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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北行路

走出金銮殿,傅珹歌擡头望着布满乌云的天空,明明即将暴雨倾盆,他却感到心情却尤为舒畅。

阿鸢,我终於杀了胡络布了!

他其实一早并没有打算在今日,尤其是在金銮殿下手的,怪只怪那胡络布先前调查的触角伸得过长,知道的秘密太多。若不是他当时眼疾手快,说不准他就已经把阿鸢的身份说了出来。

而眼下,胡络布虽死,他的爪牙却都还活着。

想到这里,傅珹歌将夹在腋下的那顶将帽戴在了头上,毅然地往石阶下方走去,往京郊丞相府的方向一往无前。

*

桑榆镇也是同样的一片死寂。

刚刚经历的一场血雨腥风,仿佛将这个本就偏僻的小镇直接推到了毁灭的边缘。

阿鸢刚刚从桑梓府上出来,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桑榆镇遭遇屠杀,桑府也没有幸免於难。她走进府中之时,只见一地的狼藉和不少血迹,但却没有见到桑家人的尸首。

她想要去义庄,却被祁漠炎阻拦。那个地方现在遍布尸体,稍微有些常识都知道,这些尸体若是没有及时被处理,时间长了便会滋生一些病毒,若是她去了染个什么疫症,他怕是无法自谅的。

“阿鸢,咱们直接去县衙问清楚是否有她们的消息便可,你犯不着去义庄那种地方以身犯险。”

阿鸢想了想,他说的倒也颇有几分道理。

自她回到桑榆镇,别说先前要找的陆十松毫无线索,连去找他的桑子渊和傅珹歌也不见了人影。桑槿到底是跟他们在一起,还是葬身了火海……

不,她不会的。

阿鸢兀自推翻了自己这个可怕的猜想。

当时她趴在土屋小院的一片灰烬中,面对残垣断壁,很快就恢覆了理智。桑槿才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火烧死!!

织锦坊的位置在前往县衙的途中,阿鸢正好路过,停下马车再次走了进去。

站在早已经被破坏殆尽的织锦坊里,那些曾经的过往一幕幕浮现。阿鸢却依旧平静,眼里没有一滴眼泪。

她手指轻抚着那些被砸得乱七八糟的织锦机,突然冷不丁问身旁的祁漠炎:“你说,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呢?我原本以为,只有做错事之人才会得到老天的惩罚,可如今看来,老天爷也似乎并不那么公平公正,也有当睁眼瞎的时候!你说呢?”

祁漠炎扭头看了一眼她忧伤的眼眸,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回答她这个问题。这一切,他必须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就像当初……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目光停留在阿鸢的面容上。虽然从她的神情里祁漠炎一点也感觉不到她的哀伤,但她那张本就白若凝脂的脸庞此刻却如同冰雪一般苍白而冰冷,细细凝望一眼,让人从骨子里感受到一股寒凉。

祁漠炎悔了,他当初在下那样的决心的时候,从来没曾想过,到头来竟是自己彻底改变了阿鸢。

然而,他的悔也只是瞥眼之间,心底如丝一般薄细的痛一闪而过,下一秒进入脑海的念头,还是:不顾一切带阿鸢回去!

阿鸢站在织锦机前背对着祁漠炎,祁漠炎无言望着她此时单薄寡弱的背影,两人都沈默着,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不知过了几时,祁漠炎才听到阿鸢细若蚊蝇振翅的声音随着一阵凉风传入他的耳畔。“去趟县衙吧!”

“好!”祁漠炎回答地不重不轻,任阿鸢绕过他身旁出了织锦坊的门,自己也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往县衙赶去。

离别前,总是要有一番告别的,不论是对过去的人事,还是对自己。

祁漠炎如是想着,几度强忍住了要去覆住阿鸢的手,或许此时莫来由的安慰,尚不及静默相守。

桑榆的街上依旧一片死寂,曾经热闹的场景如今显得缥缈虚幻,倒是眼前这副犹如死城的模样更像与生俱来。

阿鸢不敢掀开车帘去看,甚至都已经坐在封闭的车厢里,她还紧紧闭着双眼,车外面的景象她压根不敢去想。

车停在县衙门外时,祁漠炎摁住了正欲起身的她,轻声对她说:“我先下去看看。”等确定了县衙此时有人,他才下了马车走过去,跟衙役嘀咕了几句,才回到马车上将阿鸢接下来。

衙役见阿鸢过来,恭敬地跪下行了个礼。等站起身来时,才面色为难地告诉阿鸢县衙此刻没有人。

阿鸢正狐疑着,衙役便解释道:“前些天南齐人杀进桑榆镇,整个镇子的百姓被屠的屠,杀的杀,实在是太过於凄惨。知府大人和县令大人这些天都去了村里走访登记幸存的百姓,很久没有回来待过了。”

“南齐人?”阿鸢有些似信非信。

而那名值守的衙役此时也是闪烁其词,眼神在四周飘荡,根本不敢过多正视阿鸢。

“是……就是南齐人。虽然他们都衣着黑衣,头戴黑巾,但从他们的身手和武器就能看出来,绝对……绝对就是南齐人!”

祁漠炎听罢,也无端地在一旁附和了一句:“除了南齐,谁还能如此肆无忌惮闯入我西蜀边境肆意烧杀?阿鸢,我跟你说过,南齐人信不得。”语气阴阴阳阳。

阿鸢没再问什么,只是脸上的温度又显而易见往下降了不少。

恰逢此时,陈元也不知忽然从哪里冒了出来。见阿鸢没有回头看他,便凑到祁漠炎耳边嘀咕了两句,谁知话还没说到一半,却被祁漠炎厉声呵斥了一句:“在昭凌公主面前你还遮遮掩掩什么?直接大声说出来便是!”

听到此话的陈元也懂了祁漠炎的用意,便手托着一只长羽箭单膝跪地,朝着阿鸢低头道:“回禀公主殿下,这是我们在清理桑榆镇之时发现的。”

阿鸢轻转灵眸,馀光中瞥了一眼箭尾,只觉得那箭羽的样式尤为熟悉。她难以置信回头再细细一瞥,终於确定这箭和傅珹歌先前使用的如出一辙,而西蜀,是根本没有这样的箭的。

她楞怔着,半天没有给出任何祁漠炎想要的反应,良久后才垂着眸子有气无力地伸手取过那支箭。

细细一看,这箭上不仅有南齐人独有的图腾,甚至刻着偌大的一个“傅”字。

她就那么拿着箭冷冷地看着,还未置一言,陈元便斜睨了一眼祁漠炎,拱手继续道:“公主殿下,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年尚易将军挂帅出征却节节失利,他曾千里急书呈禀陛下,道是南齐军中突现一支隐藏颇深的军队。这支军队战力极强,擅长各种排兵布阵。西蜀根本不敌!而这只军队的将领,则便是……”

“你想说什么?”一直沈默的阿鸢突然发问,将陈元原本组织好的措辞瞬间冲散,一时半会儿,他竟然噎住了。

祁漠炎瞥了眼陈元,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懊恼。当即往前走了一小步,“阿鸢,我知道这一时半会儿你很难接受,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是西蜀公主,更应该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为你的子民着想,万不可感情用事……”

阿鸢面色仍旧无喜无怒,说话的音调却相比之前沈重和急切了些,“漠炎哥你是在批评我么?”

话音刚落,祁漠炎似是没料到阿鸢会有如此反应,当下心中五味杂陈。从小到大,阿鸢何时这么跟他讲过话?

可下一秒,他又很快调整过来,反思了自己刚刚那句话。的确,阿鸢作为西蜀的公主,他不过一个臣子,即便他是西蜀丞相又如何?这江山终究还是阿鸢的,他终究还是要臣服在她之下。

可如今,他说这番话,却大有抨击说教的意味,别说阿鸢了,他自己都觉得甚是不妥。

“臣不敢!”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在阿鸢面前这么称呼自己:“臣只是替公主着想,希望公主以大局为重。”

话到此处,原本就有些干冷的场面显得更僵。

阿鸢将手里的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很快又递回了陈元手里。他看了眼陈元,又擡头看了眼依旧拱手低头没有起身的祁漠炎,眼神稍微有些舒缓,走上前伸手扶起了他。

“陈元你就暂时不必跟我们回京都了,留在这里帮助桑县令处理后事。告诉桑县令,七日内,务必统计好所有被残害百姓的名册,以及被毁损的房屋财产,呈报到京都。若办不好此事,他这个县令就不必当了。”

陈元每听一个字,都被震惊地眼神跳跃。眼前的千凌鸢别说祁漠炎都感觉陌生,连他自己都感觉短短时日如若换了个人一般。从前温婉委诺的那个娇弱公主,如今却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冷静淡然。

他赶忙点头应是,却将目光瞥向祁漠炎,两人眼神里,莫名有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尽管如此,祁漠炎还是没觉得有何不妥。阿鸢是要继承千氏江山的,她如此模样,只说明她离属於她的勤政殿上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更近了一步,而无论她如何改变,都变不了她是属於他的阿鸢这个事实。

阿鸢继续道:“另外,令桑元征十五日内寻到桑梓和桑槿,无论生死,都务必要找到她们。至於阿珹……”阿鸢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疾步走到了车辇旁上了车:“启程,回京!”

说一千道一万,祁漠炎无外乎就为了等待着这个结果。过程无论多么坎坷曲折,无论要牺牲多少付出多少,在阿鸢终於心甘情愿主动说出“回京”二字之时,他才一口长气呼出,既往的那些不安之思随之消散。

*

五日后,在距离京都还有些许距离的黄州,她们路过了风景迤逦的大湖。

时近中秋,不少鸥鹭成群从北迁飞到此,短暂歇上些时日,便又要踏上那遥遥征途。它们和车辇里的人,一个向南,一个往北,却都是为了回到更加适宜生存的那个地方。

阿鸢叫停了车,独自一人先行下车,望着湖面波光闪耀,眯着眼远眺着湖平线上摇摇欲坠的暮光。

祁漠炎紧跟着下了车,走到紧靠着她的右侧,顺着她的目光也凝望起远方。“阿鸢可是喜欢这里的湖光山色?”

阿鸢面上没有笑容,短暂的静默后,她忽而掉头往车里走。

“比不上桑榆镇,清沅江。”

话虽不长,但捶打於祁漠炎心上的却仍旧是让他不堪的一击。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的阿鸢即便是已经一只脚踏进了京都,可她的心,却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贫瘠的桑榆镇上。

当天夜里,祁漠炎让车队停在了黄州驿站。

黄州知府滕祥妄图前来巴结,未曾想连驿站方圆一里都没有能靠近。

打更人敲响了三更钟,除了值夜的两个守卫还站在门口外,其馀随从都已经排班入睡。祁漠炎坐在楼下一直喝茶,直到确认阿鸢房间里已经熄灯了很久,他才小声地迈着步子回房休息。

一直到四更天,一阵迷烟先是迷翻了值守的守卫,后又把还未就寝的掌柜迷倒。整个驿站瞬间静得可怕!

“吱呀”一声响,驿站门被撬开,一个浑身漆黑的蒙面人擡动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他伸手试探了一下两个守卫,确定他们已经死猪一般沈睡后,这才大摇大摆地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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