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你们要我承担的时候,我就长大;你们要我听话的时候,我就长不大。你们一直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人为我。你还想让我知道什么?”
支离破碎的家庭,千疮百孔的生活。
她一直想当个好孩子。乖乖的,听话懂事。遇到事情了就自己默默扛下来,在大人争吵时收拾好恐惧和不安。这样他们就能少操一些心、少吵一些架,大家在一起的时间也就能久一点。
她以为自己是漩涡的中心。那些争执都是因她而起。只要她不吵不闹,乱流就会停止,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她错了。她只是个无需考虑的存在,随便安排在什么位置都可以。她越乖巧,越显得没主见,越没人在意。小的时候,觉得她还小;长大了,觉得她无所谓。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她看透了。
真正在意的人是不会把她置于两难的处境的。
哪有什么补偿,不过是为了利益在嘴上做些退让。
如果反抗之后能让这副早就烂透了的壳子彻底垮掉,她情愿忍受指责、背上骂名。
周梅伸开手掌,在空中扬了扬。
月色如水。
许千梗着脖子,丝毫没有躲的意思。她甚至期盼这一巴掌落下来。从没有人打过她,连斥责都很少。不管她犯错还是哭闹,不管怎么折腾试图引起注意,都没有人打过她。没人在意她会不会养成不好的习惯,没人介意她长大后会不会因为缺少管教而跌跟头。
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和谁也无关。
她恨不得周梅打她一巴掌,把那点虚假的联系打散。从此天涯陌路,断个干净。
手悬在头顶,一如僵持不下的情绪。
终于,那只手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周梅没再说话。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许千枕着手臂躺在床上。
看不见月亮,唯有月光从房檐淅淅沥沥流淌而下,透进窗子。晚风拂着窗帘轻轻舞动,把影子投在地板和床铺上,一起一伏,宛若呼吸。
长夜漫漫,长夜漫漫。
下课铃响。
许千放下粉笔,背对着写满了板书的黑板,深深鞠了一躬,赢得满堂喝彩。
路帆笑着鼓掌,走上去,宠溺地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是骄傲啊。
昨夜的月光仿佛又照在了身上,寒意刺骨。紧绷的神经等待一个怀抱,温暖亲切,供她休憩。
她渴望在她的怀抱里大哭一场,把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倾倒出来,直到无话可说、无泪可流。
肩并肩走出教室,听她开着玩笑喊自己“许老师”。许千转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求,直视着她的眼睛。
“老师,”声音干涩,“我能和你聊聊天吗?”
空教室里。
麻雀停在纱窗外的树枝上,和着风叫。
路帆一句话也不说,侧着头,安静地听。许千讲了很多,昨晚的事情,姥姥去世时大人们的争吵,爸妈分开时被告知的愕然……
午休时间,走廊里静悄悄的。诉说的声音低沉,沉入寂静里,沉在路帆的心上。
“说出来了,心里是不是舒服很多?”
“嗯。”
“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争吵,血迹,哭泣。散落一地的碗筷。
昏暗狭小的屋子,收音机里刺耳的声音。
酒瓶,倒在地上的父亲。
病床上的母亲。
还有,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小时候,我和你一样,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母给我的,是这样的生活。”
顿了顿,“但现在我都理解了。许千,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经历的这些,它就是你要走的路。你以为别人的生活是风平浪静的吗?只是遇到的问题不一样而已。没有人能幸免。知道吗?”
许千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和她毫无关系。她的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两汪泉水。
这些故事让她惊讶,也困惑。
她没想到,永远从容冷静的路帆,年少时竟和她有着相似的苦痛。
有一天,她也能这样坦然地回望过去吗?
点点头,似懂非懂,却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她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她,即便眼下满目疮痍,往前走,总会有一片安宁之地。
路帆给了她这份肯定。她让她相信,这些苦痛,都会过去。
站起身,把椅子摆好,和路帆一起走出教室。
阳光烤过的风,有芬芳的味道。
目送着许千离开,路帆站在窗边望了一会儿。
但愿这孩子能相信吧。晚一点,发现那些不堪一击的伪装。
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留不下痕迹。少年时心口烙下的疤,就算时间再久,也不会完全消失的。
不然,她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宿命啊。你要走的路,你要陷入的轮回。不管再怎么想摆脱,他们留在你身上的那些东西都像影子一样,逃不开,甩不掉。
你什么都能改变,除了他们给你的、流淌在你身体每一处的血液。
又或许,她比自己更勇敢呢?
电话响起。
路帆从远眺中收回视线。
这几天的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号码。除了他,还能是谁?
接通。
“路帆,我想过了,我们还是离婚吧。这样对孩子也好,你说呢?”
是啊。这样,对孩子也好。既然做不到全面参与,还不如全面退出。给不了他爱,也不该留下创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