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断挣扎,肉乎乎的腿儿不停地踢,他在踢踹中醒了,怔忡地看着我:「你……你在……」
他抬起着虚弱的手想阻止我,我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展开。
他很快又晕倒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手中那一撮黄色的头发。
最后孩子死了,他活了下来。
抵达南央后,他便一直在宫中静养,什么消息都没有往家中送过,就连他回家那夜,我也并不知情,只是一惯待在房里,度过我毫无生趣的日脚。
外面有动静,我正想出看看,却见他推门而来,亦如我们初见的那一日。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个毒妇吧。
反正都要回到南央,他为什么不娶户部尚书的女儿?
直到此时,我终于问出了大婚那日没有说出口的话:「你后悔吗?」
「我悔!我悔我那日没有躲过毒箭!我悔我再不能回漠北杀敌!我……我更悔我让你一个人受苦!」
他说着说着,大颗的泪滴从眼角流下,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哭,我也哭。
他失去了梦想,我失去了孩子。
我们面对着彼此大哭,像好多好多年前,我们呱呱坠地,对三千红尘饱含希望的那一日。
悲痛和无助是我们的媒人,那天我们成为了真正的夫妻。我仍旧不知道他是否爱我,但这不重要,我们在风波不断的皇城中,成为了彼此最坚定的依靠。幸得老天爷可怜,我们又有了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时常能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
但我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不在南央。
他会回去的。
他脆弱的躯壳只是短暂地属于我。
他丰盈的灵魂,永远属于千里之外的战场。
我是家中的女主人,我知道他还会去翻阅藏在书房最深处的兵书,我知道他还在我和孩子们都睡着后去偷偷擦拭他的佩剑。他以为他瞒得过我,但男人那粗性子,都不知道要擦净眼角的泪痕……
后来他旧疾复发,多少人劝我打副棺材冲喜,我却没有同意。
我不相信,他会死在这里。
「甘之,我想走。」他不出意料地说出了这句话。
「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甘之,你说,我会后悔吗?」
「你不会。」我握住他的手不疑道。
「但已经有好些事让我后悔,我后悔没有保护好蓉遥,我后悔没能亲手斩杀寒江彻北,我后悔没法扛过这该死的箭毒……好在我唯独肯定的是,我没有后悔娶你。」
我也要,配得上他的笃定。
我从床下取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一套战甲,一套他能穿上的轻甲。
他的梦想没有死,他每日都睡在他的战甲上,梦里他都会成为英勇的战士。
以家为名的囚笼要结束了,谢谢他陪我做梦,谢谢他给我孩子。
战剑,该回到战场了。
他缓缓抚过甲片,轻声唤我的名儿:「甘之,打一口棺材吧,我带去战场,得大点儿的,来日你来,不会挤。」
我们互看了对方一眼,彼此脸上,都有笑容。
这不是冲喜。
这是真正的喜事。
离别那晚,他命下人熄掉所有火光,我们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告别。我记得那天我异常镇静,在安顿好孩子们后,我摸黑回到房间,不敢点灯,不敢照镜子,不敢知道脸上是笑,还是泪。我蜷缩在床上,时光好像回到了我们大婚的那一晚,只要天够黑,我便能以为,他还睡在地上。
后来,他回来了。
我在家门口等他,从黑夜,站到了黎明。
那口棺材我再熟悉不过了,很大,很宽敞,他说过等我看到孩子们儿孙满堂,一定要给他讲讲小辈们的故事。
可我,不想等到那时候……
棺盖渐渐打开,他穿着我给他的轻甲,身边放着我给他的佩剑,多好啊,他就该这样。
只可惜,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仔细端详那个陌生女人,她似比我小上几岁,穿着破旧的衣裳,干裂的唇角似有笑意,已显老态的脸上还留有几分少女的娇憨。
这便是,他想保护的小妹了吧。
既然有人了,那我便不来挤了。
***
这命,我不还了。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是借梗:早知她来,我便不来了。
九十二章中描写不多的陶氏,我觉得,她值得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许是最喜欢的番外篇。甘之比定邦强,各种意义上。甘之对定邦有没有爱很难说,就像顾婉在婚后心里还有没有明珏一样难说,她们走了最终的路,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她们没有太多的选择,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只能寄希望于而今有更多自主选择权的女性,能真正解开铐镣,歌舞自由罢。
出于补完故事的初衷,番外并不全是百合,希望没有踩在大家的雷区上。
出于维护世界的某种平衡的心愿,此文被迫早夭的全都是男孩子哦:)
第 130 章 苏美仪·荆棘王女
如果我还留在父王身边,我就永远只是个公主。
他是个好父亲,至少对我而言,是个好父亲。他为我挡剑,许我留在梁都,说会给我从前一样的呵护。我明白,在他的保护下,我可以周全地活着,再也不用在异国他乡担惊受怕,就连姐姐你,都希望我能留在梁宫。
但是姐姐,你是否也……轻看了我呢?
我不是一时兴起,回到南央宫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所做的决定。请你相信我,我绝非是一意偏执想要证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