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
翌日清晨,夜泠起了个大早,打算去厨房做点好吃的。本以为她已经起得够早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更早的。
院中种了两棵梨树,正值五月,叶子绿得发光,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时候像是下了场绿色的雨,只是这雨还未落地,便被剑气裹挟住,随着剑气的流动涌向四面八方。
夜枭穿着翠微色的轻装,手持长剑来往於绿叶之中,倒是毫不突兀。
夜泠靠着柱子看了一会儿,感觉身边有人靠近,紧接着楚潇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半个月来,他每天都是这样。”
不管前一晚是什么时辰睡的,第二天都会晨起练剑。
夜泠没吭声。
楚潇微微偏头,轻声说:“我去厨房做点吃的,你们慢慢谈。”
“嗯。”夜泠应了一声。
楚潇转身走了,夜泠又靠了一会儿柱子,突然抽剑攻了过去。
夜枭反应敏锐,几乎是在长剑刺过来的瞬间,把剑向后一挡。
“叮——”
剑刃相撞,剑气四溢,原本落地的绿叶再度被掀飞,夜泠收剑擡脚,夜枭反身抵剑,被踹退几步。他站稳身子,侧身擡剑挡住刺来的长剑,紧接着剑身一转,抵着对方的长剑划了半圈,趁着夜泠仰身避开的时候,擡脚踢向她的膝盖。
眼见就要得逞,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逼迫着他向后。
两剑相抵,四目相对。
“进步不小。”
他听见夜泠这样说。
夜枭笑了一下,说:“还不止呢。”
他猛得后退,拉开十多米距离,所有内力注入长剑,全力一挥!
绿叶扬起又落下,叶片上满是斑驳的剑痕,已经数不清被斩成几块了。
风起风止,夜枭拄剑在地,额上满是汗水,低着头不住喘.息。
“这一剑威力不错,很有我们夜家儿郎的气势。”夜泠说。
她已经收起了剑,走过来搀着夜枭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夜枭呼出口气:“练了这么久,总算是成功了。”
这一招是夜家传下来的功法,不易学习。因这一剑会耗费持剑人全部内力,杀伤力极强,所以一般只在生死关头之时使用且用过之后便会陷入短暂的虚弱期,而虚弱期的长短都是根据学习之人的体质和功力深浅决定的。
夜泠叹口气:“我还指着这两棵梨树结果子吃呢,这下好了。”
夜枭瞥了眼光秃秃的梨树和满地的残枝败叶,心虚地咳了两声。
夜泠把人扶进屋子,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夜枭一饮而尽,听到夜泠问:“都知道了?”
夜枭动作一顿,放下杯子:“嗯。”
他第二天去将军府找夜泠,却得知夜泠已经离开京城了。他不相信,固执地找遍了将军府,正要去外面找的时候,被夜长风叫住了,他在夜长风房间待了一上午,知道了十年前的事情,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他红着一双眼跪在夜长泽面前:“爹,我要去找阿姐。”
那是他姐姐,是从小到大宠他丶护他丶对他很好很好丶非常好的姐姐,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去,他得陪着她。
夜长泽静默良久,没有像以前一样骂他,只是看了他许久,沈声说:“把你阿姐平安带回来。”
夜枭在这天傍晚收拾好行李,骑着马出了城,却在城外遇到了同样骑着马的楚潇。
楚潇说:“我知道她在哪。”
於是,两人结伴同行,直到半个月后到达金陵,遇到了拿着梅花玉佩的施祈,在钱家婚宴上见到了夜泠。
夜枭红着眼:“你骗人,我们明明说好明天见的。”
夜泠不知道说什么,只道:“对不起。”
夜枭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看她,过了会儿又转回来,轻声问:“阿姐,你这些年……累不累啊?”
夜泠一楞,还没说话又听夜枭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是除了爹娘之外最亲近的家人,我们身上的血脉是一样的,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扛,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可以帮你了,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夜泠胸腔酸涩一片,半晌道:“好。”
夜枭伸出小指:“拉勾。”
夜泠失笑:“还说不是小孩。”
“说了不是就不是。”夜枭勾住她的小指,自顾自嘀咕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猪。”
还带改词的。
拉完勾,盖完章,夜枭说:“以后你再骗我你就是猪。”
“嗯,不骗你了。”
“这还差不多。”夜枭吸吸鼻子,又摸摸肚子,“饿了。”
笃笃——
房门适时敲响,楚潇端着一堆东西进来,说:“我来的是时候吧。”
是时候个屁,站半天了都。夜泠面无表情地想。
楚潇走进来,假装没看到夜泠的表情,把东西放在桌上说:“来尝尝我的手艺。”
红枣粥,梅花糕,甜饼,还有几碟小菜,香喷喷地冒着热气。
夜枭口水都要下来了:“哥,这都是你做得啊?”
“嗯。”楚潇在夜泠身旁坐下,给她盛了一碗红枣粥放在面前,“尝尝,和我母妃做的是不是一样?”
夜泠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嗯,一样的。”
其实比静妃娘娘做得还要更合夜泠心意一些,但基於楚潇刚才的表现,夜小姐很不满意,於是口头赞赏也没了。
楚潇挑了挑眉,又给夜泠夹了一些菜,笑着说:“那就好,多吃点,我做了好久呢。”
夜枭:“……”他怎么觉得有点怪呢。
明明人还是那两个人,他怎么就觉得他们两个不太对劲儿呢?
夜小少爷的目光太过明显,夜泠想当没看见都不行:“不是饿了吗?不吃饭看我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有点儿奇怪。”夜枭说。
夜泠动作一顿,楚潇问:“哪里怪?”
夜小少爷皱眉苦思一番说:“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的感觉。”
“哦。”楚潇说,“突然想起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夜小少爷的注意力成功被引走。
“以后别叫我哥了。”楚潇擡眼笑,“该改口叫姐夫了。”
夜泠:“……”
夜枭的排骨“啪”一下掉在了碗里,溅起的粥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
“姐姐姐姐夫?”夜枭目光从两人身上划过来又划过去,颤颤巍巍地说。
“哎。”楚潇笑着应了。
夜枭:“哇——!”
“……”夜泠咽下最后一口粥,淡定地放下碗,淡定地站起身,淡定地说:“我吃饱了,先走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闪出了房间。
“这就饱了?也没吃多少啊。”夜枭纳闷。
楚潇想起夜泠泛红的耳朵就想笑,他端着梅花糕起身,悄声道:“害羞了。”
夜枭张大嘴:“!!!”
害羞?他姐??
楚潇在房门前止步,弯起指节轻碰了两下门扉,轻声道:“赔罪来了,开个门,行吗?”
不多时,房门打开,夜泠低头看向他手里的梅花糕,楚潇笑:“赔罪不得带赔礼嘛,不知夜小姐可否赏个脸尝尝?”
“……”夜泠侧身让开路,楚潇刚想进去,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这树怎么秃了?”
楚潇转过身:“叶兄。”
来人正是叶晟,身旁还跟着木棉。
叶晟擡眼看到楚潇,说:“楚兄?你什么时候到的啊?”
“昨天。”楚潇说。
“那还真不巧,昨日我恰巧不在金陵,没能去迎接你。”
楚潇不在意道:“小事。”
叶晟目光一转,看到他身后的夜泠和手里端着的糕点,好奇地问:“你这是?”
楚潇笑道:“哄人呢。”
木棉:“?”
叶晟:“???”
两人诧异又震惊的目光落到夜泠身上,叶晟还好,之前和楚潇通信的时候大致猜到了楚潇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楚潇动作这么快,昨天才到,今天就把人拿下了。而木棉则全是震惊,她跟了夜泠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不计其数,从没见过夜泠对谁生过情意,一方面是不喜欢,而另一方面……
木棉看向楚潇,希望这个人不会让姑娘失望。
夜泠在两人的目光中岿然不动,她看向叶晟,问:“找我什么事?”
“哦,不是我。”叶晟说,“是我师父,他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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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迎客栈。
叶晟领着夜泠进了上房,对着窗边那道身影恭敬道:“师父,夜姑娘到了。”
夜泠拱手:“夜泠见过儒荆先生。”
儒荆摸着长胡子,慈祥地笑了笑:“过来坐,听你师父说你棋艺不错,可愿陪老夫下一盘?”
“荣幸之至。”
叶晟退出房间,夜泠在儒荆面前落座。
儒荆黑子,她白子。
儒荆落下一子,闲聊似的说:“听说你抓了毒蔓。”
“问了几个问题就放她走了。”夜泠说,“不算抓。”
“都问了些什么啊?”儒荆问。
夜泠动作一顿。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儒荆突然转了话题,“我第一次见你之时,你还没这桌子高呢,当时你几岁来着?”
夜泠落下一子,答道:“五岁。”
“五岁啊。”儒荆看着她,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两人有来有回地下了一会儿,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交错纵横,白子凶得很,对黑子拦截堵杀,在棋盘上占据大半江山,黑子几乎被逼到死角。
儒荆看了一会儿说:“杀气太重,未必是件好事。”
夜泠道:“若连杀气都没有,如何在江湖上生存。”
“行走江湖靠得可不是杀气。”
夜泠未语。
“杀气过重,终会反噬己身。”儒荆在边缘处落下一子,“遇事要冷静沈稳,不可操之过急。”
儒荆这一子落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可就是这一子,断了夜泠所有生路。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该放下的也要学会放下。”儒荆道,“命数天定,谁也改不了,求不得。”
“可我不信命。”夜泠说,“我只信我自己。”
儒荆一楞。
夜泠落下一子,擡眼道:“该您了。”
儒荆低头去瞧——夜泠将那白子下到了他的黑子之中,完全的黑暗中,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孤身向前,孤注一掷,又能坚持多久?
儒荆拈起一子,将要落下,却发现毫无下手之处。
那枚白子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她身后有着许许多多的白子,拦住了后方所有黑子。
儒荆沈默半晌,把棋子扔进棋盒里:“输了输了。”
夜泠起身:“承让。”
儒荆摆摆手,顿了片刻问:“你怎么不问你师父的下落?”
夜泠说:“您会告诉我吗?”
“……”儒荆沈默。
夜泠毫不意外,她告辞离开,却被叫住。
“你是不是知道你师父在哪?”儒荆问。
“是。”夜泠坦诚道。
“怎么知道的?”儒荆又问。
“叶晟送来的那封信末尾处有一片梧桐叶,那是我和师父之间的暗语,若是寻不到他人,收不到他的消息,见到这个就会知道他平安无事。”
“那段时间我确实没有关於师父的任何消息,这是常有的事,但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叶晟的信。”
“那封信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就连梧桐叶也是我师父亲笔所画,但是,那个时候,暗影刚从边塞离开。”
“据我得到的消息,当时师父已经离开边塞了,暗影那次是奔着我去的。找不到师父找徒弟再合理不过,可怪就怪在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抓我引我师父出来,而是想要杀了我,包括我在猎场那次。”
“那就很奇怪了,他们既然想知道我师父的下落,又怎么会灭我的口。除非……”
儒荆接上她的话:“除非他们已经知道你师父的下落。”
“不错。又或者,我师父就在他们手里,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
儒荆问:“为什么?”
“因为信。”夜泠说,“梧桐叶和叶晟的字迹应该差不了几天,所以那封信其实是我师父给你们的,这就说明他不在暗影手里。”
“说不定是暗影不想杀他呢?”儒荆又道。
“那就更奇怪了,一个杀手组织,常年追着一个人不放,如果不是要杀他,那背后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说不定是谁雇佣暗影——”儒荆声音一止。
夜泠无声地笑了一下。
“暗影从没想过要杀我师父,那些事也不过是做戏给人看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听从命令,将他带到南疆,对吗?”
儒荆叹口气:“真是个聪明的丫头。”
“先生谬赞。”
“你既已猜到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南疆是一定要去的,只是不是现在。”夜泠说,“我要先让暗影自乱阵脚,让他们无暇关注南疆,这样,我才有可能救出师父。”
儒荆:“其实你师父之所以给我送信,就是不想让你去救他。”
夜泠:“我知道,但是师父一定不喜欢那个地方,不然的话,也不会躲躲藏藏这么多年。所以,我一定要去。”
“既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儒荆站起身说,“年轻人,总是要多出去闯荡闯荡的,这江湖,终究是年轻人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