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劝君行
滚滚浓烟,如一股灰黑色的龙卷风,卷集着荡齐寨的种种尘埃,漫天飞舞。那些糜烂腐败的尸首,也在烈火的焚灼下,逐渐化为了白骨。
桑子渊短暂勒马,却没有过多驻足。即便他知道,那个地方,就是荡齐寨!
*
桑坪村,土屋小院。
这两天的气氛着实有些冷,即便是夏末还残存些馀热,但不管是人,还是这院子里养的鸡鸭,守屋的阿黄,还是两个女主人,精神状态都尤为颓靡。
一日三餐,日出日落,都像是例行流程一般。
阿鸢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说话了,向来话痨的桑槿虽然担心,但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劝慰她的好办法,只好也一同保持缄默。
她心中烦闷,趁着闲暇的功夫,偷偷看了眼坐在院子棋盘处,盯着石头棋子发呆的阿鸢,楞楞地自语:“这苦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垂眸一想又觉得不对,这貌似才刚刚开始!
她娥眉紧蹙,“阿哦”一声无奈长叹,低下头将脑袋埋在自己的双膝之上,烦躁一眼可见。
而此时,阿鸢正看着凌乱的棋路,思绪也不知在何处。
柴扉门外,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是靠近,越是显得马蹄急不可耐。
终於,马蹄声在柴扉门口停下,随着马儿擡起头和前蹄仰天一声急呼,门外也传来“啊”地一声痛苦哀嚎和并不明显的翻滚声。
阿鸢被这声音一惊,当即起身莫名轻喊了句:“阿珹!”
接着,便见她迅速小跑着朝柴扉门外而去。
门外原本骑马疾驰的桑子渊,因为勒马速度过快,被马仰头狠命摔到了地面上,并顺着路面滚到了路旁的农田中,染了一身泥。
阿鸢开门出来时,他刚好从泥土里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伸出糊满稀泥的手抹了抹脸,头发一甩回过头,正好和阿鸢四目相对。
阿鸢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满脸是泥,完全不辨雌雄的人,一时间有些没有回过神来。而时隔多日再次见到阿鸢的桑子渊,却显得尤为激动。
只见他轻轻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嘻嘻地冲她喊道:“阿芊,好久不见啦!”
阿鸢此时的震惊难以描述:“子渊?!怎么会是你?”
听到阿鸢惊呼的桑槿,这才从双膝间擡起头来,赶忙从厨房冲出来,见到桑子渊可谓又惊又喜,多日不见的种种思念溢於言表。
桑子渊洗漱干净后,换了身傅珹歌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尽显潇洒。而当他理着衣襟走出房门之时,却让阿鸢睖睁了良久。
“如何?阿珹的衣服,我穿着还合身吧?有威风凛凛的感觉吗?”
阿鸢没有说话,脸色却逐渐变得有些冷,转身走出了房间。桑子渊不明所以,连忙眼神问旁边的桑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桑槿耸了耸肩,无奈地吐吐舌头。她们俩的事,谁知道呢?
等他跟着阿鸢来到院子里,也在石头棋盘旁边坐下之时,他才总算是想起来此次自己急急忙忙赶来的目的。虽然不知道为何没有见到阿珹的身影,但是此刻他不在,倒正好方便了他们之间谈话。
“阿芊,出事了!”
桑子渊不比刚来之时的嬉皮笑脸,此刻的神色尤为严肃。见阿鸢擡起头来看他之时尚有些不明情况,便又往前倾了倾身子,嗡嗡小声地嘀咕着:“阿芊,朝廷出大事了!”
阿鸢回眸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桑槿,莞尔一笑道:“出什么事了,你尽可以大声说,阿槿不是外人。”
桑子渊也馀光斜睨了一眼桑槿,这才叹了口气:“南齐合纵攻蜀,西蜀不敌。两国谈判,萧北南提出以西南三州作为合纵国退兵条件之一……”
“西南三州?这么说,也包括桑州?”
桑子渊点点头。
阿鸢继续问:“那后来呢?漠炎……哦,祁丞相是如何应对?”
“祁漠炎?!”桑子渊怒上眉梢,气呼呼道:“提到这个名字我就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国贼,他竟然答应了!割地求和,卖国求荣,简直猪狗不如!”
阿鸢脸色一僵,神色五彩斑斓地听完桑子渊对祁漠炎的一阵辱骂,却久久没有发出一个字。
桑子渊说完还没解气,却发现阿鸢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一时奇怪,便瞥了瞥阿鸢,见她眼神发呆,目光凝滞,好像在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在听吗?阿芊?”
阿鸢回神过来,忙道:“在,我在听。我只是在想,祁丞相应当不会做这种愚蠢的决定,他或许,是有别的计划?”
“对!愚蠢!就是很愚蠢!阿芊你也这么认为对不对?”桑子渊激动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南齐,现下不过也就是一个刚刚崛起的国家,国力虽然暂时有所长进。西蜀虽然这些年,即便是有所衰微,但相比之下,依旧是国库充盈。即便是几个国家合纵,也可以通过各个击破来扰乱他们的计划,犯得着这就挂白旗投降?”
阿鸢未置可否,桑子渊的情绪却似乎被点燃了,继续叨叨不停:“西南三州,那是多大的地域?虽然咱们偏僻是偏僻了些,但三州却是盛产蜀锦和桑蚕之地,稍一发展便能富饶起来。祁漠炎,就这么拱手将三州让给南齐了?愚蠢,他真是愚蠢!”
等他发泄完毕,阿鸢这才好似若无其事地在棋盘上摆着石头棋子,脑子里却不停思索着祁漠炎这个人。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做这种决定。既然当初决心要开战,不到头破血流,他是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而如今,他既然做出了这种决定,定是有别的图谋。
何况,如此重大的决定,这才时隔不久,便已经传到了桑州,西蜀境内必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真的是割地求和,轻易投降,这种消息应该被朝廷严加封锁,讳莫如深才是。
那么,祁漠炎手中的那盘棋,究竟想怎么下呢?
阿鸢将一个黑色石棋往自己身边一推,却被桑子渊拦下,捂住了她的手。
桑子渊面色凝重,眉毛飞扬跳跃,说起话来却轻言细语:“阿芊,你怎么了?你不会被吓傻了?或者被气着了吧?”
阿鸢擡头看了看他,笑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在心底跟祁漠炎下了一盘棋。”
心底?跟祁漠炎下了一盘棋?
桑子渊和桑槿都觉得有些纳闷,她们一个在益州,一个在桑州,两地相隔如此遥远,又彼此不见其身,如何隔空“下棋”?
不多时,桑槿联想到之前阿鸢说的那个“心里有了的人”,忽而心若明镜般,所有的答案都接踵而至。
原来,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桑子渊也似乎感受到了阿鸢对这个西蜀丞相祁漠炎的不同,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了一股柔情,那股,她曾经只有在看傅珹歌的时候有过的柔情。
一切,竟然是这样的吗?
桑子渊刚刚擡起的半截身子,突然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眉梢也从飞扬着,缓缓放了下来。
若当真如此,这件事,可要怎么收场才好?他和阿鸢之间,又要如何自处?
阿鸢没有意识到两人神色的改变,却依旧将棋子来回摆弄些许时候,忽然间,她心中也有了那个答案。
“我懂了!他这手棋,我明白了!”
桑子渊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她手里的棋子,却怎么看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故而又困惑不解地问她:“你就明白了?如何明白了?”
阿鸢轻笑了一声道:“子渊,你可愿意,替我去一趟益州?”
“这……”桑子渊面色有些为难,不是他不敢,而是,他不愿。
*
思绪又回到当年西蜀王拙选那日,桑子渊本是在内侍官的指引下,前往内殿见西蜀王千墨痕,作为封吏前的最后一次面谈。
而那日,原本应该前往御书房的桑子渊,却在不知情之下,被内侍官带到了偏殿。等在那里的,也并非是西蜀王本人,而是年仅二十多岁便位及西蜀丞相的祁漠炎。
当桑子渊行完礼擡起头来,看到一身雍容华贵,眼神锋芒毕露的祁漠炎正坐在前方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还用碗盖拨动着茶盏里漂浮的茶叶。
一个简单的睥睨,他便已经看出来,桑子渊这人,心怀大志,野心不小。而拙选时的情况,他也早就心知肚明。
若是这样一个人,入朝为官之后能为自己所用,当然是件好事。但若他跟自己没办法一条心,倒不如……
“祁丞相?!”
还没等祁漠炎开口,桑子渊便发出了急切的疑问:“怎么会是您?我不是应该去御书房见陛下么?”
祁漠炎淡然一笑,轻轻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起身走到桑子渊面前,依旧是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就是桑子渊?”
桑子渊没有说话,眼神却不容他轻蔑。
祁漠炎忽而笑意叠起,转身又走到座位坐下,擡头望着桑子渊道:“你可知道,我祁漠炎如今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陛下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跟我商量知会。当然,要想面见陛下入朝为官,首先还得过我这关?”
桑子渊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说他如今在西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一个臣子,居然在皇帝的内宫偏殿截见即将入仕的官员,祁漠炎这姿态未免放得太高了些。
“丞相大人,我能走到这内宫,便证明我早已通过陛下拙选。如今面见,也不过是陛下要更加深入了解下我对一些国策的看法。眼下陛下已经在御书房等候多时,若我不及时赶到,只怕会让陛下龙颜大怒。所以,请丞相大人恕我桑子渊不能久留於此,若丞相大人要跟我探讨交流,等我见完陛下,我们自有机会。”
桑子渊说罢,根本不顾祁漠炎此时的面色,当即转头要走。而祁漠炎手里的茶盏已经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这个桑子渊,当真是不识擡举!
他淡然依旧,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而刚刚走到门口的桑子渊,却被宫廷侍卫举刀拦下。
桑子渊面色大变,皇宫的带刀侍卫,何时竟然如此听一个大臣的命令了?
他转身质问:“祁漠炎,你这是什么意思?谋反不成?”
祁漠炎却笑了笑,挥挥手让侍卫收起了刀剑。
他再次走到桑子渊跟前,他身姿本就高於桑子渊些许,看向他时,又刻意低头往前凑了一凑,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但说起话来,又是轻言轻语,柔声柔气:“桑大人莫急,谁都知道我和陛下的关系,何来我谋反一说?桑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啊!只不过陛下年事渐高,身体也不好,所以很多时候我需要帮他操心一下,像选拔人才这种事,当然要慎之又慎,不然,万一,你才是那个反贼呢?”
“你!”桑子渊几乎快要指着祁漠炎的鼻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祁丞相,你不如直接挑明了吧,你把子渊截留於此,究竟要干什么?”
祁漠炎表情略显无辜地耸耸肩:“我能干嘛?我刚不是说了么,陛下身体欠佳,我作为西蜀丞相,对即将委以重任之人好好帮陛下参谋参谋,斟酌斟酌,罢了!”
桑子渊望着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当即拱手要告辞。
祁漠炎原本的耐心也差不多要消耗殆尽,便也不再跟他绕弯子,直言不讳道:“桑大人,你真这么心急,不听漠炎把话说完?若真是这样,日后可别后悔?”
“行啊!”桑子渊回眸与他相对,共睥睨:“那我听你说完。”
祁漠炎看着桑子渊,桑子渊以冷冽的眼神盯着他,两人就这样相顾片刻,祁漠炎又突然笑道:“桑大人,良禽择木而栖。西蜀朝廷有你此等人才,必定枝繁叶茂。不过,我旗下目前正有要置空缺,我是诚心想邀桑大人加入。不知桑大人,你意下如何?”
桑子渊不可思议地看着祁漠炎,他这不是公然拉帮结派么?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又怎能和他心中的观念不谋而合?
桑子渊他不答应。
他甚至含笑闷哼一声:“哼!祁丞相,我桑子渊自小立志,为官只为民,入仕只报国。若是祁丞相符合子渊说的这两点,那我想即便见了陛下,他也自会将我安排到大人旗下。可若是祁丞相有别的想法,那即便是今日粉身碎骨,子渊恕难从命!”
这,不就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虽然只是简单几句话,祁漠炎便已经笃定,这个桑子渊和自己不可能意见相合。若是以后在朝堂之上,必定又是一个和自己针锋相对之人。
祁漠炎他不允许!
“既然如此,那桑大人不如就去桑榆镇吧,那边尚缺一个八品知府,我想桑大人如此为民操心,一定会将桑州管理的妥妥帖帖的!”
桑子渊闻言,更加难以置信地擡头看着祁漠炎。他这就把官职给他定了?
他尚且还没有见到西蜀王,一个西蜀丞相,就能决定他的去留,甚至他的生死?
祁漠炎知道他会极力辩解,便抢在他质疑之前,微微一笑,淡定道:“我来此之前,早已获得陛下应允,是陛下特许我替他提前甄选。所以,这个决定,自然也是陛下的意思。”
桑子渊就这么被打发出了皇宫,而令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仅仅时隔一天,将他调往桑州的圣旨就已经被传宣到他手中。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个祁漠炎真的可以一手遮天,甚至可以左右圣意。
祁漠炎,很可怕!
*
阿鸢坐在桑子渊对面,看着他陷入纠结,兀自发楞发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再次问道:“子渊,你在发什么呆?难道,你不愿意么?”
桑子渊这才回神过来,却毅然坚决地点头道:“不!我愿意!阿芊,我答应你,替你走这一趟。只是,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难道,连阿鸢她,也在忌惮这个反手便能翻云覆雨的西蜀丞相?
若是如此,那此人,必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