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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人无恙

夜静更深,苏甲的声音回荡在寨子四周,显得愈加洪亮。

饶是这般突兀之声,却让傅珹歌背后一凉,俊眉轻佻。这声音……好熟悉!

他没有回话,却倏然转身。

漆一般的黑夜里,透过如水的蟾光,那人熟悉的身型,脸颊的轮廓,那明锐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晰。

他震惊着,手足无措,大嘴张着从头到脚开始颤抖。直到那人看清他之后,也同样惊异地小声喊道:“萧凛?”

刹那间,这个荡齐寨债主泪流满面,浑身战栗着,若驮了千斤重物般,缓慢挪动自己的步子,好不容易走动几步,才微颤着声音喊道:“将……将军?真的是你吗?我是在做梦吗?”

他,果然是他曾经的旧主,南齐战神傅珹歌!

寨子外不远处,灯火还未熄灭。

桑子渊站在一棵大树下,远眺着荡齐寨的方向,心紧紧揪着,不时望向山寨上空,几次失落低头叹气。

这个傅珹歌,说好的一旦得手就放信号,以他的身手,断不至於这么长时间啊。

逐渐的,他开始担忧起来:“他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不……不可能,他明明武力那么高强,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拿捏呢。我应该是多虑了,多虑了……”

嘴里虽然是这么嘀咕,行动上,他却异常果决,当即招呼了一个腿脚利索的衙役前往寨门口打探虚实。

桑子渊一面担心着阿鸢三人,一面还要担心着傅珹歌。过往岁月蹉跎,他从来未曾像今日般怀疑是否是自己的策略错了。

即便向来处事不惊,到今日也不得不焦眉愁眼,心急如焚。

不多时,探子回报:“知府大人,前方寨子风平浪静,没有见任何风吹草动。正常极了!”

桑子渊听罢,忽然重心不稳,硬朗的身子骨也软哒哒往下一顿。

怎么可能?!

以他的认识,这个人就算是没有大获全胜,至少也应该搅得山寨里鸡犬不宁了才是。可为什么,如此平静?

难道,那个所谓的山寨寨主,真的有传闻中这么神奇?连傅珹歌都出师未捷身先死,那自己岂不四舍五入等於炮灰?

想着想着,他猛然一跺脚:“不能等下去了,你们几个,跟我一起执行另一套计划,我们摸过去,伺机偷袭,出其不意。总能找到突破口的!”

他嘀咕着,也心里安慰着自己。

半人高的草丛里,时不时有些蚊虫开始活动。衙役们手握着刀,将身子俯下去,埋在草丛里,不时有人伸手“啪”地打死一只蚊子。

桑子渊无奈地左右看看,目光凛然看着前方。

山寨口的守卫的确十分森严,每隔几步远,便有一个岗哨。若是强攻,必定失败的几率更大。

桑子渊又找人偷偷探了探周围,果真是易守难攻的地形,即便攻入也是插翅难飞的格局。

衙役们有些打退堂鼓,可看着他毫不退缩的坚定模样,都不敢轻言放弃。

直到身后突然多了一夥人,正是姗姗来迟的桑元征和他手底下的衙役们。

“知府大人,我们来晚了!”

一见到桑元征和他的“援兵”们,不仅桑子渊,连刚刚还一脸愁容的衙役们都瞬间信心百倍,筹措满志,好似多了几个人就能攻下整个山寨似的。

“既然你们来了,那咱们事不宜迟,现在就攻……进……去……”

桑子渊一面说着,一面指着前方寨门口。可当他正说到一半,却发现山寨岗亭上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不断挥手时,他呆滞片刻后,整个人陷入了绝望。

“看来他果然是被荡齐寨控制住了!哼,我果然是不应该把希望只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好了,我不仅要救阿芊她们,还要去救他?”

衙役们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劝他放弃,毕竟他只是个知府。像剿匪这样的大事,不能全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怎么说也应该向朝廷申请调兵助阵,才能勉强应敌。

就他们几个虾兵蟹将,是真的没有胜算啊!

而此时,岗亭下方的山寨大门被人打开,接着一群土匪开了门,直冲着桑子渊他们隐藏的方向而来。

桑子渊气炸了:“这个该死的阿珹,自己被抓也就算了,竟然还投诚将我们拱了出来。果然是南齐狗腿子,信不得!”

岗亭上看着这一切的傅珹歌,迎着风微微一笑,却不经意间打了个喷嚏。

萧凛缓缓从身后走来,递给他一壶暖酒。

“将军,您什么时候和西蜀官员打得这么熟了?就不担心他们知道您的身份?”

傅珹歌一口酒下毒,暗自闷笑,半晌才道:“桑子渊胸怀大志,心有沟壑,腹有诗书。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他即便知道,我也是不必担忧的。”

萧凛酸酸地看他一眼:“将军如此信任他?”

“嗯!”傅珹歌轻轻点头道:“相处这么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自己以为胸怀大志,心有沟壑,腹有诗书,以为和他默契十足,心有灵犀的桑子渊,此刻正一边思索逃命计划,一边心底里,头脑中,嘴巴里,嘀嘀咕咕暗自偷骂了他千百遍。

傅珹歌一面喝着酒,一面继续打起了喷嚏。

然而,饶是桑子渊聪明一世,却抵不过此时的势单力薄,很快便被荡齐寨的山匪们团团围了起来。

“怎,怎么办?”衙役们进退两难,只能都齐齐望向他。

桑子渊眼一闭,还能怎么办?只能怪他们出师不利,命有不济,自认倒霉。

他扔下手里的刀,举起了双手,带头投降。

衙役们见状,为了保命也只能赶紧扔下刀,抱着头如曾经被他们押往县衙的罪犯们一般,竟然都蹲下身,还举目望着这群山匪。

实在是……风水轮流转,转到此处真难看!

这迷之动作,却把前来寻他们的山匪给看呆了,其中带头者连忙上前。

桑子渊下意识护了护自己的脸部,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而是出乎意料地一拱手,微笑道:“您就是知府桑子渊大人吧?我们寨主请您到山寨一叙!”

这是?鸿门宴?

桑子渊放下手,不解地看向岗亭处,傅珹歌这厮,正迎着风和寨主有说有笑。

实在是……气人!

桑子渊临危不惧,一副视死如归神情,凛然道:“既然今朝不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随你们寨主便是。何必如此多此一举,请君入瓮?”

那人听得云里雾里,笑脸一僵,忙问:“大人这是想多了吧?我们寨主,是真心想邀请您前往山寨一叙。美酒和下酒菜已经备好,请您移步!”

桑子渊叹气定神,双眸恢覆孤勇坚定。

不就是去趟山寨么?不管是被请,还是被抓,这一趟,该去还得去!

於是,他傲然挺胸,没等山匪上前带路,便自顾自朝着山寨往前走。

等走到山寨门口,望着岗亭上的傅珹歌笑意绵绵,春光灿烂,他就差没指着他鼻子了。

“阿珹!说好的战友呢?说好的同进共退呢?叛徒!”

傅珹歌闻言,摊开手对着身旁的萧凛耸了耸肩:我可没跟他说好!

桑子渊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山寨,见傅珹歌从岗亭上走下来,脸色一甩,傲娇地不愿见之。

脸一撇,目光所及,竟然看到另外三个熟悉的身影,正面对着他款款走来。

桑子渊放下紧抱着的手臂,愕然看着,又讶异地回头看看傅珹歌,随即终於展眉露笑。

“这什么情况”

傅珹歌当即搂过萧凛的肩,两人举起手中的酒壶碰了碰,在桑子渊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喝了一口酒后,淡然道:“如你所见!”

“你们?认识?”

说话间,桑梓已经抢先跑了过来,拉着桑子渊激动地喊着:“表哥,你怎么才来?”

桑子渊面露尴尬,他倒是想快,可以他现在的实力,他真的是已经尽力了。

看到阿鸢安然无恙,他自然心中石头落地,气流都平顺了不少。未见桑槿见他,此时却神色羞赧,低头酝酿脸上的酡红。

荡齐寨的议事大厅中,夜半点燃了烛火,如刚刚那个山匪所说,萧凛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就等着几人到齐共举杯。

一场打劫抢人的事故,未曾想,却误打误撞给他们牵线搭桥,成就了今晚的宴席。

二当家本名陆十松,此刻正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也深谙自己的功劳,忙趁机道:“大哥,您看我这好歹弄巧成拙了,之前违背您的叮嘱之事,就此作罢可好?”

萧凛放下酒碗,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下不为例!”

连干了三轮酒,各种覆杂的寒暄一过,大夥儿这才开始好奇傅珹歌和萧凛的关系。

萧凛默契地和傅珹歌简短对视,刚刚跟他的约定犹如在耳。

“说来很奇妙,我跟阿珹公子,曾经是同乡,两人一起长大,却因为某些原因天各一方。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

阿芊姑娘,我兄弟他虽然打劫绑架了你们,但他心性不怀,也没有恶意。我们荡齐寨从来行得正,坐得端,都是做的劫富济贫的事情。干了这碗酒,大家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从此相安无事,可好?”

“当然!”阿芊也举起碗,恭敬地和萧凛喝下了这碗酒。

傅珹歌坐在对面,看着阿芊缓缓酌酒,心间微动,却又隐忍着。

片刻后,他还是没憋住,小声提醒道:“阿芊,这里的酒比较烈,你大可以不喝。”

阿鸢却莞尔一笑,淡然道:“无碍!”

虽然只是简短的话语,萧凛却总算是看得出来,这个桑羽芊姑娘,和自家曾经的主子铁定是情缘匪浅,而如今,也是因她们,自己才得意找到半年不见的傅珹歌。

缘分使然!

在阿鸢和萧凛喝酒之时,身旁的桑梓一直愁眉不展,脸色发白。斜睨着二人举杯共饮,心间说不出的难过。

阿鸢馀光中发现了她的神色,也对她此刻的心情了然於心。她不动声色喝下了这一杯酒,却迟迟没有端起第二杯。

半晌后,她轻启朱唇,缓缓开口对萧凛道:“萧寨主,绑架挟持之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荡齐寨欠我们的一条人命,应当怎么说?”

桑梓闻声,忙扭头对上阿鸢的目光。刹那间,她心中一股暖意升起,又夹杂着先前的一些恼怒,整个神色哭笑不得。

陆十松脸色一变,连忙惊恐地看向萧凛,眼神不断向他求助。

可萧凛又能如何?谁让他一时冲动,犯下这弥天大错?

他想了又想,毕竟是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而且那一箭,也真的是出於误解。谁能想到大水能冲了龙王庙?

“阿芊姑娘,您车夫之死的确是我二弟的过失。杀人偿命,原本是不争的规矩。但……可否看在我二弟属於无心之失,也诚心忏悔,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弥补过错的机会?”

“嗯嗯嗯!”陆十松也猛烈点头补充道:“绝对诚心忏悔,真心补偿!”

阿鸢没有说话,桑梓在一旁听得倒是气血倒流。什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那么被你们给杀了,你现在跟我说什么无心之失?

如果忏悔有用,那拿律法干什么?

思及此,桑梓扭头看向桑子渊:“知府大人,您来定夺!”

刚端了酒杯要喝的桑子渊,立马将酒杯放下。神色忽而凝重起来。

“按西蜀律令,杀人的确应该偿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若是补偿到位,能取得家属谅解,可以酌情减轻罪责。”

桑梓呼呼吐着气,愤然将脸重新扭回去。直楞楞瞪着陆十松,大喝道:“谅解?!想得美!不可能!”

陆十松委屈巴巴地望向桑梓,“大姐,那你想怎么样?”

桑梓怨怒难平:“必须惩治杀人凶手!”

萧凛无奈,只能转头问陆十松,那日射杀老檀的,究竟是何人。

陆十松紧咬着嘴唇,目光委屈而无奈,就是缄默着不肯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我!”

萧凛大喝一声“混账”,又外加一脚将他踢出去几米远,严厉道:“你以为这是小事?能随意顶包?随意包庇?”

“大哥,正因为这不是件小事,所以,我认罚!”

桑梓见状,不服气问萧凛:“大当家为何笃定,这箭就不是他射的?为何一口咬定就是他在包庇别人?”

萧凛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傅珹歌浅闷了一口酒后放下酒碗,沈声道:“因为十松他右手臂曾有受伤,根本没办法拉弓引箭。”

若是这话萧凛说出来,还不够让人信服,但是傅珹歌这么一说,众人也便都理解了。

话都已经说道这份上了,原本还躲在陆十松身后瑟瑟发抖的郑二刀这才惶恐上前跪地,接连俯身叩首,嘴里带着哭腔直喊饶命。

萧凛无奈,只能将郑二刀交给桑子渊按律法处置,也算是为山寨平息一次干戈。

荡齐寨已经交出了真凶,桑梓虽然心中仍有怨气,但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再计较。只是心中难以愤懑,不再继续留下喝酒,兀自一人离席出门。

桑槿担心,要跟出去。阿鸢忙拉住她道:“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几近天明,大厅里一地皆是空坛,不少喝多了的土匪们都横七竖八原地躺了下来,开始呼呼大睡。

萧凛单独将傅珹歌拉到了大厅后方,趁机问傅珹歌:“将军,打算何时启程回去?”

“启程?”傅珹歌一阵苦笑:“自然是要启程,只不过,不是回南齐。”

“不回南齐?难道,将军对於半年前胡络布那个狗贼之事,还耿耿於怀?如果将军有怨言,我们大可以直接找陛下对峙。若他继续不公不正,我们大可以……大可以自立!”

萧凛兀自说着,却被傅珹歌立即打断:“萧凛,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萧凛没有说话,傅珹歌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叹气道:“我虽心有不平,但离开南齐,却不是对朝廷有意见。只是我和萧北南政见不同,意见不合,终究没办法走到一起。若非如此,小人再戚戚,也断然不会有诬蔑我的机会。不是么?”

萧凛点点头,“难道您就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何况……”傅珹歌话到一半,目光又瞥向阿鸢的方向,看着她依旧娴静温柔的侧脸,心中不禁悸动。

“我如今有个温馨的小院,种了桑树,养了蚕虫,还有一条大黄狗。我有生活的目标,乐趣,还有……一个值得我用馀生去保护和珍惜的人。我,已经知足了!”

种桑,养蚕?

萧凛自是没有想到,曾经驰骋沙场,一骑绝尘丶威风凛凛的战神傅珹歌,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过上这采菊东篱的日子,还乐此不疲。

而当他顺着傅珹歌的目光看向厅中的阿鸢时,却似乎什么都懂了。

“既然如此,那萧凛愿意一生跟随将军,征战也好,种田也罢,有将军的地方,就有萧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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