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圣上近来不知道是被什么事情绊住,又或者已经在太极宫中寻觅到了新的美人,一连数日都没有踏足道观的意思。
郑玉磬身旁的女官稍微有些发急,试探着询问夫人要不要送些东西入宫去,给圣上提个醒。
但是郑玉磬自己却好似八风不动,连一缕青丝都不舍得割下给皇帝送去,更不要说亲手绣什么东西给圣上聊寄相思了。
她同圣上在一处也有两月,虽说相处的时候甚少,可是也多少对皇帝有些了解。
圣上对她的宠爱不过是因为她的容色身姿,而这种私通款曲的禁忌与对一个女子的征服又是旁的正经嫔妃给不了的。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现在她柔顺依人,怀孕又不能侍寝,甚至很快又要成为圣上的嫔妃,那种神秘与新鲜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去别处寻欢。
但他来与不来,说实话她也不大在意,不来反而叫她更轻松自在些。
溧阳长公主大概是从那场宫变的阴影里缓了过来,玉虚观里重新热闹起来,宴饮如常,时下风气开放,即便是嫔妃与外男避嫌也不必太过分,因此虽说偶有外男参与,也常常会邀请郑玉磬过去。
郑玉磬如今是双身子,既不允许她饮酒,也不大能饮茶,溧阳长公主只是宴到酣处时偶尔会劝她饮一些素酒,除此之外也一切都随她。
但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一天夜宴尽兴,郑
玉磬已经是困倦乏累,沐浴过后便换了寝衣上榻安眠,连晚间念几则书上的小故事给腹中孩子的精力也没有了。
从前圣上派来的太医说她是忧思过重,夜梦不安,常常会给她开些安神药助眠,一觉黑甜昏沈,全然不记得梦中之事。
然而现在有了皇嗣,即便圣上吩咐尽量以夫人为主,但从此以后她的桌案上便再也没见过安神药了。
今夜,她似乎又做梦了。
雨意潺潺,一帘秋意,她坐在游廊的尽头,倚在朱红色的廊柱上伸出手去感受秋日的凉意,远处锺声杳杳,烟雨朦胧中带了一分禅意。
细密的雨珠打在花圃里的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但那更大的窸窣响动却像是从湖心的小亭里发出来的。
她不受控制地走向远处的湖心亭,衣摆处的银铃响声清脆,惊动了亭中手执刻刀沈思的男子。
他平时喜欢穿一身玄衣,但是因为她更偏爱郎君穿些素雅淡色,才换了一身白色的衫袍,上面绣着墨色的竹枝,显得原本冷硬的人柔和了几分,在寺院中也不会显得过分突兀。
“殿下在这里做什么呀?”她这个时候竟还不大怕他,凑近过去瞧一瞧,似乎有些难言的忧愁:“我听寺里来进香的夫人说,你马上就要回京了。”
她顿了顿,犹犹豫豫道:“听说今年内廷已经向各地派遣了花鸟使广搜美人,我舅父又开始为我相看人家了。”
为圣上采选美
人的内监被称为花鸟使,当今天子三十有七,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传闻后宫嫔妃无数,但是因为元后早逝,因此一直空悬中宫之位。
能侍奉圣上倒也不算一桩坏事,然而民间采选进去的女子多是作为侍奉贵人的宫女,很少有会被放出宫的,消息传开,民间私下婚嫁者不计其数,郑家当然也不例外。
“钦差的差事办完了,我自然要回京向圣上覆命,”梦中的萧明稷对上她的时候总还是有几分笑意的,他瞧向少女裙边的银铃,笑吟吟地问道:“音音,怎么只有见我的时候才戴着我送你的东西,是不喜欢吗?”
她这个时候满心都是对未来的忧愁,完全没有心情去猜他话里的意思,更不会笑着反驳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见你的时候怎样”,只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舅父说这样不端庄,听着叫人心浮气躁,我平日里哪里敢戴着?”
直到昨日,她才清楚舅父与舅母原本是知晓她与三皇子私下来往的,只是平日里装聋作哑,甚至还会尽力遮掩,对她的事情不闻不问,但现在传闻三皇子即将返京覆命,宫里又派了花鸟使下来,三皇子这边还是没有动静,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
他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说不过是游戏花丛,郑玉磬从前虽说也盼望嫁给一个好夫婿,但是也自矜美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要主动开口,问一
个郎君想不想娶她。
她的姐妹们婚嫁一般都是男方先去到女子家中提亲,女郎率先开口,也怪难为情的。
她羞得侧头去瞧外面的凄冷风雨,心乱如麻,“殿下回京原本是正理,可殿下有没有想过我该如何自处?”
“我自知门第轻贱,配不上天家,可殿下既然喜欢我,我也喜欢殿下,总归还是盼望能做中意之人的正室……”
郑玉磬鼓起勇气擡头去瞧他,虽有期望,却也隐隐害怕:“好哥哥,你到底娶不娶我?”
如今向她求亲的人不在少数,也有许多书香门第,或是一方富贾,虽然比不得皇子尊贵,但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个好的归宿。
郑玉磬手中的帕子被紧紧地攥着,舅母头一回同她彻夜长谈,细细分析了一遍婚姻嫁娶其中的利害,三殿下要人他们不敢不给,不论是许以正妃或是侧妃的位置,将来总归是能和王府攀上亲戚。
可要是三殿下根本没有把她带回京城的心思,家中也只能为她另择良配了,总不能叫她为了一个得不到的权贵看破红尘出家。
这话中有几分是为了他们,有几分是为了她,郑玉磬心里也能掂得清楚,可这也点醒了她。
少女最开始的爱慕是纯粹的,那天刺史设宴,陪同奉圣命巡视江南的三皇子打马球,因为刺史夫人同她未婚夫的母亲有些交情,她也得以参与这场盛事,偷偷见一下自己未来夫婿的容貌,甚至还
同别人一起掷了许多花果,小心地避开了场中最尊贵的人。
——左右三殿下心胸宽广,眼光颇高,虽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地方上的女子,也不会同她们计较,但那种不怒自威的天家威仪终究是与她们平日可以取笑打趣的少年郎不同,没人敢招惹他。
她是马上要定下婚约的人,这种场合当然也不好再投别的郎君,只是女郎没练过弓箭暗器,难免失了准头,一颗被绢帕裹着增重的李子还未等她未婚的夫婿接住,已经稳稳落入他身侧纵马过来夺球的男子手中。
这一变故把看台上的女郎吓得不轻,但是那人却难得地笑了起来,与她未婚夫说了几句话方冷肃了神色,驰骋到她的近前细瞧了瞧这闯祸精,道了一句“好准头”。
据刺史家里见多识广的十四娘子说起,京城里便没有他们这里的风俗,加上三殿下本来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年纪不大,倒是古板得很,半分情|趣也没有。
这场风波不过是宴会上的一个小插曲,那个时候她虽然害怕,可心里却反而觉得这位高不可攀的三殿下终於有了几分少年的可爱。
后来她那位未婚夫因为父亲贪污被人告发,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不消几日便被牢狱之苦折磨得一命呜呼,城中传闻,她又克死了一位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她到佛寺去进香都觉得没有脸面,万分伤怀,躲在后院一个没人的地方,倚着
廊柱泣不成声,哭得投入,竟没觉察到身侧有旁人到来。
一方绣着桃花的手帕被人递到了哭泣女子的面前,她擡头去瞧,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正如现在一般,站在她的前面微微俯身,轻笑出声,“怎么哭了?”
“音音,这些话是你自己的真心话吗?”
雨打竹叶的声音停了,他的面色阴冷了下来,手中的刻刀抵住她的咽喉,渐渐滴出血来,她一动也不敢动,见他清隽的面容逐渐靠近,眼神里满是惊恐。
“那你为什么要叫秦君宜碰你?”他咬牙切齿,几乎是想杀了她,“同你在一处时我哪桩哪件没有依顺过你,还得做低伏小地哄你,他不过是给你描眉,便叫你那般欢喜?”
周遭的血|腥气味浓烈了起来,美好的幻象都已经消失不见,那些与现实有关的记忆被渐渐唤起,她仿佛已经梳了京中常见的妇人发髻,冷笑了一声,仿佛在瞧一个疯子。
“我同夫君是圣上明旨赐婚,三媒六礼嫁到秦家去的,我不与丈夫亲近,难道还同殿下私下来往,无媒苟合吗?”
“音音,你嫁了一个读书人,口才倒是愈发好了。”
“还是说,只要是寝在九五至尊的床榻上,你根本不在乎那个人是谁?”
“别说了,殿下,求求你别再说了!”若是没有被人捉住身子,她已经瘫倒在了地上,但是她的双手动弹不得,只能隔着一扇门,听着那几乎要叫她羞愤
而死的声音,喉咙里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叫夫人那拜过天地的郎君来看看,”他低低地笑了出来,附在她耳边风轻云淡道:“看不见也没什么可惜的,能听见便够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郎君他还活着?”
她猛然擡起头,重新振作起一点精神,但是还没等她问个清楚,室中男女的声音便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的周遭一片黑暗,连着梦中的萧明稷也一道消失,唯有嘀嗒的声音清晰可闻。
——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她壮着胆子向前迈步走了些许,寻着水滴的声音试探找出路。
嘀嗒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远处石桌上的红烛也重新恢覆了她视物的能力。
只是这并不能叫人安心,反而让她不自觉地惊呼出声。
——那红烛后面的床榻上有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躺在上面,只是面如金纸,眼睛圆圆地睁着,僵硬的手握着枕头,似乎早已死去。
而这个时候她才能借着光线看清,那血从床上蜿蜒而下,直流到了她的绣鞋处。
熟悉的讥讽仿佛还在耳畔,“夫人的命格果然是会要人性命的。”
郑玉磬醒来时正大口喘着气,缓了缓才发觉寝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唤人进来送水,可是不同於往常的寂静安宁,服侍的宫人在地上跪了一片,大气也不敢喘。
而
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圣上,正隔着一层纱幔坐在她的床榻边。
他的面色略有些阴沈,细细打量床榻上熟睡的女子,只是并没有那种万千宠爱时的柔情蜜意,多了几分审视。
或许是顾虑到她正在睡着,为天子照明的红烛放在了远处的案桌上。
圣上看她呆楞在床榻里,不似往常那般怜爱地抚平她额间因为噩梦而被汗湿的碎发,声音轻柔,却像是竭力克制过后一般,风雨欲来的宁静愈发令人心惊。
“音音,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圣上的手触上她的面颊,叫人害怕那双搭弓提剑的手会下一刻扼住郑夫人脆弱修长的颈项。
“朕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一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