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北城回来,她就搬回吴玫的小屋。
“叮——”
门铃响了几声,没人应。
阮阮直接用指纹解锁进门,还是那个玻璃窗占比很大的顶层复式,懒洋洋地躺在夕阳里,光线从四面八方游进来,像三文鱼腹似的,被选取最好的一段呈在房间里。施然应该还在工作,阮阮没有打扰她,而是靠在栏杆上吹了吹风,又去楼上的花园里照看新抽的枝芽。
回到一楼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杂志盖在她的半个脸上,文墨味儿变成了施然香。
听到门响时,她先是将膝盖一动,杂志落在地毯上,没什么动静,阮阮被惊醒,外面黑透了,黑得仿佛星星都被戴了遮光眼罩,唯独进门的施然很白,像被反射的月亮。
“你来了。”施然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小林应该已经告诉过她了。
“嗯,对。”阮阮坐起来,本能地先挽了挽耳发。
她略感忐忑,时至今日,她仍有一点害怕施然,不是恐惧,而是紧张,不是仰人鼻息,而是将她顶在心尖上,怕她冷,怕她热,怕她困倦,怕她不开心。
“工作安排好了吗?”施然懒怠怠的,掀着疲惫的眼帘,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嗯。”
阮阮不知道怎么回答,显然,她和施然之间的氛围有些压抑,源于她摸不准施然的情绪,有些瞻前顾后。
“来……看我?”施然开了灯,在她身边坐下,偏着头看她。
“我……”
心里在打鼓,要跟施然说什么呢?她自己也没想好。
施然定定地看着她,把水杯放下,动作里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往厨房去。
“过来。”
这声很轻,却不是商量的口吻。
阮阮穿好拖鞋,跟过去,施然靠在岛台对面的料理台边,窗明几净的厨房,连细长的柜台都像艺术品,上面陈列着齐全的调料,装在整齐而漂亮的玻璃瓶中,像流光溢彩的酒。
施然拎起一瓶,应该是油,将塞子拔了,推倒,油顺着瓶嘴淌下来,很快要滴到地面上。
阮阮心里一惊,本能地就要上去扶正,却被施然拉住了手腕。
她眼睁睁地望着油倒在地上,光洁的地砖上一片黄黄的油印子。
阮阮闪着眼波看向施然,施然的眼神在说:别管。
随即她抬手,又逐一将陈醋、老抽、生抽、辣椒油,横七竖八推倒一片。台面上瞬时有了伤疤,刺鼻的气息交杂,黑黑红红黄黄,各自割据,又连成一片。
阮阮的心里慌得不行,她想去拿抹布,想去拿洗地机,她甚至连需要用什么洗剂祛味,什么洗剂能够清除油印子都在思考了,柜门是木质的,被酱油淌过,如果不快些处理,估计要浸进木头缝里了。
可她却没有动作,因为施然仍然将眼帘上下一扫,告诉她:别动。
这对于阮阮来说,像一个恐怖片,一片狼藉的厨房,四散的调料。浪费、脏污、清除成本……这些词语像蚂蚁一样在她脑子里啃,蚕食她二十多年所构建的秩序,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些近在咫尺,明明可以挽救的,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酱油已经浸到柜子里了。
醋也是。
“真的不清理吗?”阮阮弱弱地望着施然,咬唇。
“不用。”
“再不弄,以后气味很难消掉。”
“那就把柜子拆了。”
阮阮胸口起伏,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在焦虑中收缩,伸张,等紧紧收缩,最后强烈地舒张开,用很不雅观的比喻来说,像憋不住的小孩,弯着腰急得团团转,最后尿了裤子,小朋友停在当场,不急了,只剩潮湿的,发凉的心脏。
为什么总是想去清理?明明不是自己做的。为什么害怕眼前变脏,脏了又怎么样?
既然酱油可以倒,柜子可以拆,那怕的究竟是什么?
她看着滴落的液体,有一些从未想过的话在荒芜的心境里疯涨。
施然没再管这个一塌糊涂的厨房,在旁边的酒柜里抽了支酒,牵着阮阮到楼上的露台,阮阮以为她要喝酒,提醒她没有拿醒酒器和酒杯,施然却把酒递给她,轻声说:“砸了。”
“砸、了?”阮阮一字一句地确认。午夜的风吹在她脸上,像一朵颤巍巍的栀子花。
“嗯。”
阮阮心跳得很乱,捏着瓶口的手紧了紧。
现在是凌晨一两点,整个城市都睡了。
“会吵到楼下的吗?”她小声问。
“楼下也是我的。”施然说。阮阮忘了吗,她们在二楼。
阮阮低下头,要看看这瓶酒的样子,施然坐到旁边的高脚椅上,眨了眨眼。
“你是来哄我开心的吗?”
“是。”阮阮哑哑地说。
“为什么要哄我开心?”施然问。
“怕我不开心,还是,我开心了,你也会开心?”
阮阮想了想其中的区别。
“如果是前者,你睡一晚就回去,如果是后者,那把它砸了。”施然认真地看着她,声音仍然很轻,不带一点强势。
阮阮徐徐呼出一口气,咬了咬后牙,再抿唇,在颤动的心脏中,将酒瓶摔在地上。
她的耳朵迅速红了,比地上猩红的液体还要红,虎口发麻,指尖也是,几乎是看到碎玻璃的一瞬间,她的肩膀便抖了一下,心脏狠狠一缩,像是被人捏了一把。
兵荒马乱中,她听见施然笑了,很细微,很短促,她转头望着施然,嘴角的弧度被收回,可眼里隐约的心疼还没有。
施然有一点点心疼她,阮阮眨了眨眼,不紧张了,也不慌了,哪怕红酒蔓延到她的拖鞋下方,她也不怕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