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块空白
“是吗?”江醉墨心无城府地笑了,“看来是我与姑姑有缘。”
林藏樾低头一笑:“是有缘,怪不得我与大人一见如故。”
江醉墨站起身:“姑姑进来喝一杯茶吧。”
司狱阎王殿听不到无回地狱中的鬼哭狼嚎。无回地狱血腥可怖,但这里像置於世外的清净风雅之地,即便是在深夜中也有照亮一方天地的柔和明灯,让人想起隆冬深夜的温吞酒馆,或是阴雨天里一簇干燥明亮的篝火。
司狱殿内的画幔又换了几幅新画的山水图,山青水阔,云卷云舒,足见作画人心中沟壑。阎王殿的主人应当是格外珍视画卷,灯盏皆用琉璃所罩,还细心加了法诀在外,连一点火星子都收得紧俏。
这样的江醉墨,怎么会是杀漓九的人?
林藏樾心中不禁悲凉起来。
“昨日陛下来过,我想到姑姑也许也会来。”
热茶从紫砂壶慢慢倒入茶盏,江醉墨与林藏樾在桃花图屏风前相对而坐。
林藏樾:“江大人,还记得前世遇见过我么?”
“一碗孟婆汤下去,自然什么都忘了,姑姑最明白不过。”江醉墨如往常一般笑着,“请姑姑赐教。”
林藏樾:“司狱大人在前世救过我的命。”
江醉墨露出惊喜的神情:“哦?”
林藏樾并不打算隐瞒,清澈如水的杏眸看着司狱阎王,没有一丝避闪:“在下前世是个带兵打仗的兵头子,有一回吃了败仗掉进湖里,满身是伤,是江大人的前世将我从湖里救出,让我捡回一条性命。”
“林姑姑神武无畏,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江醉墨的馀光停在那副以血为墨画就的桃花图上,温柔注视着图中桃花下那个衣着赤红的抚琴女子。
林藏樾看向挂满屏风的桃花图,桃花树下皆有一位女子,有背影,有侧脸,终於在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一副画着她完整面容的桃花图,那女子的容貌让林藏樾有些熟悉又不完全熟悉,唯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叫她心中一动,猜到了很多事。
“大人在前世还有一位妹妹叫乌扬嘎,虽年幼却心地纯良,像草原六月里盛放的金露梅。是她先从湖中发现只剩一口气苟活的我,数十个日夜精心照料,才让我捡回一条命。”林藏深吸一口气,而后真诚道,“所以大人当年若是为了救乌扬嘎而将天.朝兵士引来,在下绝无半句怨怼。”
江醉墨的目光很平静,又有些如释重负之感,像是终於等到了这姗姗来迟的一日。他用手轻轻抚过赤血桃花图中抚琴女子的背影,似哭似笑地喟叹一声:“我知道,姑姑向来是心胸舒朗之人。”
“大人既然知道,为何今世还要如此?”林藏樾压不住声音里的怒火,眼底漫出可怖的血色,孟婆神息顿时杀气腾腾地压在整个司狱阎王殿内。
她想到漓九,呼吸变得艰难极了。
在药铺抓药的漓九当时看到江醉墨后,该是如何毫无防备地被一击致命,他魂散前,是不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是一起卖过话本喝过酒的江醉墨会出手害自己。
林藏樾不能自控地捏碎了茶盏,碎片划破手指,血丝在清茶里蔓延。
“软肋在他人之手,无路可选,不敢忤逆。如今罪孽积重难返,所有下场皆是我咎由自取。”江醉墨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下,“姑姑,我不是你的对手。今日江醉墨在此,任姑姑斩魂取命。”
林藏樾过了许久才平覆几分,冷声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取江大人的性命。”
“林姑姑,我想求你一件事。”江醉墨擡起头,一把抓住林藏樾的手腕,“我知道你与他之间终有一战,只是我妹妹的魂魄还捏在他手里,求姑姑到时能救她出来,将她安然送入轮回。”
林藏樾红着眼睛抽回手,忍不住拍案诘问:“炼狱变中枉死的魂魄该当如何,去奈河桥头投胎的上万生魂又何其无辜?还有小九,小九的轮回呢?”
“姑姑,你说过乌扬嘎是你的救命恩人,她没有做错过什么,从来没有,错的都是我。”江醉墨退后两步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林藏樾:“江醉墨,我如何还能信你?”
“姑姑想知道什么,想让我做什么,或者叫我立时魂飞魄散,都可以,求姑姑救她。”江醉墨慌乱地回忆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七殿下,七殿下没有做到答应姑姑的那样,送十万英魂与将军府忠烈入轮回,他私吞了那些魂魄,一半为自己修神力,另一半与陛下一起封入封神印,以牵因果,就像用地府生魂掩身入问冥阁一样!”
“什么?!”林藏樾大惊。
“我不敢妄言,我可以帮姑姑,只求姑姑救我妹妹。”江醉墨不断磕头。
林藏樾攥紧手指紧咬牙关,良久后,终於轻轻点了点头。
“多谢姑姑!”江醉墨深深伏下神。
“樾儿!”寒昭烬就在这时出现在司狱阎王殿门前,在满殿浓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孟婆神息中快步冲过来,护在林藏樾身前。
江醉墨醉心工笔泼墨数百年,笔下万物栩栩如生,画中悲欢离合各有春秋。
但这所有画卷中的风景故事,都不及这一夜间在司狱阎王殿里缓缓揭开的真相令人惊心。
而林藏樾前世的最后一块空白也终於被填补完整。
牧仁与乌扬嘎那日确是为了给楚见殊践行而去猎野物,可在林中遇到了一群蒙族铁骑打扮的兵士,他们黑马黑甲,盔甲遮面。兵士起先只是例行盘问几句,牧仁与乌扬嘎虽然觉得禁军所说要找的人与楚见殊相似,但也未曾透漏半分,兵士见问不出什么,只能让二人快走。
兄妹二人心中担忧楚见殊,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准备抄近道回毡房。可他们对林间不完全熟悉,心神不宁的乌扬嘎掉进了猎熊的深坑中。
兵骑掉头回来将乌扬嘎救出,牧仁千恩万谢后准备赶紧带着乌扬嘎离开,可乌扬嘎摔入猎熊坑中时,戴在脖间的白泽玉像从衣领里掉了出来。
为首的兵士突然抓住了乌扬嘎,将牧仁按跪在地,问两人这白泽玉像到底从何而来。乌扬嘎对牧仁拼命摇头,牧仁才犹豫了片刻,她便被蒙族兵士干脆利落地徒手折断一条胳膊。
清脆的骨裂声连一阵白雪也没能震下,他们捂住乌扬嘎的嘴,不许她发出痛喊,十几岁的蒙族少女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从嗓间发出兽一样的闷哼。
牧仁他大喊着拿自己去换乌扬嘎。可是那帮兵骑却冷冷地看着他,只问乌扬嘎脖子上的白泽玉像是从哪里来的。
乌扬嘎从剧痛中一把推开抓住自己的首领兵士,用随身所带的蒙刀朝他刺去,却被身后的兵士一刀当胸刺穿。
妹妹破旧的棉袍被冒着热气的血浸透,原本瞳孔渐渐扩散。牧仁崩溃了,大吼一声想要摆脱按住自己的兵士,却被死死按住。而那个折断妹妹手臂的兵士走了过来,在牧仁耳边低语。
说他能救活乌扬嘎,只要牧仁说出白泽玉像的来历。
牧仁急怒至极,挣扎中撞开了兵士的面盔,看到一张从此以后他再熟悉不过却惧怕万分的温润脸庞。
楚见殊被带走了。
乌扬嘎真的被救活了。
救活乌扬嘎的人甚至答应牧仁,下一世还许兄妹二人相识为血亲,但牧仁因被楚见殊牵连致命册有变,他日将会入地府为吏。
江醉墨百年来描绘的桃花图,便是那人允诺的第二世。这一世中,乌扬嘎成了牧仁的亲生女儿,他日日看着自己视若明珠的小女儿在成片的桃花林中抚琴读书,玩闹小憩,羁绊日益更深。
二人第二世结束后,江醉墨入地府为司狱阎王,而那人竟然将乌扬嘎的魂魄带走,从此为掣肘,使得掌无回炼狱的司狱阎王为己所用。
再然后的事,便一望可知了。
司狱殿的沈默凝固了许久。
跪坐在地上的江醉墨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身穿染水墨的宽衫,连乌发都在无力地垂下,像是被折磨束缚多年的人突然卸下生着锋利倒刺镣铐,又好像担忧了半生的刀尖终於显出锋芒抵在喉头。
曲敬谣垂着眼睛开口:“是他。”
林藏樾在桌案下握住曲敬谣的手。
“真的是他。”曲敬谣擡起眼时,眸光里的温柔不覆,换成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怒意。
“曲大人……”江醉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曲敬谣只想让自己想些旁的事:“既然孟婆汤能让人前尘尽忘,为何你还记得前世?难道你也入过映魂水镜?”
林藏樾暖着曲敬谣冰冷的手,轻声道:“问冥阁命册,也可查命。”
江醉墨点头:“翠面水祟虽然蠢笨,但可在水中自由来往,置身水祟又能隐匿神息。水祟从司命殿入黑水湖,只消几日便能找出去问冥阁的路,将自己置於水祟体内,便可不从墨杉棺找到问冥阁。而且……七殿下本就掌山川河海,隐匿神息的本事不知比水祟强了多少倍。”
他接着道:“姑姑与陛下第一次入问冥阁当夜,是我和七殿下一同先去了问冥阁,拿走了姑姑命卷,问冥阁突然发难,我替他挡下一击,右肩受伤。”
怪不得之前找不到七殿下出手的证据,怪不得蓝挽苏与阿弥同时遇袭。林藏樾的手又开始不能自控地微微颤抖。
“在问冥阁中设留魂香之人,也是你?”寒昭烬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是我,是他。”江醉墨摇头,“偷换命册需制住问冥灵仙,骗过问冥塔,我神力不足。”
“林姑姑去妖世时,第一个在六界论坛中说见白泽在地府出现的人,是你?”寒昭烬咬牙问道。
江醉墨不敢看寒昭烬:“是。”
寒昭烬:“是你每日偷劫投胎生魂,事情败露之后杀了十三位司录殿鬼吏与了尘阁阁主,然后嫁祸给林姑姑?”
“是我。”江醉墨跌在地上。
“是你解开芈徽子落在墨杉棺上的神诀,让问冥阁提前发难,险些反噬司命与司野二位阎王?”
江醉墨双手抱住脑袋,哭腔浓重:“是我,都是我。”
寒昭烬的眼眶红到滴血:“是你这么多年做庚川的眼线,将地府中我与林姑姑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屡屡将林姑姑置身险境?”
江醉墨还未来得及回答,龙鳞鞭便在眨眼间被召出,绕上江醉墨的脖颈拉紧。
“江醉墨!”寒昭烬拉紧龙鳞鞭,“你有遮天的胆子!”
“陛下。”林藏樾站起身,“江大人现在死了,便会打草惊蛇。”
江醉墨双手徒劳地拉着缠在自己颈间的龙鳞鞭,玄鞭边缘渗出血来。他张大嘴费力呼吸,脸憋成青紫色,断断续续道:“还有,还有一件事。”
“林姑姑的命册里,藏着为她平冤的东西。”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