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地府恢覆了原本的轮回往覆，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鬼门关依旧不由分说地将许多哭哭啼啼丶恐惧懵懂和遗憾不甘接入门中，三生石映出前世今生，迷魂殿的司野阎王长住野鬼村，每月初三营业。
细算完生前种种，大多都要去无回地狱走一遭，浣净罪孽才能排队等投胎。
各人因缘分天意，等待投胎的时间长短不一。不过虽魂在地府，日子倒也精彩纷呈。
酆都城里热闹极了，各色世事难料阴差阳错，不输阳间。
再不济，还有孟婆大人的话本和六界论坛。在地府可以拿到林姑姑第一手亲签，还能跟人美心善的姑姑攀谈几句，比其他五界不知得天独厚出多少。
也有长住不想走的，可若是到了时辰，大多数魂魄还是愿意去奈何桥头，领一碗真的很难喝很难喝的孟婆汤。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改变的话——
奈何桥头的阿弥大人投胎了，如今是两个新来的小鬼吏跟着孟婆一起在奈河桥头熬汤。
原来的司野阎王不爱笑，可现在的司野阎王笑起来特别好看，还画得一手好画。
那画上大多是原来的司野阎王，偶尔加一只胖猫。
描骨坊的柳掌柜倒是常邀新司野阎王来坊中小坐。哦对了，她坚持说她就是蓝挽苏。
司吏大阎王曲敬谣不知为何成了司狱阎王，她住在无回地狱里，再也没有踏出过石门半步。
据说无回炼狱里有一天夜里被天道压来了个神仙，但到底是谁，没人说得明白。
生性怪异的司命阎王芈徽子本一直在南峰司命殿里极少露面，不过她近些日子竟然牵着一个腼腆的年轻男子在酆都西城里闲逛，两人说说笑笑，品茶饮酒，开心极了。
有人说那是芈大人的兄长，有人说那是芈大人的夫君，还有人说那是芈大人的法器，是孟婆大人为了之前与司命阎王一个约定，用了许多许多功德才给法器铸成魂身。
众说纷纭，可没有一个敢当面去问的。
还是怕。
孟婆大人的话本一本接一本的发售，功德赚得翻天覆地。最近最红的是一本叫做《阿墨》的同人话本。
坊间传言，《阿墨》是根据孟婆林藏樾亲身闯魔界负苍山的见闻改编，让九幽素女堕魔的真相终於大白天下。
传言有鼻子有眼，说孟婆好几日没有在奈何桥熬汤，就是因为只身去闯了魔界负苍山。闯山后的孟婆不仅全身而退，还引来了天道，那晚紫电惊雷简直能把整个地府劈得翻个个儿，可最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连孟婆私出地府几天不营业都没罚半份功德。
又或许传言真的只是传言，毕竟能出负苍山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同人话本的封面上永远标着“禁止上升真人”六个大字。
六界论坛里偶尔有“孟婆和鬼帝怎么了”的帖子，但一经发出很快被一堆人火速赶来劝删，成为新一代的不可说。
但不论是变了的，还是没有变的，对寒昭烬来说，都显得陌生极了。
他只知自己那日醒来后就到了这个地方，后来才慢慢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竟然还是个酆都鬼帝。
为此，寒昭烬花了许久纠结“我到底是不是死了？”的问题。
后来他就不再纠结了，因为有更多问题淹没了他。
比如……
这鬼帝怎么当？
为何地府所有人都又熟悉又害怕自己？
为何偶尔有一头白泽圣兽来为他把脉，随后用恨铁不成钢瞪他？寒昭烬十分相信如果自己没有立时反抗，白泽圣兽简直就要拿神力凝成银针来灸他。
这几个月对寒昭烬来说实在过得太艰难了。
除了……
寒昭烬躺在太阴殿里辗转又反侧地想起了奈何桥头的孟婆。
她叫林藏樾。
她有些奇怪。
明明执掌轮回司，却竟然没有神脉神根，只有一堆花不完的巨额功德。
明明快要还完魂债了，却还是每日气定神闲的在奈河桥头熬汤写话本，丝毫没有要去投胎的迹象。
最奇怪的是孟婆总会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她会在来太阴殿回禀轮回司日常投胎情况的结尾，笑盈盈地加问一句：“陛下今日想起我了么？”
想起她什么？
鬼帝一开始茫然地摇摇头，后来林藏樾问得多了，自己便不再回答。
但她也不恼，一双杏眸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遍鬼帝的脸，神色只有一点失落，更多的是不知哪里来的满足，仍是笑盈盈道：“那……那属下过些日子再来。”
时间久了，寒昭烬就觉得自己也变得奇怪。
林藏樾的脸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的杏眸明亮又好看，看到自己时总是唇角弯弯，梨涡深深。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林藏樾，是比他现在的记忆里看到孟婆第一次一身黄纱踏入太阴殿更早的时候。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似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无论怎么努力，记忆里只有一片令人烦闷的空白。
思绪的终点，总是林藏樾明亮的笑靥。
於是这一夜，在奈何桥黑暗无边的夜色里，寒昭烬忍不住出现在了正独自奋力刷碗的孟婆身边。
“陛下？”林藏樾露出万分惊喜的神情，“你，你来了。”
“嗯。”寒昭烬点头，假意环顾四周，清了清嗓音道，“本座来看看轮回司。”
林藏樾的神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了片刻。
寒昭烬还未细思缘由，便看到她转身搬来凳子，恢覆笑意道：“轮回司只有三只鬼，我，还有上个月刚分来的两个小鬼吏，叫阿步和青鹿，他们俩今日回得早。”
寒昭烬没有坐。他看看冰凉的忘川河水，又看看林藏樾身旁堆得高高的碗，面无表情蹲下身，无比自然地洗起来。
动作熟练到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场景绝对发生过不止一次。
林藏樾激动得有些结巴了：“……陛，陛下，你……”
寒昭烬墨黑的眉目看向她：“叫本座何事？”
林藏樾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你今日想起我来了么？”
“本座知道你是孟婆林藏樾，在奈何桥头写同人。”寒昭烬垂下头，“但本座实在不知道你想让本座想起什么。”
林藏樾没有再说话。
但寒昭烬觉得林藏樾一定是生气了。
因为这夜之后很久，她都没有再出现在自己身边过。
他曾信步顺路走到孟婆庄附近，看庄内无人，脚步又不自觉地调转往酆都南市描骨坊的方向去。
孟婆应当是又有新话本发售，和描骨坊的蓝掌柜一起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描骨坊前排了大长队，其中有鬼突然压低声音道：“那是鬼帝么？”
林藏樾动作一滞，随后条件反射地往外寻看。
隔着熙熙攘攘鬼来鬼往的街道，清若秋水的杏眼与欲说还休的桃花眸目光相接，遥遥相对。
寒昭烬看到孟婆先转过身，转身前的眸色似有泪光。
他顿时觉得自己要疯了。
一定有什么他弄丢的东西，一定有。
鬼帝寒昭烬在寝殿内疯狂地翻找了好几日，直到看到窗下高几上整整齐齐码着的不知谁何时买来放在那里的孟婆话本。
天将破晓，他走到窗前随意一本本翻开。心烦意乱间，手肘不小心把最下面几本碰翻在地。
啪。
书册掉落的声音很清脆。
寒昭烬长叹一口气，伏身去捡，却看到书册中散出一摞薄薄的手稿。
他跪在地上伸手去捡，本以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随意扫过一眼之后，却忽然停住动作。
那是他自己的笔迹。
“这是……”寒昭烬快速的翻阅着，跌坐在破晓的天光中，拼凑出了缺失的记忆。
“樾儿命册不知所踪，吾亦将被封神印磋磨。无妨，我记得她，再也不会忘了，是好事。”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寒昭烬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要马上找到林藏樾。
於是在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清晨，酆都鬼帝跑着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酆都鬼城，沿着忘川奔向旷野。
忘川深处有一座孟婆庄。
那里住着一个身穿黄纱衣年华正桃李的姑娘，她熬得孟婆汤滋味怪异，却爱伏案奋笔疾书，脸上不时荡漾着甜蜜的笑意，妙笔生风，神鬼不忌。
“霸总王母与忠犬青鸾缘何深夜反目成仇，阔少三太子与影帝白泽如何一眼万年，青龙为爱自困西海，黑白无常又是怎样两个孤独又灿烂的鬼吏。更多精彩话本，尽在地府林藏樾专笔。”
“一字千金，汤难喝也不能撒话本上。”
“同人话本是话本，封面上禁止上升真人我是白给了吗？”
“六界论坛是为六界众生友好交流话本心得，发言不逊者今晚鬼吏管理员找你贴面谈心。”
——姑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别怕。
——知道了，你很爱我。
——孟婆大人笑起来真好看。
——有陛下保护我，孟婆必然战无不胜。
——你还说如果你把我忘了，我可以休你一百次。
黄纱身影倚在忘川河边的一块白石上，旁边散着两壶空酒坛。葱白手臂还提着一壶见青山，看起来孟婆像是在这处睡了一夜。
林藏樾不时仰起脖颈，任清冽浓郁的酒香从高处入喉。
寒昭烬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走到林藏樾身旁。
“陛下来了。”她又灌了一口见青山，懒洋洋道。
“孟婆大人写过很多话本？”寒昭烬懊恼自己竟然说出这样一句没滋味的话。
“对啊。”林藏樾眯起杏眸，望着忘川流水。
寒昭烬喉结艰难地滚动，咬着发抖的牙关：“这几日怎么没在写？”
“不写了，不写了。”林藏樾摇摇头，似乎有些醉了，“功德赚够，魂债还完，我就能去投胎咯。”
“姑姑要去投胎么？”寒昭烬的声音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吓得发抖，“可姑姑写进六界神仙鬼怪，从未写过本座。”
“写你？”林藏樾站起身，仍是没有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边走边问道，“鬼帝陛下，您想跟谁组cp啊？”
寒昭烬擡起睫帘，凝望着她的背影鼓起了全冥界的勇气：
“跟你。”
林藏樾停住脚步。
“跟你。”寒昭烬重覆道，他几乎要哽咽出声，“是我不好，又忘了你。”
“夫人若是想，可以休我一百遍，不过一定要答应我再把你娶回来！”
日光倾落，忘川河水粼粼波荡，见青山酒坛从素手中滑落。
林藏樾终於微微侧过脸。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