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书
周砚纾摇摇头:“我已经把南辙扶到榻上躺着去了,大夫一会就来。”
李幺儿犹豫道:“他真的不用人陪着吗?”
“不用。”周砚纾道,“越是这种时候,他反倒越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
“哦……”李幺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
——可是他看起来很需要你的样子。
李幺儿抿了抿嘴,不知道后半句话该不该说。
周砚纾这时候发现一张没被打折的桌子,道:“幺儿,能帮我一起把这张桌子扶正吗?”
“好。”李幺儿收回思绪,立马放下扫帚,小跑过去和周砚纾一人擡一边,把这张唯一的“幸存者”扶正了。
“多谢。”周砚纾苦笑,“终於有一张完好的了。”
见惯了满目疮痍,此时一张桌子便足以让人苦中作乐。
“周大哥,白大夫来了!”
周砚纾楞神之际,转过头去,就见张子秋拉着白大夫的袖子,正急急朝院里跑来。
李幺儿见到有生人进来,立马又抓起扫帚,低下头去清扫起来。
张子秋许是跑得匆忙了些,踏进院里停下后嘴里还轻喘着气,猛地发现自己还揪着白云深的袖子,立马触电似的松开。
“抱歉,子秋冒昧了。”张子秋有些局促地说。
“无碍。”白云深面上也闪过一丝不自在,又转瞬恢覆如常。
“有劳子秋了。”周砚纾笑道,“白大夫,快请进。”
白云深颔首,提着药篮子,快步走进了屋里。
张子秋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个埋头扫地的陌生小男孩,疑惑道:“这孩子瞧着面生。”
感受到张子秋的目光,李幺儿把手里的扫帚抓得更紧了,头也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
周砚纾察觉到她的紧张,笑着解释道:“这孩子叫李甜甜,之前我和南辙去集市里买米的时候碰巧遇到了,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了,没想到他就因为这事儿,今天跑过来帮忙。”
“李甜甜?”张子秋顺口叫了一声。
李幺儿顿了一顿,半晌才动作僵硬的点了点头。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张子秋笑了,“我陪周大哥进去看看沈老板,外面的事就交给你好不好?”
李幺儿依然低垂着头,一连点了好几个头。
“真乖,周大哥,我们先进去吧。”张子秋说完,擡脚走进了屋里。
周砚纾走在后面,转过头来看了李幺儿一眼。
一直低着头的李幺儿这会才敢把头擡起来,对着周砚纾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谢谢”。
周砚纾默契地冲她眨眨眼,随即与张子秋一前一后地进了里屋。
一进门,就见白云深按着沈南辙的手,正在给他把脉。
而沈南辙双目紧闭,沈沈睡着。
看到他睡着了,周砚纾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沈南辙五官深邃,睡着以后却看起来异常乖巧,尤其眉峰处反差极大,经历了今天的风波,他就一直皱着眉,现在才舒展了不少。
也好,至少现在他不必操心这堆烂摊子。
待白云深把完脉,周砚纾才问道:“白大夫,南辙的情况如何?”
白云深道:“沈老板受的都是皮外伤,可轻可重,这几天一定要注意休息,休息得好了,便没什么大碍。不知周老板家里现在有没有冰?没有的话,用冷水也行。”
周砚纾立马道:“有冷水,我现在就去提。”
白云深摆摆手道:“不急,你先来帮我给他翻个身。他背上估计有淤青,要先冷敷一会儿。”
“好。”周砚纾应道,便跟白云深一起,缓缓地给沈南辙翻了个面。
张子秋很合时宜地道:“有白大夫在这子秋就放心了,周大哥,我就先回了。”
“嗯,子秋慢走。”周砚纾说完,立马去提了一桶冷水过来。
白云深拿了一块毛巾,放进桶里浸满冷水后拧到半干,掀开沈南辙衣服一看,果然见到后腰上方一块青紫的淤痕。
沈南辙这时悠悠转醒,感觉到后背一凉,下意识道:“砚纾,这大白天的,你扯我衣服干嘛?”
周砚纾有些忍俊不禁,嘴上却还是严厉道:“刚醒来就开始油嘴滑舌,老实些,别动。”
“哦。”沈南辙会了一场周公,神色比之前好上不少,老实道,“是要给我上药吗?”
“嗯。”周砚纾抓着他的手坐在榻边,“现在还疼吗?”
“还好,比之前好多了。”沈南辙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白云深趁他俩谈话间,把浸了冷水的毛巾往沈南辙背上一放。
“嘶——”沈南辙背上被突如其来的冷意刺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白大夫也在。”
“子秋去请来的。”周砚纾道,“叫你别乱动,你刚刚不是还说不疼吗?”
“刚刚是刚刚嘛,现在突然放了块冷毛巾——”沈南辙小声嘀咕着,一瞥周砚纾的眼神,立马改了口,“错了错了,我不动,不动。”
周砚纾这才轻哼一声,收回了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
白云深在这时叮嘱道:“今天先用冷水在他背上敷一下,水不够冷了就把毛巾重新浸了冷水来敷,十二个时辰之后换热水来热敷。”
周砚纾把这些都记在心里,道:“好。”
白云深又从药篮里拿出两个小瓶子,先把一个深褐色的瓶子递给周砚纾:“这瓶是红花油,敷完肿消下去一些之后就给他抹上这个,轻轻揉一揉,按一按。”
周砚纾连忙伸手接过。
白云深紧接着又把另一个瓷白的小瓶子递给他:“这瓶里面装着活血化瘀的药丸,一共是一周的量,口服,一天一颗,你现在就可以给他吃一颗。”
“多谢白大夫。”周砚纾连连道谢,“这些一共需要多少钱?”
“一瓶红花油十文,那瓶口服的药贵一些,二十文。”白云深道。
“那出诊费是多少?”周砚纾问。
“给我三十文就好。”白云深摇摇头,“我出诊向来除了药钱,不收取任何额外费用。”
“难怪白大夫在这十里八乡名望颇高,果真医者仁心。”周砚纾付了钱,赞叹道。
“周老板谬赞了。”白云深起身,告别道,“白某还得赶去下一家,就不多留了。”
“好,白大夫慢走。”周砚纾也起身,送白云深到门口。
“周老板不必送我。”白云深道,转过头看到院里还有一个小家夥拿着扫帚埋头扫地。
李幺儿擡头,撞上白云深的视线,被吓了一跳,又迅速低下头去。
周砚纾见状解释道:“这孩子叫李甜甜,是过来帮忙的。”
李幺儿紧闭着嘴,只点了点头。
“嗯,是个好孩子。”白云深没有多说,提着药篮子离开了小院。
白云深一走,李幺儿就急忙道:“糟了,他会不会看出来了。”
“别担心,他就算看出来也不会乱说的。”周砚纾安抚道,“这院子被你打扫的这么干净,真是辛苦你啦。”
李幺儿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周砚纾一扫空荡荡的厨房,道:“可惜我这里现在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你,我下次再请你吃糖葫芦好不好?”
李幺儿沈默了一阵,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周砚纾轻声问:“怎么了?”
李幺儿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半晌才道:“周大哥,你们的铺子缺人吗?我想来你们这打工。”
周砚纾闻言一挑眉:“为何想来我们这儿打工?”
“我想赚钱。”李幺儿一口气道,“我想读书,可是父亲母亲只供我弟弟去私塾,我知道私塾很贵,所以我想自己打工赚钱,自己供自己读书。”
“我知道我现在过了读书的最佳年龄,但是我就是想读书,哪怕我二十多岁了才能凑够钱去读书,我也要去。”
周砚纾迟疑了:“这……”
李幺儿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继续道:“周大哥,我给别人洗过衣服,缝过衣服,也帮人洗过碗,拉过货,打扫过院子,我什么活都能干的。我把脸涂花,再穿上我弟弟不要的脏衣服,装成一个流浪的小乞丐,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李幺儿一边讲着,语气越发坚定,眼里的原本隐藏着的情绪逐渐如潮水般翻涌了起来。
周砚纾一言不发地听着,李幺儿的话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不就是曾经的自己么。
李幺儿见周砚纾始终不发一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眼里好不容易才展露出的光又被快速隐藏了起来。
半晌,周砚纾才答覆道:“抱歉,我们这里不缺人,律法上也不允许雇佣未出阁的姑娘干活。”
李幺儿急道:“你别把我当成姑娘!我不怕累的。”
周砚纾摇摇头:“不是这个问题。”
李幺儿眼里的光都熄了下去。
周砚纾叹了一口气,轻声问:“你可曾识字?”
“识得一些。”李幺儿答道,“我把家里弟弟的书都看过了,也时常缠着他教我,还趴在私塾外面偷听过几次课,有一个老先生人很好,不会赶我走。”
“那便好办了。”周砚纾道,“你先在这等一下。”
“好。”李幺儿乖乖道。
周砚纾走进了书房里,在一排排话本子里找出一本《诗经》,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到一本史书,拍掉上面的灰尘,拿着这两本书走了出去。
李幺儿看到周砚纾拿了书走出来,眼里又亮起了光。
“我想着你弟弟念着私塾,《百家姓》丶《千字文》这些书家里应该有,这两本书应该挺适合你看。”周砚纾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你想打工赚钱这事我帮不了你,但你若想读书,不去私塾也是可以的。”
李幺儿两眼放光地伸出两只手郑重接过,仿佛那两本旧书是什么绝世珍宝一般,抱在怀里向周砚纾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周大哥!你送这两本书,我李幺儿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恩情!”
“我幼时有幸念过书,你若遇到什么问题,可来问问我。”周砚纾笑道,“回去吧。”
“谢谢,真的谢谢。”李幺儿又一连道了好几次谢,才拢紧了衣服把书严严实实地藏好,转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