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显德袖着手站在小院的门口,哪怕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也只敢倚着廊柱眯着眼听候吩咐。
“总管,您先去旁边歇一歇吧。”身旁刚送茶进去的内侍关切道:“外面这风跟刀割似的,万一着了风寒……”
风寒还是小事,万一在冷地里睡着,到屋子里面一热,冷热交加,弄成了口僻,嘴斜眼歪的,也就没办法伺候圣上了。
显德眯了一小会儿就已经清醒了不少,听了身侧人低语,连忙端正了神色,低声问道:“圣上可要歇下了?”
“那位还没醒,圣上怎么放心得下?”
那内侍叹了一口气,“殿下刚刚差女冠过来询问娘子病情,又劝了劝,请圣上以国事为重,被挡回去了。”
贵妃秉性柔弱,即便是寻死撞得也不算太重,性命是无碍的,但身下见了红,额角的伤口也有些深,太医不敢问贵妃这身伤痕是怎么来的,施过针只说得静养,万万不能再动气。
圣上已经在贵妃身边守了一夜一日,当年元后生下废太子都没有这等待遇,明日的早朝是个什么章程显德现在也不敢去问,只盼着贵妃早些醒来,省得朝野为此而物议沸腾。
其实郑贵妃刚到道观的时候,圣上也曾怕她寻死觅活,加派了人手看护,可贵妃虽然伤心欲绝,倒是从来没有狠下心想过去死,以至於叫人疏忽懈怠,以为贵妃既然惜命,那便不必担心这一层。
郑贵妃对桃花颇为喜
爱,大抵算是与被奉为桃花花神的息夫人有同病相怜之感,她既然说“千古艰难唯一死”,那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当着圣上的面自戕?
显德虽然也不愿同这个时候叨扰圣上,但是谁叫他是圣上最亲近的内侍,总得对得起这个位置,在外间的炭盆处把自己身上的寒气祛了才往内间去。
圣上坐在屏风外的小榻上,执了一卷书在看,一页未曾翻动,但是眼睛落在字里行间,心思却留在了屏风内美人的身上。
“圣上,膳房里的粥熬好了煨在外头,您好歹尝一口,”显德刻意俯低了身子,提起郑玉磬来劝慰圣上:“您是万民的指望,也是贵妃的依靠,若是一点不吃可怎么好?”
圣上平生经手过的人命并不在少数,然而亲眼见郑玉磬血溅榻前,饿了许多时候,竟然半分胃口也没有,只是微微蹙眉,道:“贵妃一日没用过膳了,也不见你们上心,叫人把米油盛些拿过来。”
枕珠在里面陪着郑玉磬,其实郑玉磬早就醒了,然而昏昏沈沈地不愿意说话,任凭她低泣着擦拭身子,涂抹药膏。
圣上不是不愿意进去看见贵妃带伤的面容,只是两人骤然闹僵,纵然他贵为天子,毫发无伤,可心中百味熬煎,也并不比躺在床上的她更好受些,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圣上刚拿了一碗撇好的米油转到屏风里面,就见到了郑玉磬双目紧闭,苍
白的面容上不见半点血色,了无生趣。
枕珠看见圣上率先打破了这样的僵局,连忙将榻前的地方让给了圣上,自己立在一边。
“你们都下去。”
圣上竟然头一回觉得面对睡着的她或许更容易些,他的手指带了些粥碗的热烫,去抚触美人略冷的脸颊,目中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缱绻。
只是那手指刚一挨到郑玉磬的面颊,便见榻上昏睡中的美人蹙起蛾眉,一行清泪自眼尾落下,叫人心内添了几番酸涩。
她口中呢喃了一声,像是难受得不成,他凑近了些方能听清,她口中翻来覆去念的是“圣上”,只是不知道后面说的是“我疼”还是“我怕”。
“朕在这里,”圣上勉强平静了翻涌的心绪,轻柔地拍着她身上厚厚的锦被,尽量柔声问道:“音音,想要些什么?”
但是她又不说话了,似乎那只是梦中的呓语。
圣上倚坐在床榻边,静静地听她偶尔的呓语,一碗米油喂进去的工夫,那断断续续的低诉几乎能凌|迟人的心,叫圣上再也坐不住,匆匆离开了这间内室。
直到夜幕降临,郑玉磬才勉强睁开了眼睛,然而只是这样,便已经叫枕珠喜极而泣,身边似乎有婢女匆匆奔向外间禀告。
过不多时,圣上与溧阳长公主便都过来了。
“福生无量天尊,哥哥的心尖子可算是醒了。”
溧阳长公主瞧见郑玉磬勉强倚坐在床边,连忙念了一声道号,
不知道是说给圣上听,还是说笑给她听:“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哥哥发了好大的火,差点没把我这玉虚观掀了,足足十几个时辰没用膳,如今总算是不用担惊受怕,能睡个安生觉了。”
这室内也只有她还敢说几句缓和气氛的俏皮话,连圣上都有些脸上挂不住,轻咳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斥责道:“溧阳要是困了便回去,你在这里只会添乱!”
“圣上沈着脸在我这儿坐了一日,现在人家哪里还睡得着?”
溧阳长公主回看了一眼圣上神色,忽然很识趣地一笑:“不过饿倒是饿了,臣妹该回去用点夜宵,预备夜里念一段经文替圣上与贵妃祈福。”
溧阳长公主都被支出去了,自然其馀服侍的人也不好留下,圣上坐到榻边,见郑玉磬低下头去,两人对坐,一时无言。
“圣上不是要起驾回宫吗,怎么现下还在这里?”郑玉磬淡淡问道,声音里无悲无喜,“您憔悴了。”
“你是在赶朕走吗?”圣上叹了一口气,将郑玉磬的手握住,“你寻死觅活,难道朕还能吃得下,睡得着吗?”
“妾不敢,”郑玉磬恹恹地倚在床边,眼中渐渐落下泪来,“只是您都要废黜我和腹中这个孽种了,我死与不死与圣上还有何干系?”
“你说这些还敢说自己不敢?”
圣上听不得她说这个死字,气极反笑:“咱们夫妻拌嘴,朕又饮多了,生气你将朕推
给别人,难免说话就失了分寸,哪想到音音便要寻短见?”
他手中端了一碗药,为了保住贵妃,太医也顾不得这药是不是三分毒了,“先把药喝了。”
“妾又不是孝慈皇后,怎敢与圣上论夫妻?”郑玉磬是不相信圣上这番说辞的,但是眼泪流的却愈发急了,“倒还不如死了的好,省得叫孩子同妾这等不清白的人吃苦。”
“若你不能同朕论,大抵也没有旁人能成了。”圣上想想自己近来做下的荒唐事,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若是论君臣,宫妃自戕,你身边的人难道还能活吗,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郑玉磬听见圣上这样说,心放下了一半。
她回忆起方才自己身边站着的人,不经意向外面张望,面上添了几分惶急:“抱琴并不是有意要勾引陛下,是我怕服侍圣上服侍得不好,又伤到了咱们的孩子,所以才问她愿不愿意的……”
“枕珠都同朕说了,不过是私下遇上说了几句话,倒叫有心人渲染成了十分。”
圣上打断了她的求情,她与自己赌气,待旁人倒好,“抱琴以后不会再来伺候你了,你怎么也不知道辩驳一下,难道朕只听人一面之词吗?”
他看见伤口包扎处渗出的血丝,忽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轻叹了一声,“你呀!”
郑玉磬是知道圣上是有多疑心的,她要是好言好语地分辩,仅凭枕珠一人之词,圣上未必会信,
怕是还能问出许多的疑点来,然而她这般自戕,反而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圣上竟然从不曾疑心过她腹中之子的生父会是那个人,这虽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表露出来。
“圣上天日之表,又是宫中唯一的男子,难怪宫人倾心,做出些背主的事情,”郑玉磬道:“我身子不好,留不住您的。”
这话虽然贤惠,倒颇有几分呷醋的意味,圣上心中稍微缓和了一些:“新婚之夜,便是不碰你,难道朕还能叫旁人来伺候?”
“妾这样的人怎么配与圣上称作新婚?”郑玉磬神情中多了几分落寞:“妾并非是以清白之身侍君,又不肯以身殉夫家,叛乱中还与三殿下肌肤相亲,圣上便是怀疑我水性杨花也是理所应当。”
“朕何尝在乎过这些?”圣上瞧她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中也有些不忍,不与她理论这些,轻声哄着她道:“音音要赌气算账也得等来日,太医说你吃避子凉药吃得过量,这胎的怀相本就凶险,若是再动怒生气,恐怕便救不回来了。”
“避子药?”
郑玉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听见这剂药的时候却楞了。
她每每侍寝后都会取些溧阳长公主给的丸药服用,但没想到自己私下服用避子药的事情却被圣上查知,她攥着被子的手微微颤抖,一时没有按捺住,声音竟有些变了。
但是圣上却不见怀疑,只是避开伤处,
怜爱地亲了亲郑玉磬的面颊,斟酌道:“此事朕原不准备同音音说,但总归是朕的错处,总不好一直瞒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