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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惊鸿影

阳春三月,润雨渐停。

正值芙蓉清香沁脾之时,西蜀也似乎恢覆了风平浪静。

千凌鸢尚处在迷迷糊糊之中,隐约间听到两个陌生稚嫩的童声在她耳畔一惊一乍,一起一伏地谈论着,声音也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她这是醒了吧?”

“哪里?你定是看花眼了!”

“才不是!我刚刚明明看到她手指动了一下……诶,你看,她眼睛又动了……”

吵闹声让她忍不住眉目轻颤眼睛翕合,不多时便适应了久违的光线,彻彻底底苏醒过来。

床前正趴着一男一女两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瞪着鼓鼓的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睖睁着她。她努力睁开双眼,视线中便呈现出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小屋。

这小屋全由泥坯砌成,与门相对的方向木窗敞开,茅草屋顶上稀稀疏疏倒有不少窟窿,正值白日阳光照耀,在屋里的土墙与地面留下许多斑驳的光影。屋子逼仄简陋,只看得到一张八仙木桌丶一个木制衣柜丶还有窗边一个长长的置物架。

“看!我就说她醒了吧!”

“我去告诉阿槿!”

千凌鸢本就头晕脑胀,被这么一吵就更加迷糊了。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那小女孩就已经转身跑出了屋外,只留下小男孩在一旁继续盯着她。

被他这么一凝视,她只感觉自己喉咙一阵干痒难忍。谁知干咳两声后,后背和臀骨也传来阵阵痛楚。她强忍着炸裂般的疼,手指摁在太阳穴上画着圈,竭力去想自己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那小女孩手牵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返回了土屋中,看样子应当便是她口中所唤的阿槿了!

千凌鸢下意识地擡头上下打量她。这少女虽然长得十分清瘦,脸颊也往下凹了不少,加上她头顶包了一块土灰色的布条,把原本乌黑的长发藏得严严实实,身上的衣物也和这间屋子同等的粗鄙,更显得她平平无奇。可当她走近再一细看,虽然未施粉黛,粗布麻衣,但凝脂一般嫩白的脸上,那五官却精致无双,确是个美人胚子。

桑槿手里端了个木盘,上面放了两个同样简陋的陶瓷碗,都不知道盛了些什么,满满当当的。

她缓缓走到床前,仔细打量了眼正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望着她的千凌鸢,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你醒了?看你好了不少,我就放心多了!”

两个看热闹的小孩刚被她打发出去,她便大大咧咧地往床边一坐,一脸笑意的看着千凌鸢。千凌鸢面色稍显忌惮,手撑着床板往后退缩,警惕地和她对视着。

桑槿楞怔片刻,忽而笑了:“你别怕,我可不是坏人!你虽然醒了,不过身体还是很虚弱。睡了三天三夜应当饿了吧?可大夫说了,你现在还不能随便吃东西。呐,我给你熬了碗清粥,你喝了粥再喝药……”

阿鸢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她,暗自揣摩着刚刚她的一席话。

身子虚弱?睡了三天三夜?这么说来,自己在昏睡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见她目光无神始终缄默,桑槿慢慢蹙起眉头担忧地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柔声问她:“你怎么了?”

千凌鸢想了想,摇着头没有说出半个字。桑槿倒惊呼起来:“你该不会失忆了吧?”

她如星般闪耀的双眸中又增添了几分对千凌鸢的怜悯: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一个姑娘,受此大难已经实属不易,竟然还忘了自己的过往,实在是让人垂泪叹息。

其实倒不至於失忆这么严重,只是突然醒来头晕目眩,脑后也仿佛是受了重击只感觉疼痛难忍。如是短暂时间内,她记不得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情罢了。

千凌鸢正要解释,桑槿却已经转身端了米粥过来,轻柔地将热气吹散,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天生的话痨体质,却又让她忍不住喋喋不休。

“我叫桑槿,你可以叫我阿槿。我们这里是桑榆县桑榆镇,上百年来,祖祖辈辈世代种桑养蚕,缫丝织布为生。这里的人男男女女都姓桑,因为地处偏僻,鲜少与外界来往,所以刚刚桑琴和桑笛才会对你这么好奇……”

桑槿一勺勺地将米粥喂到阿鸢口中,嘴里唠叨个没完没了。阿鸢犹豫了片刻,确定她确无恶意,这才乖乖地喝完了她递过来的粥。

桑槿满意地勾起唇角,素白的脸顿时好像池塘里初开的早莲,纯净粉嫩含苞欲放,“大夫说了,喝完药要好好静养,不能乱动。你躺下吧,能睡着就睡一会儿,睡不着眯着眼睛休息一会儿,我就先出去了……”

“阿槿姑娘……”阿鸢将她叫住,看了眼她手上端着的药碗,目光转眄间又环顾一遍这陌生的小土屋,犹豫两三下后怯怯地看着她问:“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桑槿嘿嘿一笑,手指下意识地插进自己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长发中挠了挠,答道:“算是吧!”

“那……”阿鸢声音低浅,“你是在何处救的我?你救我时,可有在我身上发现什么特别之物?”

桑槿皱着眉兀自想了大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发现你时,你孤身一人躺在清沅江畔,浑身都已经湿透,仅剩一口气在。我也没想那么多,赶忙将你背至村头的老医师家中,这才将你救了回来。”

清沅江?

言及此,阿鸢忽而垂眸不再继续问她了。

在她的仅有的一丝模糊记忆里,的确曾经感受过一阵难受的窒息感,她奋力地挥手,周围却好似有着一股极强的阻力,让她悬在一个漫无边际的空间中,沈不下去,也扶不起来。可是,若自己溺於江心,桑槿看到她的时候,她怎么又会躺在岸上?

她目光空洞,仰躺回了床上,刚刚那一刻的记忆挣扎,让她耗尽了体力,此刻尤为困顿难受。

桑槿为她理好了被子,便端了空碗离开房间,轻轻掩上了房门,屋子里从刚刚的嘈杂忽而变得很是安静,阿鸢就在这片安静祥和中闭着眼沈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她感觉到躺得有些乏倦才慢慢起了身,一步一步挪动到窗户边,手伏在窗棂上往外看去。

土屋的窗朝向屋后,正对着一片农田。田里种满了桑树,绵延百里不见边际。正值春意盎然桑叶又嫩又绿,风一吹起,叶片远远望去如一江碧涛波澜起伏,桑榆镇的村民们熙熙攘攘地在桑海中忙碌着。

桑槿背了个竹篓,从屋后一条小道上正往桑田走去。

春色祥和,让人心旷神怡。阿鸢却突然头疼欲裂,一些莫名的刀光剑影不知怎么的就闯入了自己的脑海中。她眼前一片漆黑,只看到一阵明晃晃的,像是反射着光的刀刃,正扬在半空中朝她眼前直劈而下!

她惊恐万分大声急呼,双手紧紧摁住自己的头部,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头痛得到一些缓解。

可越是如此,那头痛就像恶魔一般死死缠住了她,让她失心疯一般开始在屋子里跌跌撞撞。

手在周围的空气里胡乱抓扯,什么时候将桌上的陶瓷茶碗碰到地上摔了一地瓷片也没有知觉。乱神之下,膝盖正对着几块锋利的碎瓷片,脚一软就要往下跪去……

离地仅有一尺之时,身后却倏而横生出一股子蛮力,狠命往她纤柔细腰处一揽,将她硬拉了回来,跌入一个柔软的怀中。

“你没事吧?”

千凌鸢迷糊中看到一个身影,惊鸿一瞥之后,眼皮一沈便又一次陷入漫长的昏迷沈睡……

*

等她苏醒时已是傍晚,天色微微发暗。

她回想起自己昏睡前那个声音:“你没事吧?”擡头环顾,屋子里除了被她掀翻在地的桌椅板凳和碎了一地的瓷碗瓷瓶之外,一切如旧。

阿鸢从床上坐起身子,慢慢走到那狭小的窗户边,看着远方桑田的碧绿映衬下,桑槿的身影正由远及近,朝着土屋方向走来。

刚刚,她根本没有回来过!

既是如此,那自己跌倒之时,那个突然出现救下自己的人,又是谁呢?

桑槿回到小院,身后的背篓中装满了嫩绿的桑叶,她径直走到了旁边的矮坯中,千凌鸢也走出房间,跟了上去。

这间矮坯里里外外放置了三排竹架,架子上平铺着圆形的簸箕,细细看去,有些小白点在上面缓缓蠕动着。

桑槿放下背篓,把现采的新鲜桑叶一层一层铺在了簸箕上面,那桑叶很快便有了小小的缺口,接着,缺口慢慢变大,那小白点探出了脑袋,翻了个身继续啃食着叶片。

铺完了叶子,桑槿叉着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累了一天总算是能喘口气。转过身才惊讶地看到,阿鸢正站在她身后的门槛处,好奇地看着她。

桑槿先是一惊,看到是千凌鸢后便又爽朗地笑了起来。“是你啊?你怎么起来了?我刚刚喂了蚕,马上就去给你煮粥。”

蚕?

桑槿见她疑惑,本想着百闻不如一见,便随手拾起一片被啃残了的桑叶,将上面的小白点往阿鸢面前一凑:“呐,这就是蚕宝宝!”

孰料当千凌鸢见到这蠕动的蚕虫时,却当即被吓得躲到了墙后面。

桑槿见状哈哈笑了起来,“你胆子这么小啊?它可是不咬人的!对了,你之前身上穿的丝绸薄裙,就是它吐的丝织成的。本来它小时候黑黢黢的很丑,但桑叶吃多了长大了就慢慢变成这样的小白虫,再过一段时间,它们的身体就开始变得透明,就会结茧。剥茧抽丝,就会得到织布的原料了……”

千凌鸢垂眸看了看自己,对她说的后半截兴趣倒不是很浓,但有一句话却让她不由起了疑惑:“我之前穿的……丝绸薄裙?”

“对啊!”桑槿笑着答道:“而且是丝质上层,平常人家难得一见的料子。这么看起来的话,你应该出生富贵名门之家才对吧?”

富贵名门之家?

千凌鸢听罢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是吧,她已然记不清楚了。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她只记得那些令他头痛的刀光剑影,还有脑海中时隐时现的一些痛苦惨叫。

她擡起头再次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过去她是谁,已经不再重要。纵然她曾经立於九霄云巅,如今也依旧身处於这个蓬荜陋室之中。这么想着,她越是感觉脑子空空荡荡,毫无头绪。

屋子里半天安静如斯,桑槿眼眸一转,连忙打破沈默转移话题:“先别想这么多,既来之则安之。你若不嫌弃,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额……虽然屋子是简陋些,好歹我们都是女孩子,挤挤总能将就着过。等过些日子情况好些,咱们再扩一间屋子起来就是。”

千凌鸢终於展颜一笑,那抹愁云消失不见,温柔的目光看着桑槿,就好似看着暖春初融的雪水化作溪流,流向彼此之间。

当天夜里,一阵电闪雷鸣之后,急切的春雨嘈嘈切切如拨动琴弦,却将正坐在八仙桌前吃着晚餐的桑槿和千凌鸢打了个措手不及。

房顶白日里还星星点点撒着阳光的窟窿,此时已经不绝地漏起了雨。

漏雨的窟窿很多,桑槿便拿出了家里可能用得上的所有器皿,将整个屋子摆的满满当当。还没忙得过来,她突然想起土坯里的蚕宝宝,又顾不得风雨交加,一股脑冲了出去。

千凌鸢一脸呆滞地看着对面桑槿忙碌的身影,手心紧紧攥在了一起。

她目光四处搜寻,瞥眼间看到了墙角正好有一根不长不短的木头,便二话不说拾起木头往房顶上一戳,将窟窿旁边的稻草往中间拢了拢,那窟窿竟然就被堵上了。

桑槿看的目瞪口呆,不由地叹道:“你好聪明啊,我要是早点想到这一招,那要少淋多少雨啊?”

千凌鸢浅浅勾了勾唇角,却柔声对桑槿说道:“这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等天晴了,还是得将屋顶翻修一下才好!”

桑槿笑着点头。

土屋的条件简陋贫瘠,房间和床都没有多馀的。

那一晚,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两人裹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宿。即便条件如此简陋粗鄙,千凌鸢却没有抱怨一句,却反倒看着方木桌楞神良久,怔怔地说:“对不起,我今日打碎了你的瓷碗……”

桑槿扭头看了她半天,笑着道:“一个瓷碗罢了,没事!你人没事就好!”

说到瓷碗,那股奇怪的错觉又袭上了千凌鸢的脑海。她清晰地记得,真实的感知,在她晕倒之前,分明是记得有一个人在她身后接住了她。

桑槿还在望着屋外雨帘傻笑,千凌鸢扭头看着她她冷不丁问道:“阿槿姑娘,你这间屋子还住了别人么?”

“别人?!”

桑槿擡头看了看这狭小逼仄的房间,又垂眸看了看眼前这个孤独的木床:这屋子眼下住他们俩人都够挤够呛,哪里还能住别人?

“我……我胆子小,你……你可别吓我!”

阿鸢忙冲她轻轻一笑,摇摇头道:“阿槿姑娘,你别怕,我就是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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