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孩子很听话,谢铭迟叫他帮忙收拾东西, 他很快就迈着自己的小碎步,走到那一片磨下来的树叶旁边, 一点一点地捡起来,然后不远万里扔到离他最远的树旁边, 让落叶归根。
他自己则坐在了书桌前,对着手边的一卷小札,开始修改誊写。
那上面记着的是他试验过许多次的巫傀之术,他记得的, 这术法在清寨已经消失了很久, 哪怕身为巫者, 现在想要让巫傀之术重现于世也很难。
他不能拿生人去试,也没有帮手来拿他自己去试, 只好用天地日月精华来聚集出一个天生地养的灵体,一次次地调整着身体。
哪里该用金丝,哪里该用树枝线,这块内脏用什么代替好,那块内脏能不能换个普通些的物件代替……
心脏是绝对不行的, 他流浪了许久,才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块纯正的红宝石,混上他自己的血,终于让这颗心脏得以工作。
他得把这些细节全都记录下来,之后会有人用得到它。
这次的调整之后,灵体和身体融合得格外好,不过一个时辰,贺岐已经和真人别无差距了,甚至没谁能把他的灵体分割出来。
这是最成功的一次,也是唯一成功的一次。
至于着手札要给谁……他脑子里还混沌着,一时想不开,只知道一定用得上,他得趁热打铁记下来。
院外有人在聊天,外面的贺岐不知道听到了哪句,屁颠屁颠地走进来,说:“师父,我以后也要上战场吗?”
谢铭迟的心又触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战场”这个词让他格外在意。
他笑了一下,说:“也许吧,谁知道呢,你为什么想上战场?”
贺岐说:“我刚才听到有人说,外面在打仗,有很多人死了。”
谢铭迟手上的笔顿了一下,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想上战场?”
贺岐想了想,说:“如果我能厉害一点,能多杀几个人,那就可以少死一些人,大家都能早点回家了。”
一滴水滴落在无声息的水潭上,谢铭迟觉得心头一阵异样。
这样的话,他好像也说过。
曾几何时,他为了让爹能早点平安回家,就想着快点长大,自己替他上战场。如果他足够有本事,快点把敌军打退,那将士们都能早点回家,置办田亩,与家人团聚。
他似乎也为之努力过,只是……
思绪像被什么突然挡了一下,谢铭迟索性也不想着这事了,和贺岐说道:“好啊,那你就快点长大、变得厉害一些,快点打胜仗——咱们得从小练起啊,喏,给你这个砚台,你举着它去院子里跑个十圈吧。”
刚说完,谢铭迟又觉得心口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话应该还有别人对他说过,是谁来着……总喜欢让他去负重跑。
没等他想起来,旁边贺岐就来了一句:“哦……等等吧师父,等我先去把树叶捡干净。”
说完,又屁颠屁颠地跑出了房间。
谢铭迟却是彻底愣住了。
等。
这个字再次让他心中泛起异样的波澜。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十分难受地捂着胸口,死死攥着揉搓着身上的衣服。
等。
他要等什么吗……不,是有谁在等他吗?
好像是有人要等他回去……回哪去呢?是谁在等他呢?
谢铭迟捂住脑袋,狠狠地朝墙上撞了两下。
外面贺岐听见动静,又折返回来:“师父你……”
“你不该是这个样子吧?”谢铭迟皱着眉,侧目看他,咬着牙极力忍受着全身上下几乎要分裂开的痛楚,“你应该已经长大了,刚上大学……你不该还是现在这个年纪。”
贺岐也愣住了,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起来。
见状,谢铭迟心中的那一点异样迅速蔓延开,朝着四肢百骸涌去:“对,你已经长大了,你上过战场,和我一起做过鬼傀,过了……又过了一千年!已经又过了一千年,你又从头长大了一次,你和我一起,我们遇到了很多从前的熟人。”
是那些人,是他们在等着他!
眼看贺岐似乎也难受地摇着脑袋,谢铭迟更加确定了不对。
他不该在这里的,这不是现在!
现在……他应该在一个和清寨很像的地方,而他刚才还在研究的巫傀之术,应该已经成熟,甚至形成了产业链。
他后来做了很多鬼傀,第一个是……第一个叫……
熟悉的名字已经涌到了嘴边,但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谢铭迟脑海中开始闪过一些不属于“现在自己”的记忆片段。
天不是这样的天,也不是在这个地方,而是在……一趟列车上。
他看见了那个人,芝兰玉树,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儿,什么都不说,就足够吸引他让他靠近。
那个人的眼睛很漂亮,会说话似的,之前没能感受到其中的情感,但现在再看,谢铭迟便看出来了。
久别重逢。
一场等待了千年的故人重逢。
其中的感情无以言说,千言万语在眼神中,最后汇成一句——等到你了。
那个人等了自己很久,守了自己很久,终于,他们又在那趟列车上遇见,从此之后就再也分不开了。
那是他绝不能忘的人。
那个人叫他“阿迟”。
他是……万无秋。
万无秋还在等他回去!
还有曲夫子、岑夫子、姜夫子、桑茉……甚至还有桑逸等着他们去救!
窥破自我的那一瞬间,谢铭迟觉得自己被人推了一把,往前好几步才停住了步子。
劫后余生般喘了几口气,猛地回过头,谢铭迟就看见斗篷人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从傩面中露出来的两只眼睛中透露着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