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流言起
县衙偏厅正中的桌面上,削风剑的剑鞘笔直地躺着,就像一具已经僵硬了的死尸,一样望去冷冷冰冰,默默无言。
“剑呢?”阿鸢不禁发问。
陈元闻言,在祁漠炎的眼神准允下,朝前方走了一步,向阿鸢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回公主的话,我们的人马在翠山脚下反覆翻找,最终只见到了这把剑鞘,周围有跌落的痕迹和一摊血迹,但不见人,也没有找到剑。”
跌落?血迹?
这么说,陆十松确实是遇到了危险,而且还受了不轻的伤。
阿鸢感觉自己的后背一阵发凉,环顾了一下偏厅内,傅珹歌因为和祁漠炎不对付,便没有进来在县衙外等候,桑子渊和桑元征相邻而坐,此刻正严肃认真地看着她,桑槿坐在她旁边,一脸的悲伤和憔悴,因为不知道多少次偷偷啜泣连眼眶都红的像只兔子。
幸好,桑梓不在!
若是让她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她怎么能够接受得了?
想到这里,阿鸢便向在座的诸位都下达了命令,说是今天的发现,不允许任何人传到桑梓的耳朵里。对於陆十松的寻找,依旧不能停下来。
祁漠炎在一旁听着却十分不悦,他明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阿鸢坐上车辇就可以随时回京。可眼下,她光是在寻找一个本不属於西蜀子民,甚至还是敌国曾经的将领的陆十松上,就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长此以往,她还怎么跟自己回去?
散场之后,祁漠炎曾以桑坪村那个土屋不够安全为由,强留阿鸢今后就住县衙,择日跟他回京。再提此事,阿鸢却显得尤为不耐烦,眼下,是提回京的时机么?
她第一次面露不悦:“漠炎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在你来之前,我一直都是住在桑坪村的土屋小院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还有,十松眼下生死不明,大家都在想办法找他,我拜托你在没找到他之前,莫要再提让我回京的事了。”
祁漠炎问:“那朝政怎么办?与南齐的和谈怎么办?”
阿鸢低头有些犹豫,祁漠炎又继续趁热打铁补充道:“今日,我收到了鸿胪寺卿唐尧的飞鸽传书,说萧北南又派使臣前往京都商议割地细节。阿鸢,若是我们不赶紧回去摆平此事,只怕假议和的事情就要被揭穿,到时候……”
“漠炎哥!”阿鸢打断他的话道:“所以你赶紧先回京都去,这件事既然是你决定要这么做的,我相信你应该是有应对之策。萧北南眼下还不知道我还活着,我若是回京,只怕两国争端会加剧。你先回去平息此时,等我找到了陆十松,我会回来的!”
祁漠炎一时失语,不知道应该拿她怎么办。
不过就是一个傅珹歌和陆十松,不过就是一个桑槿和桑梓,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桑榆镇,就真的这么让她难舍难分吗?
他以为阿鸢说的那些话都是不经大脑的一番推辞,脑子里却愈加暗暗生恨。
傅珹歌丶陆十松,该死!!!
桑槿丶桑梓,该死!!!
桑榆镇,该死!!!
阿鸢已经出了门,祁漠炎还呆呆地立在原处,胸中的怒火使他愤懑难消,当晚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睡到一半,他突然起身唤来陈元,沈默半天之后,拉着脸对他道:“明日一早,去边郊找胡络布,我们的计划,不能再拖了!”
陈元担忧地看了一眼楞楞坐在床边上的他,心中虽然有所迟疑,但丞相的命令自己断然不能不听。
他应了一声,熟稔地退下。
*
又过了一日,阿鸢他们寻人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周围的几个县,依旧是一无所获。
不甘心的她们又嘱托桑子渊给桑州府衙的州牧去信,让在桑州境内发布悬赏寻人。
可就在这时,令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桑榆镇原本只是一个淳朴的小镇,百姓们单纯善良,很少有人东家长西家短道别人的闲话。正因如此,在阿鸢提出梗桑池渔的时候,全村人才能如此团结一致,将这件事在短时间之内就完成得那么好。
可如今,却不知道何时起,镇上的街巷角落里,村子的妇女聚集处,却总是多出了一些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嚼着舌根。
“知道吗?就那个以前老是在清沅江钓鱼的阿珹,他竟然是南齐人。听说还是一个将军,哎哟,敌国的大官呢,都不知道潜伏在我们桑榆镇要偷听什么情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自从这个阿珹出现在我们桑榆镇之后,咱们这里好像确实出了不少事。之前那个县令桑淮和他的夫人桑雪纯,那死的叫一个惨啊!”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咱们县令是怎么想的,这么一个人藏在咱们县里,还不给朝廷上报,这要是万一哪天把西蜀的情报传递给了南齐,那咱们整个桑榆县怕是都要遭殃啊!”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
……
一系列的闲言碎语,原本地道的村民们是不屑於去附和的。毕竟,於他们来说,阿珹和阿鸢他们,在桑榆镇遭遇了天灾之时,那么亲力亲为帮助他们,完全不像流言口中那么恐怖那么十恶不赦的人。
更何况,那次引水,阿鸢还差点被水冲走了。这点情,百姓们还是很乐意记住的。
可是,时间越长,说的人越多,三人成虎的定律在桑榆镇也没能躲得掉。即便是那些村妇当着面不会议论什么,可当回到家里,跟自己家那口子闲扯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怀疑,甚至跟着流言抨击傅珹歌。
如此,便越来越多人莫名地加入到了道听途说的大军,开始以讹传讹,最后,整个桑榆县的人家户几乎都在议论傅珹歌是南齐将军这件事。
事情发酵到此,大家就不是当初只怀疑他来窃取情报那么简单,甚至是无端地将南齐和西蜀两国的战事起因,都归咎给了他。
“若是没有这个阿珹,南齐和西蜀根本就不会打起来,咱们两国的百姓也就不至於遭了那么多罪了!”
“是啊是啊,这样的人不杀了他,怎么能平息我们心头之怒?”
说这些的人多了,信的人多了,火候也便到了。接着,便有人义愤填膺地站出来,说是要替天行道,替朝廷清理掉这个“人间祸害”。
那群人不停地号召,不停地呼吁,加入清理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多。村民们拿出了家中所有能动用的武器,什么铁锅啊,铁锹啊,锄头啊……应有尽有,跟着带头者浩浩荡荡地开始朝着桑坪村进发。
此时,正是初秋。
路旁的梧桐开始飘落黄叶,在乡间的道路上飞舞,时不时打在前来“讨伐”的人群人的脸上。
土屋前方,阿鸢也刚刚整好了队伍,准备再度出发前往邻县寻人。傅珹歌和萧凛也跟在她身后。
他们刚要出发,这边村民们已经大波涌了过来,看到傅珹歌之后,村民的情绪也开始不受控制。手里拿着鸡蛋烂菜叶的,都已经忍不住开始朝他脸上丶身上砸了过去。
“打死你这个南齐奸细!”
“奸细滚出去!!”
“杀了他杀了他!”
阿鸢她们被这群人完全搞懵了,她回头怔怔地望着桑元征,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桑元征低下头,小声嗫嚅着:“公主殿下,我看你这几日忙着寻人,也就没有将此事及时禀告给你。最近几日,在桑榆镇确实有一些关於阿珹公子的流言蜚语。”
“那你为何不早点跟我说呢?”阿鸢有些恼。
桑元征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本以为村民们只是茶馀饭后一时兴起,谁知道他们真的能聚集起来前来讨伐……”
烂菜叶子还在漫天飞舞,傅珹歌害怕误伤了阿鸢,当即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住所有的菜和蛋。而萧凛看了这一幕眼珠一转,也赶紧站在傅珹歌身前,为他去拦住这些菜和蛋。
村民们见状,愤怒却只增不减,当是时已经完全不满足於手里的那些菜叶鸡蛋了,有不少激动的群众已经开始俯下身去捡地上的烂泥和石头,朝着这边砸过来。要不是有衙役和官兵在前面拦着,那些手里举着锄头农具的村民,早就已经不客气地一拥而上了。
阿鸢被护在傅珹歌的怀里,虽然看不到大家群情激奋的场面,但单从沸反盈天的谩骂声她能听出来,如今的桑榆县群众对於傅珹歌的敌意有多深。
可奇怪的是,这些群众是怎么知道阿珹就是傅珹歌的呢?
事态越发严重,前面抵挡的衙役和官兵都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可百姓们却都不管这些官兵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是别人的丈夫儿子,那锄头,那铁锹,那铁锅都一个劲儿毫不客气地往他们身上砸,打。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事态一度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此时,祁漠炎终於带着援兵从后方来了!
援兵的数量足足是百姓们人数的好几倍,很快就把闹事者团团包围了起来。
带头者一看到是祁漠炎来了,都面面相觑各自使了使眼色,当即放弃了打砸,开始安抚身后的群众。
祁漠炎让陈元将阿鸢她们送到小院当中,看到她们关起门,都回了各自房间,他才向百姓们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诸位,我是西蜀丞相祁漠炎!我知道大家爱国心切,但请你们放心,这件事我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请你们现在各自回家,我也避免跟大家出手,伤了诸位便不好了。”
一听他竟然是西蜀丞相,百姓们都急忙下跪问安,刚刚心中所有的义愤,就像剧毒遇到了解药,涣然冰释,再也没有人要举着农具打人的想法,都听话地垂着脑袋各回各家。
人群散去,天空的梧桐叶子随着秋风舞动愈加带劲,祁漠炎站在风中,却感觉心情尤为舒爽。
半天后,他才吩咐陈元将人都带回去。
阿鸢和桑槿被桑子渊和傅珹歌关在房间里,他们俩却在房门外以防不测。外面的响动停止后,阿鸢拼了命才强势拉开了房门,一出来就狠狠把傅珹歌和桑子渊骂了一顿。
“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群人是冲着你来的么?你把我和桑槿推进房间干什么?怎么,你是觉得你自己有铜墙铁壁不惧怕他们的伤害,还是觉得我和桑槿就非得让你们护在身后?还有刚刚,那些烂菜叶子和鸡蛋,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来?”
傅珹歌回应道:“你不也说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当然这些烂菜叶子和鸡蛋都是送给我的,我自然要自己一个人受着了!”
他说的好像很无辜,桑子渊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没想到,阿鸢却突然将矛头对准他,怒道:“子渊你笑什么?很好笑吗?你也是,知道那群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要对阿珹不利,你怎么跟他似的,把我们俩锁进屋内。你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这下,换傅珹歌在一旁捂嘴偷笑了。
两人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能被阿鸢给骂一顿,一点都没有觉得吃亏,甚至想要再作上一作,让她继续再骂上几句!
可祁漠炎的到来,却彻底打碎了他们俩这种可笑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