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溧阳长公主早便对郑玉磬说起过圣上想要将她迎入宫中,但是具体的位份恐怕除了圣上谁也不敢给一个准信。
“是妾的身份教圣上为难了么?”
郑玉磬纤细的手指抚平圣上微蹙的眉头,反而没有圣上所预想的紧张,反倒是多了几分坦然:“难道宰相们连一个才人或是美人的位份也容不得吗?”
纸里包不住火,如今圣上无非是用权势来逼人指鹿为马,实则宫中都知道圣上所养的外室才不是中书令郑家的女儿,而是江南某个寒门里养出来的女儿。
她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秦氏灭门,这些道貌岸然的勋贵们要谴责的不是圣上或是废太子,而是她这个狐媚惑主的红顔祸水。
既然是祸水,当然不够资格侍奉一手制造了这些惨祸的至尊天子。
“音音所求便只有这些么?”圣上原本是为博美人一笑才故意说起此事,听见她这样说来反而意外。
“位份有什么要紧的,而且才人的位份也很高,原先我在宫中的时候远远见到服侍圣上的才人还得行礼呢!”在她的认知里,才人大概就是很高的嫔妃了,“只要能正大光明地侍奉圣上,於妾而言便已经是福份了。”
郑玉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对於圣上而言有多么渺小,“若不是这个孩子,便是没名没份,我也是该一辈子伺候圣上的。”
郑玉磬本来就年岁不大,对内廷也并不了解,她说这话
或许是无心的,但圣上听来却觉得心中百般滋味,只要自己不在乎顔面,礼法本就不大能约束得住他,然而郑玉磬身为女子,却不能这样随心所欲。
她做了自己藏在道观的外室,锦衣美食自然远胜昔日,可她却从原本人人艳羡的探花郎夫人变成了被人唾弃的祸水,没名没份,心中也会自轻自贱一些。
“这原不是音音的错,若是当日朕早些看见你,哪里还会有如此波折?”
圣上从袖中暗袋里抽出了一方折叠妥帖的淡黄色丝绢,坐起后递给了满面疑惑的郑玉磬,笑着道:“日后入宫,你便是宫中的贵妃娘娘了。”
“贵妃?”
饶是郑玉磬料到了这位份必然不会如才人美人一般低,但是也没有想到圣上竟然是存了叫她成为后宫之首的心思,她知道男人献宝的时候总是期待能从女子的面上看见惊喜的神情,哪怕她没有欣喜若狂,可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震惊并不是作伪,也足以满足圣上的心思。
借着红烛微弱的光亮,郑玉磬能瞧见淡黄色丝绢上是圣上的亲笔手诏,在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赞美褒扬之后,清晰地写着“立郑氏女为贵妃,居锦乐宫,十一月初八日入宫。”
圣上的字如其人,气势凌人,行草中又带了些飘逸张扬,不拘小节。
如果她记得不错,这座宫殿上一位主人是掌管六宫的张贵妃,现在或许应该称之为张庶人。
“若是随
随便便册封一个才人,有什么好叫朕烦恼的?”圣上在那张写满了疑惑惊讶的面容上轻轻亲了一下,“从今往后宫中无论是谁,都得向音音行礼。”
圣上知晓她对宫里的事情还不太清楚,但是之前张氏那么奚落她,音音应该也能明白贵妃是宫中之首。
往常册封贵妃的诏书都是由学士书写的,这还是他头一回有兴致自己来写这些对被册封者的赞美词汇,半点不觉得厌烦虚伪,反而写着写着便惦念起她来,非得过来看一看才安心。
“您怎么……”郑玉磬不知道为什么惊讶之馀又有些不敢置信,她双手捂着脸,不知道那哽咽声中存有几分真意,“我哪里配得上贵妃的位置,您知道的,我连执掌中馈都是勉勉强强,更何况是掌管后宫?”
圣上平日要立高位嫔妃总是不免涉及到其他后妃与其母族的利益,在天子和顔悦色的时候,有些臣子也敢直言进谏,然而他这些日子才下诏废了先皇后所出的太子,又杀了几位皇子,朝野皆惊,一时半会也没有人敢拂天子逆鳞。
这个时候皇帝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贵妃身上去,反倒叫他们松了一口气,象征性劝了劝也就随圣上去了。
毕竟圣上说过永不再立后,而贵妃就算是再怎么得宠,退一万步来讲,哪怕生的是位皇子,她的孩子毕竟还太小,圣上天纵英明,总不会立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做太子。
她
尚且有些回不过神来,但圣上就是喜欢她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显德送来了岑建业亲自熬好的药,见圣上正笑着去拨开郑夫人丶或者说是郑贵妃捂着脸的手,举止亲昵,连忙低下头去,心跳得有些厉害。
“你是朕喜爱的女子,皇嗣的生母,难道一个贵妃位还不配吗?”圣上笑道:“如今还是惠妃暂代执掌内廷,你现在怀着孕,先在旁边跟着学一学,以后熟练些再让惠妃将凤印送回来。”
宫中永不再立后,凤印一直是由掌握宫权的人暂时保管,圣上宠爱美人归宠爱,可也希望自己的内廷井然有序,现在要郑玉磬立马接手这些事情自然是难为她了,还是等她多学些日子才能执掌内廷。
“我什么都不懂,接手宫务,惠妃娘娘教导我怕是会头疼。”
郑玉磬想想也觉得尴尬,当日她入宫选秀,几个妃位上的女子都是坐着相看自己未来的儿媳,如今却要向她们觉得连做皇子侧妃都没有资格的郑氏女行礼问安。
说来也有意思,圣上后宫的女子何其之多,有些被宠幸之后都不一定会有位份,她若一开始便被圣上中意纳入后宫,或许还得不到这样的高位。
“进宫之后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朕,音音脸皮薄,心肠又软,她们若是笑话你便让人去找显德,朕替你处置她们。”
圣上手里拿了冒着热气的药,自己执勺尝了一口,酸苦的滋味确
实是一种折磨,但是这不是郑玉磬把药倒掉的理由,“是要朕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随着一道进来的岑建业以为圣上就是再怎么宠爱郑夫人,了不起也不过是把药吹凉,没想到圣上喝了女子的安胎药,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在夜色如墨,倒也没教圣上瞧出来。
多亏那里面多加的是镇定心神丶助人入眠的几味药材,又是他眼不错地看着熬药,要不然万一损及圣体,他便是诛族也不能自赎其罪。
不过郑夫人看起来倒是十分平静,大概与圣上这般相处已经习惯了。
“妾自己来。”
郑玉磬没想叫圣上喂她,特别是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从圣上的手中接过碗,待温度能入口时便屏着气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从喉咙大口大口地涌入胃部,喝完之后不单是苦得失去了味觉,还有些轻微的恶心,只能紧闭着双唇,眼泪汪汪地看着圣上。
“怎么这样苦?”圣上见她吃不了这样的苦头,微蹙着眉问岑建业道:“就不能稍微改良些滋味吗?”
岑建业想给圣上说一说这药材相生相克丶十八反的道理,但话到嘴边,还是低下头回禀道:“不若臣制一些蜜丸给夫人备着,多加些蜂蜜调和,可以稍微减轻一些苦味。”
“不是夫人,是贵妃。”
圣上看向地上的太医,岑家在太医署也做过几代了,岑建业立刻领悟了上意,以额触地请罪:“是臣唐突
,还请圣上与贵妃恕罪。”
内室的侍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惊,但随即也都反应了过来跪下,脸上喜气洋洋,齐声恭贺贵妃受封之喜。
她们这些人本来大多数就是从内廷里出来的,要是圣上一直不册封夫人,那才是件麻烦的事情。
“朕记得你爱荔枝蜜,回去叫人送来配药。”圣上看郑玉磬不吃蜜饯,想起她素日的喜好,令人从道观里寻些荔枝蜜调了熟水饮给她,温声抚慰道,“朕知道药不好喝,但是为了孩子和你身体安康,这些药还是要喝,一顿也不许免。”
圣上难得记得一个女子喜欢吃什么,岑建业亲眼见识到圣上待郑贵妃的恩宠,但贵妃仍然是一张苦脸,心里不觉对这位圣上的宠妃又多了几分重视。
“长公主殿下日日都要我出去散心,圣上又要我喝药,”郑玉磬低声嘟囔道:“我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待上一日,什么药也不用吃。”
为着圣上驾临,人仰马翻闹腾了半夜,圣上饮了那药也生出些倦意,让人都退了出去,自己也不顾规矩,解衣躺在了郑玉磬的外侧。
“要是圣上能天天过来瞧我就好了,”郑玉磬感觉到圣上衣间的血气已经荡然无存,主动靠近了几分,“我做什么都有人替我撑腰,明天要是长公主再派人来请我,便说是伺候圣上累了,正大光明睡上一日。”
“溧阳也是为你好,想要你高兴些,”圣上揽了
美人入怀,像是哄孩子一样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便是当年对待他最喜爱的女儿也没有这样耐心细致过:“不去就不去罢,你是贵妃,又是她的皇嫂,以后溧阳也要听你的话,哪能你处处依顺她?”
“我是圣上的嫔妃,算是哪门子皇嫂,”郑玉磬嫣然一笑,睡意渐渐涌上来,在圣上的拍哄中渐渐困得说不出话来,“住在人家的地方,自然要客随主便嘛……”
圣上尝了药之后困乏,躺在床榻上反而无法入睡,虽说多么大的烦恼见到她之后也能轻松释然,可是江山后继之事并不是躲进这一片温柔乡就能回避的。
他的手覆上郑玉磬的小腹,声音低沈醇厚,似乎带了些叹息:“太子无德,那几个年幼的又看不出来有什么出息,这个孩子生出来之后朕打算留在身边,自己亲自教导,音音想日日见到朕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三殿下呢?”她嘟囔了一声,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不是还救过我的命么?”
“这个孩子半点也不像朕,反倒是随了他那个生母多些。”夜深枕畔,温柔迷乡,圣上也会卸去些心防,随口与她道:“但也胜在忠心孤直,若是作为君王手中的一把利刃,倒很是适合。”
岑建业不知道在药里加了些什么,郑玉磬困得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也不知道圣上说的是什么,她被人抱着轻蜜爱怜了一会儿,又
觉得男子的胸膛太热了,“好哥哥,我太困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好不好?”
圣上怔了怔,旋即在她面颊上轻咬了一记,不免自嘲和一个什么都不懂丶对朝事也丝毫不关心的小女子说这些做什么,放她去背身睡了。
……
诏书下发到三省,皇帝要册封新贵妃的消息在朝野传开,溧阳长公主闻听之后虽说吃惊,倒也不算太意外,只是同郑玉磬闲聊时会偶尔开些玩笑,心疼宫中的玉瓷丝绸,调侃她果然是个祸水,宫中不知道多少女子知道这道旨意后气得要摔砸物件。
但是三皇子府中却并没有半点沾染喜气的意思,萧明稷听心腹说起圣上这位新晋宠妃的时候正在书房写字,闻言也不过是停了停,洒脱不羁的走笔凝滞在那处,再走下去便成了败笔。
“圣上对女子素来薄情,倒不想能为一个外室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心腹恭声回禀道:“如今坊间新出了不少话本,听闻好些女子都对内廷向往不已,大抵也是受了圣上与贵妃的影响。”
他既然写不下去,索性将纸张随手揉卷,亲手将废纸放入炭盆,瞧着火舌将纸张上的墨痕舐尽,圣上疑心太重,对子女亦是如此,因此除了给那个女子写的信与日常上表,他的字迹从不会落於旁人之手。
“贵妃娘娘果然很有几分笼络圣心的手段。”他轻声一笑:“那些人想爬上蘌榻,总得先揽镜
自照,看看自己配与不配。”
心腹躬身听见主子说话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猜测或许是因着主子生母忌辰将近,圣上只顾着探望贵妃,对充容之事半点不问,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不免好心相劝。
“郑氏风头正劲,废太子与明徽公主当日何其受宠,竟也因为贵妃之事触怒圣上,殿下既然弃暗投明,此时也该与贵妃交好,方能上承圣意,下抚臣心。”
朝臣们一直以为三皇子是太子党的嫡系,圣上那日出宫去道观探望郑贵妃,宫中防备松懈,又有张氏作为内应,孝慈皇后母族作为外援,本该是万无一失之举,谁料三皇子中途倒戈相向,令太子满盘皆输,成为了一介庶人。
心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萧明稷重重地咳了几声,心知是殿下旧疾发作,连忙闭口不言,也不用万福张罗,亲自倒了茶水送到三殿下的手边。
他连饮了几口热茶,方解心中郁气,声音略带了些咳嗽后的沙哑:“那个安放在道观密室的人怎么样了?”
心腹听到萧明稷询问,连忙跪下请罪:“这些时日圣上往道观去得频繁,属下还未来得及亲自入内查看。”
那个安放罪人的密室就在圣上与贵妃的床下,大夫也不能日日去照看里面人的身体,当然殿下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死不聋就行。
“算了,过些日子是阿娘的忌辰,玉虚观设水陆道场,我
亲自去瞧一瞧他便是。”
“可是……”心腹略有些犹豫,“圣上对贵妃分外看重,殿下若是碰上了,恐怕会令圣上起疑。”
“能有什么不妥之处?”萧明稷摇摇头,道:“贵妃为后宫之首,她既然做了长辈,我又怎能不去拜见母妃,”
这话说得不错,然而心腹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他躬身告退,走出书房正门后回头瞧去,他家殿下仿佛在烧什么重要的东西。
厚实的奏折孤零零地躺在炭盆里,隐约可见“儿臣叩请圣上赐婚”丶“两心相悦”之语,俨然是书房主人的笔迹
只是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郑贵妃……”
萧明稷静静地瞧着铁笼中因为忽然加了纸张而蔓延的火苗,低声念着这几个字,蓦然一笑。
“你好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