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虚崖底
原原来崇虚崖下是这样的景色。
曲敬谣发现自己竟然能安然立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青白团雾随风幽幽荡来,带着潮湿的水汽将她包裹片刻,又如鬼魅般悠悠飘远。
水面上每隔几步便有一朵芙蓉绽开,密密麻麻,仿佛循着某种规律,将崖底水面隔成迷宫。可满眼望去,并不是□□扶风的娇羞,浓至墨色的重瓣芙蓉有些已全然绽放,青色的莲心发出莹莹光火,还有的只是半开或打着诡异的黑色花苞,少有的几朵已经接近衰败。
曲敬谣只用了片刻便明白,这些芙蓉是地府间所有鬼吏,她顿时心惊地警觉起来。
七殿下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神色慌乱不已。
“谣儿,你怎能到崇虚崖底?”
曲敬谣:“我本就司吏,为何来不得?”
“可是……”七殿下欲言又止。
就算他并非地府中人,也知道崇虚崖由天道所掌,鬼吏进退皆有冥冥安排,曲敬谣如此这样跃下悬崖,其间凶险完全不能预测。
他叹了口气,认输道:“谣儿,我们要先从这里出去再做计议。”
“放你去找林姑姑的命卷?”曲敬谣冷笑,她想召出白玉琵琶弦,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办到,几簇模糊的白光在指间只亮了眨眼的瞬间后消失殆尽。
“谣儿!先出崇虚崖。”七殿下见曲敬谣的身形边缘开始慢慢融於团团飘过的水雾变得模糊,伸手在半空中掌心向下做出安抚的姿态,星眸诚恳道,“我不杀林藏樾,只寻她的命卷。”
曲敬谣低头看到自己的魂体随着每一阵水雾的穿过而变得软且无力,反倒觉得轻松起来,这些时日压在她心上令人无法喘息的巨石像是随着魂体消散一点点被移开。
“你杀得了林姑姑?”她笑了笑,神色冷肃起来,“你跳崖之前,已经猜到了孟婆命卷在何处。”
这句话没有半分疑问,更像是在陈述某个两人都不愿解开的事实。七殿下站在原地,垂下头没有说话,用沈默残忍承认。
曲敬谣:“说什么先出崇虚崖底再做计议,是为了能尽快去找林姑姑的命卷。庚川,我与你相识不过一年有馀,难言情深。你今日若硬要出崇虚崖底,杀了我。”
“谣儿,你……”七殿下感到水下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一震,他朝曲敬谣靠近几步,在水面上行走如履平地,“水下似乎有变,你暂且不要调运神力,我带你离开崇虚崖底。”
可来不及了。
又一团水雾扑来,曲敬谣的身形忍不住一晃,指间莫名地滴出鲜血,赤色入水,星罗棋布的黑芙蓉牵引成一张难以言喻的网,从四面压过来,逐渐扭曲她的思绪神识。
我在哪儿?我是谁?我为何立於此处,要向何处去?
面前的风忽然加重,她再睁开眼时看到七殿下已经近在眼前,本能地出手对他斩下。
七殿下出手挡下,曲敬谣却步步紧逼,她召不出琵琶弦,赤手与眼前的人交锋相博,招招致命。七殿下起先以手相挡,可两人纠缠的时间越长,他越是心急,竟然以神力将水凝成长剑,与曲敬谣击来的神力相交。最后长剑一斜,劈上一朵绽到最盛的黑芙蓉,芙蓉霎时间四分五裂,流出血一样的浓稠。
“别动黑芙蓉!”曲敬谣大惊。
七殿下也终於因此有了喘息的间隙,他浑身湿透,盯着曲敬谣的脸担忧道:“谣儿,你的眼睛怎么了?”
因为曲敬谣原本黑白分明清如山泉的眼睛,现在却像被蒙上一层白雾。
“你知道孟婆命卷在何处?”曲敬谣的声音变得沙哑,没有得到七殿下的回答,她又提高声音重覆了一遍,“在何处?”
崇虚崖底的水面突然开始剧烈的波动,像是感应到了崇虚阁阁主的异变,一浪高过一浪地推着黑芙蓉朝未知而杂乱的方向游动,仿若星辰移位。
黑芙蓉移动得愈快,曲敬谣眼睛里的白雾便愈浓,她的经脉凸出,慢慢变成青黑的颜色,如同莲心莲茎,从脖颈向脸上蔓延。青水不甘桎梏,跟着曲敬谣的神息波动扬於半空,降下一场寒冷刺骨的天青大雨。
七殿下不知道曲敬谣变成这般模样到底意味着什么,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推着他开口:“是,我比孟婆先一步猜到她的命卷在孟婆庄中。”
曲敬谣的声音仿佛从水中传来,充盈天地:“你跳下崇虚崖是为了脱身,为比她先一步去孟婆庄?”
七殿下焦急不已:“谣儿,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跟我走。”
水波突然静了。
曲敬谣瞪大被白翳完全覆满的双目,嘴微微张着,数百年的岁月仅用了这一瞬间便在她身上完全显现出来。
“殿下,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何还要骗我。”曲敬谣似叹似怨,“若你执念至此,我们一同死在这崇虚崖底吧。”
方才被劈开的黑芙蓉花瓣莲心已然枯死,沈入水底。
为了尽快赶到孟婆庄,林藏樾与司命阎王决定穿城而过。酆都西城虽然大而繁,却有不少纵横贯穿的羊肠小道可连成一条捷径,司命阎王在地府呆了这么长时日,对其中关窍自然无比熟悉。
走过曲曲折折的胡同,看着周围的鬼迹鬼影逐渐减少,林藏樾不禁迟疑问道:“小野,这条路真的是最近的?”
“姑姑放心,这条路我走过很多回,再往前穿过四条小巷,再拐过一个路口,便能看到酆都南城门了。”司野阎王的脚步很急,总走在林藏樾身前三四步远的地方,“陛下现在,很不好。”
“嗯。”林藏樾心中也记挂寒昭烬的魂力忽弱,跟着司野阎王加快了脚步。
他们走过的小巷安静极了,偶尔有几个开张的画铺,挂着风格迥异的画卷,坐在铺子里的鬼老板昏昏欲睡,完全没有注意到步履匆匆的孟婆与司野阎王。再往前走一走,就只剩门窗紧闭的低宅,连半只鬼影子都不见。
林藏樾正跟在司野背后,忽然看他毫无征兆地脚步一顿,弯下身大口喘气,像是凌空遭到当胸重击。
林藏樾小跑到他身边:“小野,你怎么了?”
司野阎王脸色苍白满头冷汗,他疑惑地皱起眉,却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伸出骨节发抖的手无力摆摆,示意自己无事。
林藏樾把手放在他额间,发觉司野的神力似乎被什么硬生生扯开,分成好几股在相互猛烈地冲撞,不死不休。而司野也随着这股自毁般的神力波动,变得难以呼吸,像被谁扼住喉咙,他试着继续往前走,却双腿一软跪在窄硬凹凸的青石板路上。
发生了什么?
林藏樾忙扶着司野在旁边的石阶坐下,一边结符诀向白泽圣神传念。
“姑姑,我口渴。”司野忽然从嗓间挤出几个字,“很渴。”
“好,好,你在此处等我。”林藏樾慌乱地为司野注入一道神息,把他乱撞的神力稍稍稳住,拔腿便走到门户前敲门寻水。
手掌拍在陈旧门上发出急切的声响,可始终无人回应。林藏樾沿着街巷不断向前,绝望地发现这竟然是一条空巷,半分鬼息都没有。她慌不择路地拐进一条窄到只容两人通过的死胡同中,将灵应压至最强,才在胡同尽头的小宅里探到一点鬼气。
林藏樾快步跑了过去,扣响门扉。
当当。当。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柔声音,林藏樾无端从这一声应门里莫名感受到一丝暖如春风的笑意。
可司野还在等,她不由自己想更多,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挂满了画,画间有落叶潇潇的修竹小院,或有草原广穹的壮美如斯,如果林藏樾能再多看两眼,一定会立即退出门槛转身离开,可她此刻顾不得这些。
“我来向鬼友讨杯水。”林藏樾向坐在深处正低头画画的男人道,“舍弟口渴得厉害。”
“竹叶茶在南窗下,我手中难搁笔,姑娘请自便。”那男人头也没擡,似乎正画到痴迷处。
林藏樾行礼:“多有打扰。”
她小跑到南窗旁的桌案,看到茶壶竟然是罕见的翠色,里面沏好的茶正可温热入口,像是某种巧合,又像是有人精心等了许久。林藏樾忙拿过一旁的竹节杯,清香茶水注满杯中。
那个画画的男人在她身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叹自语:“罢了,总是画不好他的唇角。可是画中这个人又是谁呢?”
林藏樾没有放在心上,她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出门前再次转身:“鬼友,他日我必有重谢。”
“小事一桩,姑娘客气了。”男人放下笔,擡起头,对林藏樾莞尔一笑。
林藏樾呆住。
她见过这张不甚熟悉脸,也见过这与自己神似的笑靥。
在三生石映出的林小胖的前世里。
林藏樾慌乱退出门外,杏眸写满无措。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或是一个玩笑般的巧合。断缘诀立下后,司野与那人再无法相见,否则……
可就在这时,林藏樾身后传来了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姑姑。”
司野苍白的脸色上唯有唇下如瀑的鲜血是赤红颜色。他狭长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火,压了百年的痛楚自责终於有了出口,寻了百年的魂迹清影近在咫尺。
他的手掌捂在自己的胸前,仿佛要抑制住翻涌而出的神力与希冀。
“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