出,微妙又覆杂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悄悄蔓延。
林藏樾开始感激这个她亲手起的烫嘴名字,被那张可怕的鬼脸念出来后意外达到了辟邪的效果。她突然没有那么害怕了,甚至有点想笑。
柜上鬼声调变尖:“怎么不答话?!”
林藏樾迅速回到自己是来求买话本的心态,语气中满满真诚渴求:“是的是的,掌柜大人。我昨日晚了一步,错过了最后一本话本。实在是太想看龙魃的故事,问了好多地方才找到描骨坊,还求大人垂怜。”
描骨坊掌柜靠回椅背,足有常人两倍有馀的长指在案上不紧不慢地敲动,慢悠悠地开价:“五百份功德。”
“多少?!”林藏樾愕然,心中怒起。
她辛辛苦苦写手直销,每本才卖十份功德。你这中间商只不过倒了一手,差价简直赚麻了!
奈何桥头吹了灯的夜都没有描骨坊的心黑!
怒气一起,几分极弱的冥神气息不小心漏出。林藏樾马上凝神静心,把神息收得严严实实。
掌柜十分不耐烦,听到她的答话后更是当场就要转身离柜:“孟婆的同人话本这些日子名声大噪,连野狗岭那群畜生都有耳闻。可她总共才出了三千五百本,转卖到我描骨坊的更是少之又少。你要是买不起就快走,有的是鬼想出高价买。”
林藏樾恨不得现在就锤爆这黑心描骨坊掌柜的鬼头,但自己只身入敌营,尚不知前方水深水浅,只能暂且竭力忍下,装出无措的语气:“掌柜大人别走!我是要买的。”
“哦?”描骨坊掌柜似乎有些意外,坐回高椅上咧开薄成一条线的嘴唇笑了,“姑娘真是痛快鬼。”
“掌柜大人,我还有一事求教。”
“说吧。”
“听闻孟婆的话本上有冥神禁制神诀,唯有第一个付了功德的人才能翻开话本,如果掌柜的话本是转卖得来,那……”
“姑娘既然要从描骨坊买话本,此等小事怎能劳烦姑娘心忧?”描骨坊掌柜得意道,“小店自然早已解了孟婆的禁制神诀,否则五百份功德买回一本翻不开的话本,传出去岂不是砸了我描骨坊的招牌。”
擅解冥神神诀?怪不得倒卖话本的勾当只能在鸡叫前干,缘由关卡竟出在这里。
林藏樾后槽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多谢掌柜。”
“姑娘在此稍候,我去库房取了话本就来。”
“等等!”林藏樾叫住他,“掌柜大人,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害怕,若是方便,可否让我跟你同去?”
“小店库房杂乱,恕不便接待旁人。”描骨坊掌柜拒绝得非常干脆。
“掌柜大人,求你了。”林藏樾甚至带上了哭腔,她走近两步,“我…我真的害怕。”
“不行!”
眼看描骨坊掌柜拿起灯台就要走,林藏樾心一横快步走到柜前:“我要十本!”
“十本?十本也……”描骨坊掌柜看到她走近,突然警觉厉声道,“你为何以帽兜遮面?”
“死因不堪,面貌丑陋不敢示人。”林藏樾假意看看窗外,语气焦急,“掌柜大人,金鸡岭鸡鸣快来了。”
从林藏樾进门后一直埋头苦雕的窗下鬼影忽得在这时微微侧过脸,他的五官神情在昏暗的坊中依旧无法看得真切,但却在呼吸间与描骨坊掌柜交换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描骨坊掌柜叹气:“罢了,若是我去库房取书,确实赶不到鸡鸣前回到坊中,坏了鬼市规矩。姑娘可以与我一同去取话本,但只能站在外面等候。”
林藏樾点头如捣蒜:“我保证不乱走不乱看。”
描骨坊掌柜闻言不再多话,掏出一柱短香就着尸油灯点燃。
火星明灭,青烟袅袅,他举起短香在林藏樾面前轻轻晃过。林藏樾觉得头昏目眩,眼前随之升起一片黑雾,遮去视线。
“来吧。”
描骨坊掌柜的声音隔着黑雾传来,铜铃摇晃,发出有节奏的闷响,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缠绑住林藏樾的意念。
她定了定心神,悄悄把与阿弥和漓九分开时留下的半截神念符攥在手心里,然后垂下头放松脊背,装出被摄取了神识的样子,跟着铜铃声四肢僵硬地往前走。
她踩着年久失修的木阶向上走了许久,木板咯吱的声音不绝於耳,随后是一段狭促蜿蜒的庭廊。
庭廊两侧似乎是一个又一个紧挨着的低矮房间,空气很闷,林藏樾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在喊冤呼救,哭的笑的,疯魔的恐惧的,还有鬼音扒在耳边幽幽呵出一口长气,惊得她想当场晕过去。
可所有的声音都在听到铜铃声过时躲远,像是极怕这并不迫人的响动。
林藏樾觉得事情越来越奇怪,但铜铃仍没有停下闷响,描骨坊掌柜走在前方引路,她只能继续装作无知无识的样子跟随。
铃声变得急迫而沈重,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把鬼泣冤诉驱赶得无影无踪。
憋闷的空气豁然清朗,林藏樾一脚踏入冰凉及膝的寒水,繁茂水草纠缠着脚步,前行变成一件极为费力之事。
金鸡岭的鸡鸣声早已远远传来,但天光并未亮起。
脚下的触感终於变成湿滑的石板路,每一步都能踩到软腻稠密的青苔。林藏樾不得不拿出十万分小心,一边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一边配合表演。
描骨坊掌柜用铜铃引她走进一个门阶高陡的院子后,铜铃终於停住。
“止——”
伴随掌柜的长吟,林藏樾停下了脚步。
“婆婆,像是又来了个鬼吏,我把她抓来了。”
描骨坊掌柜没有察觉异样,说完这句话后走上殿前石阶,在木门上敲了八下。门吱呀地开了一条细缝,他侧身挤入。
林藏樾看准时机掐破自己的掌心,点点血迹沾上神念符,符纸上金光微闪后消失。而后她小心翼翼地放出一点冥神神力,在破开蒙眼黑雾的瞬间迅速重新收起。
雾气驱散,视线再次清晰起来。
林藏樾看到自己身处一座寺庙中。
苍穹青晦,阴槐遮天,她面前驻立着个巨大的香炉,里头插.满密密麻麻早已熄灭了的香根,而方才描骨坊掌柜进入的屋宇则看起来像是一座寺庙的正殿。
这是什么地方?
她皱起修眉,正要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却忽得听见一声巨响,描骨坊掌柜的身体生生撞开殿门飞了出来。
他撞上香炉摔到地面,七窍瞬间流出黑血。
“蠢材!”殿中有苍老又怒气冲冲的女声随之传出,“竟然把孟婆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