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曾相识
桑雪纯和崇远的尸体,是三日后才在邻县的江心被打捞上岸的。县衙公开审理时,两人的死因却被定性为畏罪潜逃不成后自杀身亡。
桑子渊带来结案书那日,恰好是连绵几日春雨后难得的一个大晴天,阿鸢刚好可以下床走动。
土屋院子的改造已经基本完工,桑槿的房间紧挨着阿鸢,傅珹歌的小土屋则在他们两屋子的旁边不远处。剩馀的泥坯,他还帮桑槿扩建了蚕房。
原本逼仄狭小的院落,一下变得宽敞丰实了许多。
桑槿望着自家多出的房屋,多出的亲人,突然间久违的信心和干劲儿又回来了。她便饶有兴致地花了最后一些馀钱,准备了一大桌美食。
初见桑子渊前来,桑槿还有些许谨慎,得知案情的结果后,才舒展了眉头,从屋里搬出一坛陈酿桑葚酒,替傅珹歌和桑子渊结结实实满上了两碗。
傅珹歌也没想到自己私杀人犯的事,就那么被桑子渊糊弄过去了,於情於理确实应当好好敬桑子渊一杯。
阿鸢也是第一次见到桑槿口中这个及时赶来,从刑场将她从刽子手手里抢下的救命恩人,非要以水代酒要感谢他的恩情。
桑子渊难得承此盛情,脸色微酡红变得有些难为情,嘴里虽还不停嘀咕着“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身体却诚实地灌下去满满三大碗桑葚酒。
春风拂动蔷薇,院里处处飘落花香。
几人享受着难能可贵的聚会,又回顾起这些时日以来的心酸经历。
桑槿激动道:“说起来,还要感谢桑梓,若不是她挺身而出,可能桑大人也不会赶来如此及时。对了,为何不把桑梓也请来,正好我们可以好好感谢一下她!”
桑子渊未曾喝过这么猛的酒,不禁打了个嗝,摇晃着脑袋道:“我表妹啊?她惊吓过度,现在还在府里修养呢!等过些时日,我带她出门散散心就好了!女孩子嘛,胆子终归是小了些!”
“嗯!”桑槿点点头道:“若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以前我对她多有误会,从今往后,她便是是我桑槿的好姐妹。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一定义不容辞。”
“我替她谢谢你们了!”
桑子渊趁机又喝了一碗酒,开始有些微醺,他趁着酒劲转身凝视阿鸢半晌,缓缓问到:“羽芊姑娘,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
这话就像一记钟声,“当”地在傅珹歌和桑槿头脑中回响。她俩不约而同侧目看着对方,眉毛跳动着传递着危险讯号。
阿鸢却神色淡然,莞尔一笑道:“桑大人不胜酒力,还是不要继续喝了!”
傅珹歌一听,也连忙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碗,“桑大人要是不能喝,就不要勉强。还是多吃菜吧!”
“不能喝?!”
桑子渊一个不乐意,猛然起身左脚用力一踏,正好踩在长板凳一头,而另一头则高高翘起,差点打在他右脑勺上。
他却不依不饶,好不容易被傅珹歌拉住重新坐下,又抢过桑槿面前的酒坛紧紧抱在怀里,嘟着嘴赌气道:“谁说我不能喝?”
他又伸出右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圈人,笑道:“尔等看好了,给你们表演一下什么叫干坛!”
说罢,他眼一闭凑到酒坛口准备猛灌自己。还好桑槿及时拦下,酒坛被她藏到了身后。
“这可是我们仅有的一坛酒了,你竟然想一口气给我喝光?!没趣!”
桑子渊瞪了眼桑槿,嘟哝一句“小气”,又不高不兴地坐了回去,侧目细细凝望阿鸢。
她已不同先前那般孱弱,消失的血色逐渐恢覆,白皙娇嫩的脸上又开始泛起了微粉,让她容光焕发,格外精神。总体看来,算是痊愈了!
傅珹歌注意到桑子渊醉眼凝神,朦胧的目光在阿鸢身上未曾移动,心中当即有股不可名状的别扭。
“桑大人事情既然已了,就不打算启程回桑州?难道代理县令比知府当着更有劲?”
桑子渊并未意识到傅珹歌这一举动的用意,依旧笑意绵绵,“嗐,不急!我虽是桑州知府,但桑榆县也是我管辖的区域不是?难得到此一遭,不妨多花些时间深入民间,也好了解民意,以便日后推行合乎时宜的政令!”
“桑大人说的没错,确实应当如此!”阿鸢端起水杯,又一次递到桑子渊面前:“这一杯,敬你为官为民!”
傅珹歌酸酸地看着两人举杯共饮,手举筷子暴力地叉起一块肉塞进口中。而这一幕,后来也被桑槿足足嘲笑了好几日。
其实傅珹歌和桑槿都看得出来,阿鸢对於桑子渊这个人有些相见恨晚,不然也也不至於从饭局开始就娓娓不倦,七拉八扯谈论不休。
得知阿鸢对於织锦赛中止有些遗憾,也不知是否是酒劲作祟,桑子渊竟然当场拍了胸脯,保证一定要把织锦赛重新开办起来。
傅珹歌担忧地看着阿鸢,“你真的要参加?”
阿鸢静默点头。
傅珹歌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也不再多说什么。既是她一直的夙愿,何不成全了她?
“那……点到为止,切莫伤身!”
“嗯!”阿鸢点头应道:“我明白!”
酒足饭饱后,桑子渊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往地上栽去。傅珹歌赶紧将他扶起,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先送他回县衙吧!”
阿鸢点了点头,他便试图扶起桑子渊。
可此时的桑子渊早已烂醉如泥,竟奋力脱开傅珹歌,顺势躺在了泥沙土地上还打了几个滚,大言不惭地扬言要赖在这土屋不走。
桑槿第一次见别人喝醉酒耍酒疯,一时间竟然还觉得些许有趣,俯下身津津有味地盯着桑子渊。
这男子长相清秀脱俗,既略显稚嫩,细细看来,却又不乏历经沧桑的沈稳,桑槿第一次对一个男子产生浓厚的兴趣。
“既然他不愿走,不如就留他一晚好了。阿珹,你屋子的床不是挺宽敞的么?挤挤应该无妨!”
傅珹歌猛地咽下一大口酒,怏怏不乐自语道:“我才不跟他挤!”
“嗯?”桑槿神情严肃走到他身边,挤眉弄眼道:“你当真如此小气?”
傅珹歌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阿鸢,忽而又大声道:“那当然不是了,我大方着呢!不就是挤一晚上么,我无所谓!”
话音刚落,看着桑子渊一脸不省人事的模样,他就微微有些后悔。可大话已经说出口了,即便是他再嫌弃,也只能暗皱着眉头驮着桑子渊走向自己的房间。
大家相继回房后,刚刚沸腾院落倏而变得有些寂然。烛火一灭,又是漆黑一片。
桑槿经不住左思右想,还是从床上弹起来去敲开了阿鸢的房门,她缩到阿鸢被窝里急切问道:“阿芊,你跟这个桑子渊之前到底认不认识啊?”
阿鸢想了想,摇摇头道:“没什么印象了!我以前多数时候都身处后宫之中,连朝中大臣尚且难得几次谋面,何况,他还只是桑州一个小知府。”
桑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好如此,不然你的身份可就被他给揭穿了!”
阿鸢眉头一舒,望向隔壁那若影若现的亮光。
“我觉得他不会!”
“但愿如此!”
言罢,两人齐齐望向窗外,各自沈思不同。
而此时,傅珹歌房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刚刚将桑子渊扶到床上躺下,回转身脱个外套的工夫,桑子渊便“哇哦”一声吐脏了他刚刚买来的新棉被。
傅珹歌回眸一瞧,当即哭笑不得。所以他究竟是为什么要答应留宿他啊?!!
翌日清晨,桑槿做好早饭便背着竹篓准备出门。
傅珹歌在院子一隅熟练地挥斧劈柴,甩动着尾发擡头问桑槿:“昨日采摘的桑叶喂完了?”
桑槿点点头:“是啊,我们这次养的蚕虫可是之前的两倍,每日吃的桑叶也得多出两倍。我得趁着得空多摘些回来,阿芊可就交给你照顾了!”
“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桑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还有,你可不要欺负桑子渊!他可是我罩着的!”
傅珹歌心底纳闷了,你跟他这才认识多久?怎么就轮得到你这小丫头来罩着他了?擡起头来时,桑槿却已经哼着小调出了柴扉门。
不久后阿鸢也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傅珹歌“咚”一声将沈重的斧头扔到柴垛上,一面招呼着阿鸢,一面连走带跑地跑到厨房,洗干净手后将热在锅里的粥和馒头端了出来,坐在她对面欲陪她共进早餐。
看着他衣袖长挽,满头是汗,干起活来一点不带违和,阿鸢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如此一个男人当时到底是怎么样闯到县衙,将自己从那么多衙役围攻中救出来的。
“对了,你之前不是还有两把剑么?为何这次,我只见到你的弓箭?”
傅珹歌刚咬了一口馒头,闻言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当了!”
“当了?”阿鸢面露惊疑:“何时当的?”
傅珹歌沈吟片刻道:“这个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值钱的物什!”
他边说边将盛好的粥递到阿鸢面前,“你赶紧喝,春日尚寒,冷的快。”
“那你以后还怎么磨剑起火?”
傅珹歌原本好好地喝着粥啃着馒头,听罢这话差点没噎住。
“这个……已经用不着了!桑槿这里,不是有火折子么?”
傅珹歌话语间带了些许骄傲,他现在可不是那个住在山洞里,过着原始野性生活的傅珹歌了,他早已寄居土屋,成为她们中的一份子。
阿鸢一再端视着傅珹歌一副似有若无之色,不再多问一句。只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心中却开始有着一个微小的念头:终有一日,她会帮他把这两把剑赎回来!
饭粥喝得差不多了,阿鸢才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放下碗环顾了院子一遍,直到看到傅珹歌虚掩的房门后才恍然大悟:“对了,桑大人缘何还没起?早餐有给他留么?”
傅珹歌嚼着馒头的动作骤然缓了下来,慢慢咽下后才说:“你先吃,我去看看他!”
房间里充斥着食物发酵的难闻气味,桑子渊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被子早已被他踢到床底下。
傅珹歌暗暗长叹,让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大男人,去照顾这么一个酒后失态之人,着实是有些为难他。
昨夜他本是想靠着桑子渊委屈躺一夜,可那股味道时不时刺激着他的鼻腔,加上桑子渊三番两次将大腿往他身上压,被子也被踢下去几次,他实在是难以忍受,便抛下桑子渊独自又去土坯里,在一片浓郁的桑叶香味夹杂着蚕虫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中,将就了一晚。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刚建好的土屋,第一夜竟是被桑子渊给糟蹋了!
眼前的一切难以直视,傅珹歌紧蹙着浓眉,捂着口鼻走到床边,用力推动着桑子渊,好长时间,才把睡的死沈的桑子渊推醒。
桑子渊睡梦中惊醒,只觉得自己的头炸裂般的疼。
他痛苦攒眉,右拳轻捶了几下脑门,好不容易迷糊中睁开眼,又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不会是我干的吧?”
“嗯!”傅珹歌拾起地上的棉被,将棉絮抽出准备趁着天气明朗拿去好好洗洗,动作行进间嘴上还轻声回应着桑子渊:“这还真就是你干的!”
桑子渊面露尴尬神色,暗自懊恼。酒这个东西实在是害人,平日里自己一直以温文儒雅着称,谁能想到酒后如此失态,竟然还是当着她……
他暗哼了一声,自语道:“以后,打死我也不喝酒了!”
傅珹歌收拾好了被套刚走到门口,闻言回眸一笑:“但愿你做得到!”
土屋没有足够大的木盆,清洗如此大的一张被套需要到清沅江畔。傅珹歌拿了块馒头简单对付两口,便告别了阿鸢。
桑子渊出门见阿鸢坐在院里喝粥,兀自醒了醒神也走了过去。阿鸢随即起身邀请他一起吃,他也没有客气。
昨夜四人喝酒,氛围倒是其乐融融。可今日桑子渊和千凌鸢两人单独面对面坐在一起吃用着早餐,他脸上却难得显露羞赧,耳根又红又热,只顾着低头喝粥,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含了一口米粥,鼓着嘴东张西望半天,当目光无意间瞥见柴扉门外,才总算是找到了话题,结结巴巴问阿鸢道:“桑槿……桑槿出门了?”
阿鸢点点头,轻声回应:“嗯,她每日卯时按惯例都会出门采摘桑叶回来喂蚕。”
“哦……”桑子渊浅浅应答后,又陷入了漫长而苦恼的静默中。
沈默了半天,他又支吾着问:“阿珹,他……他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呢……他武功那么高强,没想到,干活还这么厉害!”说完他便看着阿鸢尬笑。
这话倒是引起阿鸢不少兴趣,她放下瓷勺,兴致勃勃问桑子渊:“他武功到底有多高强?我未曾亲眼见过,还觉得有些遗憾!”
这么一来,桑子渊可总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忙将当日的情形又生动地给阿鸢描述了一遍。
什么他单枪匹马,手持弓箭,昂首挺胸一副不惧神色,什么在百来衙役的群体围攻下,一弓九箭,箭无虚发……
阿鸢托着腮,目光炯炯丶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这么一凝视,却不觉中让桑子渊脸色更红了!
他声音戛然而止,凝眸静视着阿鸢近在咫尺那张恬静的脸,心神微微荡漾,如春风轻拂过宁静的湖面。
他便轻咳两声,赶忙侧脸转移话题:“羽芊姑娘,我好像真的是见过你的!”
见过吗?阿鸢听完却不置一言,重新拾起瓷勺开始喝粥。
直到一碗粥已经见了底,她才又开口道:“见过与否有何重要?今日相识已属难得,桑大人何必纠结?若是三观相合,哪怕一面之缘亦可成为知己。若是话不投机,即便相识再久,也不过成为最熟悉的陌路人,不是吗?”
“是!”桑子渊点头应道:“这是当然的!那……羽芊姑娘和我,可算得上是三观相合?”
阿鸢笑了笑:“这也是当然的!”
“那,以后羽芊姑娘就不要跟我见外,叫我子渊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