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表里
“你说……你是……我们的师弟?”
咕咚,楚千酩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大脑快要宕机了。
红衣少年脸上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可怜巴巴地蹭过去:“对不起,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们,我知道我没有天赋,能被弑神学院录取已经是走了狗屎运,如果我被老师发现自己偷偷进魇境的话,一定会被开除的……”
被“没有天赋”的师弟骗了一路又带飞了一路的楚千酩和祝凉:“……”
少年泫然欲泣,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自小父母双亡,流浪长大,被打被骂很多次差点死掉……如果没法继续在学院学习的话,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他吸吸鼻子,捡起手边的狐面具,要塞给楚千酩:“为了向两位师兄赔罪,我,我把境灵给你们吧……等会遇到危险了,你们把我推出去就行,你们快跑……”
楚千酩赶忙把面具推回去:“你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让师弟挡在前面!你说是吧凉哥?”
“……凉哥?”
舟向月小心翼翼地觑了祝凉一眼。
从刚才起,祝凉手上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
那把小刀形状奇异,不过手掌长度。锋刃闪烁着锐利的寒光,在祝凉修长的指间旋转,看得人眼花缭乱.
向月分心疑惑了片刻,刚才第一眼看到时,那小刀是现在这种两面刃的形状吗?
【哟!小凉把灵犀法器都拿出来了!】
【杀气腾腾啊】
【最喜欢小凉的柳叶刀了,和他的人一样又冷淡又危险】
【同感!尤其喜欢祝宝这样玩刀的样子,帅爆了】
祝凉手上玩着刀,目光却注视着舟向月,淡淡开口:“刚才魇境说你叫周青。我记得,昨天被刁辛刹打死的那个境客,也叫周青。”
他的目光在舟向月身上慢慢扫视一圈,“……你就是他。”
指尖刀刃一道寒光,晃了舟向月的眼。
舟向月脖子一凉。
……哦,你才发现啊。
他一边腹诽,一边抹了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好像真的被他打死了,眼前一黑……可是之后不知怎么的又醒了过来,刚一睁眼,枣生就扑到了我怀里,叫我师父……”
一开始就是被摁头叫师父的枣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工具人枣生:你有问题吗?】
【没有师父也要创造师父】
枣生眨了眨迷茫的大眼睛,正要开口,忽然被舟向月一把薅到了怀里,狠摸了几下脑袋顺便捂住嘴。
舟向月:“我当时被吓了一跳,但他缠着我不让我走,后来我也就只好接受了。我猜他是不是没了师父,把我当成他的师父了,就像走丢的小鸡崽把见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母鸡一样……”
工具人枣生:“……”
“……这里好可怕啊,我害怕的要死,就觉得枣生这么可爱又这么厉害,他的师父应该也是个挺厉害的角色,那我扮成他的师父可能会比较安全……再后来遇到两位师兄,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生怕两位不是好人,所以还是装成了道士。”
“之后知道两位师兄都是好人了,又想起你们当时亲眼看到我死了,冒然站出来说我死而复生恐怕会吓到你们,所以犹豫了很久,再加上咱们不是一路惊心动魄的根本没什么喘息的机会嘛,所以一犹豫就到现在了……”
少年擡起头,一双桃花眼泪水氤氲,羽睫如凝了雾一般:“我真傻,真的……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救命,我牙酸】
【这演技绝了,你看枣生那迷茫的小眼神,他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对着这么张脸,当然是原谅他啊!】
“哎好了好了师弟,你别哭了,”楚千酩牙疼地连连摆手,他最见不得人哭了,尤其还哭得这么可怜兮兮,“好好好都答应你,我们不会告诉……”
“有个条件。”祝凉突然拦住他。
楚千酩:呃?
祝凉:“我想起来了,这一届新生里确实有个‘舟倾’,怪不得之前听到你的名字觉得有点耳熟。”
他转向楚千酩:“是小船的舟,倾倒的倾,不是你想的那个周青。”
楚千酩呆呆道:“啊……”
舟向月连连点头:“是吧是吧,师兄!”
祝凉接着对舟向月说:“师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新生入门,要参加摸底考试。”
“还有摸底测试?”舟向月惊恐道。
“对,”祝凉严肃地点点头,“到时候你楚师兄就托付给你了。”
舟向月:“?”
楚千酩:“?”
祝凉凉凉地瞥了楚千酩一眼,对舟向月说:“他是二年级的弟子,上学期期末考挂科了,所以这次开学后要和新生一起参加摸底考试补考。”
楚千酩:“……喂!”
他偷偷踩了祝凉一脚。
祝凉当他不存在。
舟向月恍然大悟,随后面露难色:“啊,摸底考试会不会很难……师兄,我这次真是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因为跟着枣生的原因才苟到了现在……”
祝凉:“舟师弟,你要真是第一次进魇境,那之后通过摸底考试肯定没问题。你把楚千酩带过及格线,我们就不把你偷偷进魇境的事告诉别人。”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这样的话……那,好吧……我尽力……”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神色一冷,手中银刃脱手,径直向舟向月袭来!
舟向月瞳孔骤缩。
……他都答应了,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啦!
叮!
金属相撞的激越清音在他耳畔咫尺炸开。
一明一暗两道银光先后落地,发出当啷的清脆响声。
一缕被削断的黑发缓缓从白皙的脖颈边飘落。
祝凉手中一动,柳叶刀便嗖地回到了他手中。
他一脚踩在落地的燕尾镖上,拦在舟向月和傩堂门口之间:“住手。”
“祝小公子,你最好让开。”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枯瘦阴森的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眼红血丝,身上衣袍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的手中还捏着另一把银黑色的燕尾镖。
“啊,你是刁辛刹身边的师爷?”楚千酩叫道,“干嘛上来就杀人?刁辛刹呢?”
“……刁爷已经死了。”
“死了?!”楚千酩大惊失色,就连祝凉都一惊。
刁辛刹是这次进入魇境的境客中灵力和资历都最高的一个,还拥有许多无赦道搜集的阴邪道具。
可以说,他对上其他境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碾压的优势,如果真的全力以赴,甚至可以与宋班主那样的高武力值npc或是宋莺时那样的厉鬼一战。
可刁辛刹居然死了?!
祝凉神色凝重。
大傩开始已有一段时间,鼓角声和吟唱声已经很近。
看来,随着大傩时间推移,这个魇境的危险真的在飞速增长。
师爷阴森地笑起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红衣少年手中的面具,“无邪君的面具在你手里啊……那就是境灵吧?”
“我听到魇境广播了。你没有死。”
他神色阴沉地往前走了一步,“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道具,居然死而复生……但现在,把境灵交出来。”
“师兄,救命。”舟向月怯怯地往祝凉身后缩了缩。
祝凉:“……”
他可不是楚千酩那个傻子。
咚咚咚,沉重的鼓点越来越近地震动着几人的耳膜,就连傩堂里悬挂着的纸幡丶傩案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都随着鼓点震动。
大傩行进的队伍,恐怕马上就要到达傩堂了。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漆黑的森浓雾气不知从哪里出现,缭绕在几人周围,与黑雾接触过的肢体都陷入了麻痹状态。
黑雾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怎么回事!”楚千酩大惊,“呕——”
“对不住了,”师爷见到得手,阴恻恻地笑起来,“原本想着你们两个也算有点背景,我不想对你们动手。但你们这么没眼色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手上一动,黑雾骤然大盛,在他们周围快速流动,仿佛嘶嘶爬动的一群黑色毒蛇,蛇潮涌动,逐渐淹过他们的大腿丶腰部丶胸口……
“你!”楚千酩额上青筋暴起,“我们就快要找到境主了!我们杀死境主,你不也能破境吗?你疯了吗,现在来搞境客内部自相残杀?”
“呵呵,”师爷嗤笑道,“境主在哪里?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何况谁知道那个境主是不是什么凶残的厉鬼,能不能杀他还是个问题。”
几个少年都被困在他的黑雾里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了红衣少年,阴恻恻地笑起来:“只有这骗子手里的境灵,才是唯一保险的东西。”
要破境,必须杀掉境主。
但如果只是一个人离开魇境,那么集齐境灵也是可以的——当然,如果有人集齐境灵并离开了魇境,那么剩下的人成功破境的概率会直线下降。
“你们两个,恐怕被他骗了一路吧?别被他这无辜的外表蒙骗了,我告诉你们,他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我敢保证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进魇境!”
【看我就说吧!我也觉得小船绝壁不是新人,不是听说大佬可以开马甲小号的吗?他要特么不是什么大神的马甲,我倒立吃屎!】
【本来想说+1,看到最后一句话劝退】
【帮你记下了,又一顿了,期待将来你大吃一斤】
“听你们刚才的话,他是你们那劳什子学院的新生?告诉你们,他混进去的目的绝不简单,你们等着全部被他害死吧……”
“你他妈少来这里挑拨离间危言耸听!”楚千酩怒目而视,可惜拼尽全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瞪得眼珠都疼了也动弹不得。
“无知真好。”师爷笑了笑,没再理会楚千酩。
他将一枚锋利的燕尾镖抵在红衣少年脖颈上,逼得他擡起头来:“我警告你不要乱动,我这燕尾镖上可是有剧毒的。”
他阴毒的眼神在少年脸上逡巡良久,仿佛要将他的脸牢牢记在心底。
同时,他的手伸向少年手上攥着的那张邪神面具。
“啊!”师爷猛地缩回手惨叫起来,惊异地望去——
一只小鬼凭空出现在那张面具之前,一张嘴裂开了半张脸,里面的牙齿满是层层叠叠的刀刃,染上了鲜血——刚才小鬼咬了他一口。
小鬼死死抱着舟向月的大腿,一双漆黑眼睛死死盯着师爷,流下两行血泪,“不许你,抢!”
“呵,乳臭未干的小鬼,”师爷轻蔑地笑起来,声音森然,“不自量力。”
他手指微动,枣生的头颅便骤然从脖颈撕裂飞了出去,四溅的鲜血洒了舟向月一身。
“啊!!”枣生发出了痛极的惨叫声。
自从成为鬼以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痛——撕裂的丶滚烫的,仿佛魂魄也被撕开……
没有头的小鬼只剩下一个露出骨头碴丶血肉模糊的脖子,这脖子茬使劲往舟向月腰上怼,两只小手死死环抱住他,把面具紧紧摁在里面。
“滚开!不给你!”枣生的声音愤怒得哆嗦,但因为声音是从地上的脑袋嘴里传来的,便多了几分滑稽。
“哦,原来是炼了个小傀儡,”师爷冷笑起来,“你的傀儡术可以啊,掉了脑袋都对你死心塌地,那我就来试试你这小傀儡能坚持到几根胳膊几条腿……”
他再度擡起手——
地上的小鬼脑袋怕得紧紧闭上了眼。
“枣生,放手。”舟向月突然轻声说,“面具给他。”
紧紧抱着他腰的冰凉小手僵了僵。
“啊?!”楚千酩惊讶地看向舟向月。
在魇境里集齐境灵多难啊!光是宋莺时的红盖头,就是九死一生,而那仅仅是境灵的四分之一碎片而已!
他竟然就要这么把境灵拱手相让吗?
“嗯?”师爷瞥了舟向月一眼,“你还想使什么诈吗?……哦,难道是心疼你这小傀儡了?真稀奇。”
“师父!”地上的枣生脑袋委屈又生气地叫了一声,血泪淌到地上。
“放手。”舟向月的声音依然平静,却严肃了几分,“你不听师父的话了吗?”
“我……”枣生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舟向月身上的嫁衣,几乎要将它撕破。
许久许久,他终于慢慢地松开。
没有脑袋的小鬼动作僵硬地将面具拿出来,递给了师爷。
“叮!恭喜境客贾文彦获得境灵【梨园梦】!”
声音一响,师爷明显松了口气。
“杀境主通常比集齐境灵容易,”他掂量着那面狰狞的邪神面具,玩味地打量着舟向月,“你居然集齐了境灵,之前连我都小看了你。但你倒还算是识相。”
“不过……”贾师爷忽然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你们几位要是从这里出去,我必然没有好下场。”
“我说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对不住了,我就干脆利落点儿,送你们三位上路吧。”
楚千酩大惊:“你怎么这么丧心病狂!”
师爷冷冷一笑:“这里是浮屠境,知道吧?既然来了这里,就要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会奇怪。”
他念动咒语,那些缠绕在三人身旁的黑雾忽然开始逐渐实体化,变成了一条一条粗糙又滑腻的丶仿佛蛇皮一般触感的绳索。
绳索一圈圈缠住了他们,然后开始勒紧。
“草……你……大爷……的……”
楚千酩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拼尽全力地挣扎。可是之前黑雾尚未实体化时他便浑身麻痹动弹不得,现在化成了绳索,虽然四肢恢复了知觉,但也被捆得结结实实,根本无法挣脱。
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突然在傩堂外炸响,仿佛五雷轰顶。
大傩已经来到了傩堂外。
门外火光大盛,光怪陆离的影子扭曲地投映在傩堂里的神像丶傩案丶香案丶贡品上,如同鬼魅横生的幻境。
师爷一见,立刻焦急起来,手上狠狠一拧!
舟向月听见自己的骨骼“咔”的一声响。
怕是断了根肋骨。
这身体还真是皮薄骨脆啊,人家楚千酩脖子都还没勒断,这边骨头就断了……
他正腹诽呢,一根蛇索便卷上了他纤细的脖颈,猛地一勒!
“!”舟向月呼吸被扼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顿时开始充血,迅速涨红起来。
窒息的痛苦迅速涌上来,眼前的视野边缘开始变得忽明忽暗,金星乱飞,一点点黑下去。
“叮!”断断续续的提示音传入耳中,“你的狼狈逗笑了神明,他送给你一个梦境。”
……
舟向月眼前一花,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尘土飞扬的街道。
“呼……呼……”
急促的呼吸让喉咙里泛起血腥气,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正被人拽着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就像后面有很恐怖的东西在追他们一样。
奇怪的是,旁边的脂粉摊子居然比他还高。
舟向月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谁了。
旁边拉着他的手飞跑的,正是小男孩多劫。
多劫看起来七八岁,比此时的他高出一个头。
——是多劫带着枣生在逃跑。
两个孩子跑得慌不择路,甚至闭眼钻了个狗洞,顾不得拍一拍头上的尘土,就跌跌撞撞接着跑。
舟向月的心脏剧烈跳动,听到了沉重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们经过了街边的糍粑摊子。卖糍粑的老奶奶正半闭着眼坐在藤椅上打盹儿,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奶奶!救命!”多劫冲上去拽住老奶奶的蒲扇。
老人睁开眼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转身推开身后小院的门:“进去,快进去。”
两个孩子忙不叠地冲进了院子,奶奶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了。
骤然从玩命的逃亡中松弛下来,两个孩子都累坏了,瘫在地上直喘气。
“哥,哥哥……”枣生向哥哥张开双臂,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多劫叹口气,安抚地抱住枣生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枣生,你别说话,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可能是门缝里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他又把耳朵贴到门上。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糍粑奶奶的声音:“……下次可看好了,再叫我帮忙,就不止这点钱了!”
多劫瞳孔骤缩,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枣生蹿去:“枣生,跑!”
大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打开,班主嘲讽的声音响起:“还想往哪里跑?”
多劫拖着枣生疯狂往前跑,可院子太小,他们转眼就被墙拦住了。
多劫擡头看了一眼。
墙不高,他其实可以爬过去,但还有枣生。
他猛吸一口气,将枣生抱到肩膀上,把他往墙上一推:“跳下去,快跑!”
枣生直接被他推下了墙,咕咚摔到地上,带着哭腔尖叫道:“哥哥!”
“跑!”多劫几乎破音的叫声从墙那边传来,“枣生,跑啊!再也别回来了!”
枣生一个激灵,转身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他看不见背后隔着墙的景象,却听到背后传来混乱的声音。
班主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丶钝物撞击声丶哥哥的惨叫声丶骨骼断裂的声音丶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
“跑!”
“快跑!”
“别回头!!”
无数声音如同放大了千万倍一样击打着他的耳膜,就像是这世间最疯狂混乱的噩梦。
“打死你……还敢逃跑,看我不打死你!”
“原本你有个好皮相,我还想留着做摇钱树的……可谁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弄死你这个小畜生,我再去把那个抓回来,一个也别想逃!”
枣生一边哭一边跑,跑过高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土墙,跑过点着香放着贡品的门口神龛,和他一般高的无邪君神像看着他微笑,面容悲悯。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他好像跑了很远很远,但他其实连院子后的小径都没有跑出去。
在小径的尽头,他撞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千儿?是千儿吗?”
还未等枣生反应过来,他被猛地抱进怀里。
女人死死搂着他,嚎啕大哭:“妈妈找到你了,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枣生迷茫地擡起头。
看到女人的脸的一瞬间,一切忽然崩塌。
……他见过这个女人,他喊“妈妈”的女人。
仿佛错乱的幻觉,女人以一个神明般恐怖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中满是嫌恶,嘴唇一张一合:“我不要你这个讨债鬼,我已经把你卖给戏班了。”
“我生下你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用你换钱让我过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问题?”
“从今天开始,你不叫多劫了。你的主人叫你什么,你就叫什么……”
“你的名字是……”
想想你的名字……
想想你叫什么……
仿佛一道电光撕裂夜空,照亮庞然杂乱的记忆深处,许多散落的线索。
舟向月明明在无邪君面具的境幻里看到枣生和榆生认识,可当他向枣生问起榆生时,枣生却一脸茫然,没有任何印象。
在宋莺时的梦里,年轻的学徒们说,枣生运气好,被他的亲娘赎走了。
佛心镇的灾难在那之后才降临,他没有死在那场悲剧中,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魇境里。
小眼镜藏起来的老照片里,舟向月见到的枣生名字被水渍污损,而那个照片里的“枣生”,则是一个面孔完全陌生的孩子。
枣生和梅生长得有几分相似,像亲兄弟一样。
最后的1/4境灵【██(人形)】散落在三处。
【██的人皮】藏在神像里,【██的魄】附在小眼镜身上,【██的魂】则指向枣生。
……
“哥哥……”
幼小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舟向月猛然惊醒,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轰鸣,盖过四面熊熊火海的燃烧声响,盖过无数厉鬼的哀嚎。
冰凉的手臂紧紧抱在他腰间。
另一只冰凉的手则扒开了他的手指,在他的手心划来划去。
舟向月低下头,看见没有头的小鬼拉着他的手,焦急地在他手心来回划拉。
不对。
按理说,小鬼和他裸露的皮肤并不能接触,碰到就会穿过去。
舟向月猛然发现,小鬼那小小的手指根根血红,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片狰狞血迹。
——小鬼蘸了自己的血,在他的手心写字,想告诉他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信息!
作为魇境中的鬼,枣生几乎是突破了自己最本能的恐惧,吃力地丶一笔一画地,在他手心涂抹着那两个字……
那两个他甚至不认识,只能歪歪扭扭依葫芦画瓢的字。
横,竖,撇,捺。
每写下一笔,小小脖子的断口处就涌出一大股鲜血……
舟向月猛地握紧了手,不让那冰凉黏腻的小手继续在他手心写字。
细小的手指在他的手心挣动,一片湿滑。
他想写两个字。
舟向月冷笑着看向贾师爷,嗓音嘶哑着念出两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
……他早就猜到了。
他在班主房间里发现的红色荷包,明显是女孩子做的女红,上面绣着朵朵如雪般的白梅。
他此前在冥婚墓里判断出唯一的真新娘,就是因为那位新娘的红绣鞋丶嫁衣和盖头上绣了梅花,而那梅花与荷包上的梅花刺绣几乎一模一样。想必宋莺时在给自己绣嫁衣时,还相信着梅生会来救她。
甚至榆生还提起了那个荷包——正是宋莺时送给那位师弟的荷包。
宋班主买了十来个徒弟,所有徒弟都以树木命名,曾经拥有自己名字的多劫也不例外。
这个魇境的境眼。
那个消失的孩子的名字。
枣生拼了命想要告诉他的,这个魇境最黑暗的秘密。
梅生。
舟向月抱紧了怀里的小鬼。
他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没有见到过枣生。
真正的枣生就如记忆里那样早就离开了这里,逃离了原本注定的命运。
那个幸运的孩子或许有了会给他做油炸糍粑的妈妈,会给他洒上满满的一勺红糖浆,甜得像蜜。
或许还有个会给他做漂亮的木匣子的爸爸,甚至带他去买了精致美丽还会放出音乐的八音盒。
枣生年纪太小,在戏班的记忆也过于痛苦,以至于他就此遗忘了那段记忆,就像忘却幼年时曾经喂过的一只流浪狗。
直到梨园大火,一切湮灭,他再也没有回来。
梅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魇境里的见到的这个小鬼“枣生”不是枣生,而是年幼的梅生。
所以他才会五官肖似长大的梅生。
所以他不认识榆生,因为榆生是在梅生之后才进入戏班,年幼的梅生没有见过他。
这个魇境因梅生的怨气而生,可哪怕在这个魇境之中,他都连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都幻想不出来。
于是最后,他幻想出了另一个自己,让那个从不存在的哥哥,救年幼孱弱的自己逃离。
可这个梦境无数次地重复,每一次他都会在哥哥的牺牲下哭着逃离,在小路尽头遇到他的妈妈,最后梦境崩塌。
因为他真正的妈妈,把他像牲口一样卖掉了。
……
一股阴冷的狂风吹进傩堂,满堂闪烁的烛火齐齐熄灭,傩堂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能听见沉重的傩案子发出彼此撞击的闷响,四面悬挂的纸幡哗哗作响。
师爷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剧变:“你……!!”
这个疯子!
他竟然说出了禁忌词,想要惊动境眼!
空气变得彻骨阴寒,隐约有嘶嘶声从看不见的桌角丶墙壁裂缝丶屋檐房顶传来,污秽而恐怖的阴影缓缓爬动,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冒出一个念头。
——有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