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
“姑姑,为什么七殿下还没有来?”阿弥手中拈着话本,罕见地露出烦躁神情,“论坛里又有人骂姑姑。”
“骂两句就骂两句,不骂我怎么卖更多的话本?怎么让更多的人看到《封神印》?在我来的那个世界里大黑也可以是大红,能带流量的。”林藏樾小心地剪去烛花,描骨坊顿时明亮几分,“七殿下才是那个置身火架上的人,进退两难。”
“嗯。”柳成荫低头一手打着算盘,另一手在账本上添添画画,“把前世种种写入话本,唯一指向真人的角色是七殿下,又将话本名字取为《封神印》。这不就是在喊话庚川,告诉他姑姑已经知道了他之前干的好事。”
阿弥合起《封神印》,手擡到半空,拍在话本上时却减了力气:“可是话本发售都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七殿下竟然连面都不露。”
林藏樾走过来,手轻按上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七殿下本就心思深沈如海,最能沈得住气,想赢这一局没有那么容易。”
阿弥攥紧拳头:“那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林藏樾:“《封神印》后六界论坛里吵翻了几回天,传言越来越多,而我没有任何动作,他必会先找江醉墨探个虚实。”
阿弥:“可江大人一直在野鬼村,如此一来不就被七殿下发现端倪了么?”
“《封神印》本来就是端倪,江大人的失踪只是加重他的疑心罢了。”林藏樾的神色没入灯影,“再沈得住气的人,发现自己布下千年的棋局中那枚守城的关键棋子被吃掉,也会阵脚大乱。”
阿弥:“可是乌扬嘎的魂魄还在七殿下手里。”
林藏樾垂眸一笑:“所以江大人两日后会给七殿下以符诀传信,告诉他自己被我扣下,求七殿下救他。”
阿弥:“七殿下会救他么?”
林藏樾哑然,爱怜地看着侍汤小鬼吏:“当然不会,想什么呢。”
柳成荫算完这日最后一笔账,扭扭僵硬的手腕和肩膀:“姑姑,该最后推他一把了。”
林藏樾眼神只黯淡了须臾,很快恢覆明亮坚毅,她坐回桌前打开六界论坛,在论坛中“大胆假设,如果真的有人被设下封神印,到底能不能解?”的热帖下留言:
“解封神印的办法藏於轮回。”
“姑姑,这……”阿弥瞪大眼睛,“万一七殿下看到了……”
“他看到,才会生疑。”林藏樾搁笔,沈重叹了口气,“我们还有一张牌。”
一张她宁愿永远不用的牌。
寒昭烬推门进来,手中提着灯笼,衣衫染着冷湿的风:“樾儿,时辰很晚了,本座来接你回家。”
“好啊。”林藏樾收起话本,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对阿弥与柳成荫道,“这些时日两位辛苦,事成之后,我有重礼为谢。”
柳成荫与阿弥一副不用了吃狗粮已撑的眼神看着快步走到寒昭烬身旁的林藏樾,一起挥了挥手。
酆都城的夜很黑,孤魂野鬼在不时迎面而来,看到鬼帝与孟婆后又立时吓得远远逃开。寒昭烬的脚步日渐轻慢,他的手很凉,凉得让林藏樾心里发慌,她看着他英挺却青白的侧脸,握住他的手悄悄加了些力气,像是生怕他随时都会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林藏樾。”寒昭烬突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嗯?”林藏樾应声。
寒昭烬笑了:“没什么,只是觉得还能这样叫你一声,很好。”
林藏樾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寒昭烬,你最好能这样叫我直到地狱无鬼,轮回枯竭。”
寒昭烬回头,眼神里闪过转瞬即逝的难过,转开话题:“七殿下如果来地府,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林藏樾老老实实回答,“我还没有想好,江醉墨做了几百年的眼线,替他干了所有的脏活儿,知道的却少之又少。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
寒昭烬双手扶住林藏樾的肩膀,隐忍情绪起伏:“樾儿,无论洗冤与否,我只希望你没事。”
“我不会有事的。”林藏樾擡手覆在寒昭烬的手背上,认真地看着他,“你也不会有事的。如果你害怕或者不敢相信,我就一遍一遍说给你听。”
魂债只差不到一成就要还完了,七殿下无论来与不来,她都会去负苍山会会那个传说中的九幽素女,顺带把千魂髓带回来。
林藏樾明亮而坚毅的杏眸像是误入阴森冥界却依旧自顾灿然的日光,寒昭烬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前世那个立马扬刀的大将军,也看到那个入地府不过三天便敢独自挑灯夜闯映魂湖的黄纱孟婆。
他知道林藏樾在想什么,魂力减弱,原来加在林藏樾身上的寻迹诀如今只剩时断时续的微弱神力,如果有一天林藏樾硬闯出地府,寒昭烬也可能不能及时知晓。可他宁愿自己魂魄消散,也不愿意林藏樾去冒这么大的险。
又一阵阴冷夜风袭来,连林藏樾都打了个哆嗦,她牵住寒昭烬继续往酆都城外走,语气稀松平常道:“我明日要去一趟野鬼村。”
寒昭烬被风吹得险些站不稳,他紧走几步掩去虚弱:“去看江醉墨?”
林藏樾点头:“这些日子为了卖话本忙得昏天黑地,小野独自守在野鬼村里,我不放心。”
寒昭烬担忧道:“庚川此刻应该会想尽办法杀了江醉墨。”
林藏樾冷笑一声:“那请他尽快亲自过来,省得本姑姑整日费心思钓鱼。这些日子天天写话本算大帐,好久没人来陪我练练长刀。”
寒昭烬看着冷脸的林藏樾,突然觉得这位威名赫赫的冥神奶凶奶凶,可爱极了。他低低暗笑两声,用大氅把她整个裹在怀里,两人一同朝更浓更冷的夜色相拥走去。
第二日。
安静的野鬼村里血雨纷纷,林藏樾独自撑伞行在其间。
自从漓九魂散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司野阎王的药铺。每每想到散了一地的药和空空荡荡的鬼吏衣衫,林藏樾都觉得庚川就站在对面,伸出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用他一成不变的温雅神色欣赏自己快要窒息的模样。
也会忍不住想要一刀劈了凶手江醉墨。
循着熟悉的青石路转过弯,药铺还是不识时务地出现在视线里。药铺无论如何都显得孤零零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林藏樾提起衣摆走上门前两级低矮木阶,扣响陈旧门扉。
里面的人应是已经知道林藏樾的到来,木门径自慢悠悠打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早早候在门后,又仿佛是被风不经意吹开。
司野的药铺已经恢覆了原来的模样,被寄养在此一个多月的林小胖看到亲娘终於现身,开心地一脑袋甩开叼在嘴里的玩具,连蹿带飞地扑到林藏樾怀里,圆圆的猫眼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脸。
林藏樾感到手臂一沈,皱眉问:“你是不是又吃胖了?”
林小胖眼疾爪快,结结实实糊了亲娘一巴掌。
目睹一切的司野阎王收起手中的柳木雕,狭长双眼含起一点笑意:“姑姑来了。”
林藏樾把林小胖扛上肩膀:“小野,这些日子司狱阎王如何?”
司野阎王:“倒也无旁的事,只是江大人日夜心忧乌扬嘎,忧思难安。”
林藏樾:“七殿下有无传信给司狱?”
司野阎王:“如姑姑所料,七殿下向江大人传了两三回信,之后再无动静。”
“他是聪明人。”林藏樾没有感到意外。
司野阎王颔首,起身引着孟婆往阁楼上走。
通往药铺阁楼的木梯高而窄,上面因为年久而裂出的纹路和林小胖磨爪挠出的细缝无一不被司野阎王一一补好。这位少年阎王是世间最耐心的匠人,细心地修补着周遭每一道裂痕,仿佛是想把某段岁月保留完好,也仿佛是借住在这里的过客,随时准备不留痕迹地离开。
司野阎王挺拔的背影就在眼前,林藏樾却突然感到有种莫名沈重的预感在心脏处蔓延开。
就好像……司野很快就要消失了一样。
别乱想,一定是上回司野在问冥阁遇险的事情让自己心有馀悸。她轻轻晃晃脑袋,想把那股无理的沈重赶走。
两人来到药铺二楼,看到江醉墨正坐在天窗下专心作画,只用最简单的水墨,一笔笔勾勒着草原丶湖泊丶毡房丶牛羊,还有挂在半空的月亮。外面的血雨已经停了,擡袖走笔时的沙沙声响丶狼毫下笔的轻重浓淡听起来尤为清晰。
林藏樾:“司狱大人。”
“孟婆稍等片刻。”江醉墨没有回头,“在下这幅画很快就要画完了。”
司野与林藏樾对视一眼,安静地等在一旁不再说话。
又过了不出半刻功夫,江醉墨终於放下笔,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站起身,将一张细宣从袖袋中掏出来,走上前递给林藏樾,整个人卸了伪装却也失了神采。
江醉墨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姑姑,在下写好了。”
林藏樾接过宣纸,看到上面一行俊逸如骏马飞鬃的字:
“孟婆已知前世因果,将我禁足於无回地狱,司吏阎王为守。”
林藏樾的心更沈了。
司野竖起眉头:“有劳。”
江醉墨点点头,走到装着半盆水的铜盆前,割破自己的左腕滴血入水,而后长指一侧,宣纸落入水中。
宣纸被打得湿透后,连同水中渲染的血色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