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一小半的,被海洋蚕食的太阳。
海岸线这么长,她可以一直跑下去,跑到筋疲力尽,到死为止。
她们肆意纵马,从天亮到天黑,马有些累了,吭哧吭哧地换着四蹄,可施然没有回程的意思,慢悠悠地掌着马,往悬崖那边去。
天太黑了,悬崖都张牙舞爪。
“砰……”
四周忽然大亮,阮阮瞳孔一缩,抬头看去,在逐日的尽头,看到了海上的烟花。
压缩的一整日终于在此刻释放,阮阮望着蓬勃挥洒的光点,忽然眼眶一热。她抬头看着,漫天的光,漫天的雾,漫天的丝绦,星星点点,明明灭灭。
这是她的人生一刻,她被漂流瓶送到天翻地覆的南边,活在她热爱的电影里。
蓝天,碧海,白马,焰火,这些亘古不变的,转瞬即逝的,通通膨胀在她的胸口,平静不下来,以后,都平静不下来。
“好疯狂。”阮阮喃喃地说,重复着在飞机上的想法。
施然揽着缰绳,轻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可以这样?”
“因为……”阮阮的声音哑哑的,“我们不用管工作?”
“不是,”施然摇头,“是因为我有钱。”
“我能很快地安排好这些,因为我有积蓄,有本钱可以去实现一些东西。”
“所以我每次机会都不想放过,生活给我什么值钱的,我都拿着,被打劫的时候,才能交出去保命,或者,请保镖防身,住安全系数更高的房子?”施然笑了笑,“总之,我不会觉得,一直穷着,就没有人抢我。”
“你不会这么以为吧?”她意有所指地说,也意有所指地问。
阮阮当然不会这么以为,在她很贫穷的时候,生活也一直欺负她,她之前怎么就忘了呢?怎么还想,要回到一无所有的境地呢?
施然掖了掖嘴角,又摸一摸白马的脖子,低声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用得到的,对抗失去的。”
阮阮转头看她,光影底下她的轮廓也是模糊的。人也虚无,话也虚无。
可聪明的小面包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施然。”
“嗯?”
阮阮仰头看烟花,没接她的话,她有千头万绪,还有一点残留的犹豫。
她可以吗?还有机会吗?
她们静静地等烟花放完,阮阮终于忍不住说:“其实,不用做这些,我也能听懂。”
施然笑了笑:“觉得奢侈吗?”
阮阮轻吸鼻子,点头。
“可是,”施然想了想,斟酌措辞,“你早就做了一件更奢侈的事情。”
阮阮抬眼看她。
“我投的赞成票是,项目无限期搁置,推迟的每一天支出,都由我负责。”
要拆的柜台,砸碎的红酒,包机海钓,白马烟花,很奢侈吗?阮阮挥霍的东西更贵,更稀有,是施然全盘交付的真心。
“所以,你能做好的话,下次再去别的地方,请我钓蓝鳍金枪鱼,看鲸鱼。”
“如果你做不到。”
“我也不要你了。”施然望着阮阮,清淡而认真地说。
第89章
四周是空旷的海水声,连声音也是黑的,夹杂着呜呜的凉风,黑得安全又刺激。海水以蛰伏的姿态收纳魑魅魍魉,如果灵魂太薄弱,它就会张开滔天巨口,将人一口吞掉。
白马在摇着尾巴,左一下,右一下,颠着疲惫的四蹄,阮阮像是坐在了海盗船里。
施然的话无异于惊涛骇浪,瞬间便没过了她的头顶,这是一场梦吗?怎么会这么不真实呢?
可是她做不出来这么五彩斑斓的梦,施然对她做的这些,她连想都不敢想。
阮阮听见了自己筋骨重塑的声音,在充满盐味儿的海边,风是咸的,和那天尝到的沐浴露的味道差不多,她微微喘着气驾着马,心里锣鼓喧天。
“所有成本?”
“嗯。”
施然用波澜不兴的语气说她梭哈了,可她同时又说,也就这一次,如果阮阮不值得,她会离开她。
阮阮如此感激施然没有在此时此刻说什么永远不放弃她,会跟她地久天长一类的话,那么阮阮可能又会陷入被关系束缚的混乱中。施然身体力行地告诉自己,她很爱她,爱到可以承担无底洞一样的损失,这是她爱的深度。可她也做好了随时离开她的准备,假如与阮阮的关系也变成反复的消耗与损伤,她也会不多留恋地结束,这是她个体的深度。
一条简单又清晰的道路摆在面前,比在白天还要肉眼可见。
无论怎么样,健康应该是首位,身体、心灵、感情和各种关系。
澎湃的心潮中,阮阮终于开了口,这也许是二十多年来,她的灵魂第一次开口。
“他们说,我妈妈很辛苦,我是白眼狼,我拎十万的名牌包,我妈妈还在摆摊。”
话一出口,她的舌根便有些发涩。
施然转脸望她,目光比海风还要轻。
“我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或者我可以在被谴责后,察觉到自己对家人的忽略,回报他们一些养育之恩,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可我发现,我不想。我很痛苦,在于我意识到,我不想。”
“我其实,”阮阮清了清嗓子,仍然很哑,她微眨眼皮,自顾自说下去,“我可能一直以来就没那么轻松,我没有我表现得那么不计较,我其实有嫉妒心,我不总是感恩的。”
哪个小姑娘只能穿旧衣服,而弟弟有新文具时会一点都不羡慕呢?哪个小姑娘连生日都要依附弟弟过的时候,不想有自己的蛋糕呢?她没有过公主梦吗?她不想穿漂亮的小裙子吗?她不想妈妈给她梳各式各样的小辫子吗?她不喜欢有花边的白袜子和黑皮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