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黑白
“不知愁的致命弱点是惊梦引。”
“惊梦引的来源是一种名为惊梦客的灵药草。”
“惊梦客是一种藤本草质植物,以特定土壤培育,经特殊浇灌及养护处理,能开出外表及香味类似野姜花的白色花朵。花朵成熟即蜕变成白色蝴蝶,蝶翼上自然脱落的银白色鳞翅粉即为惊梦引。”
“野生惊梦客极为罕见,偶尔见于丛生野姜花附近,但极难成熟开花。”
“我们采获了数颗惊梦客种子,但未能培育出能够开花的惊梦客,亟需查阅更多资料。”
“……我们被不知愁发现了。”
“或许是怕惊动那些正道门派,他没有公然对我们发布悬赏,而是秘密追杀我们。边地地势奇险,出入路径有限,我们多次尝试离开均告失败,被困在此处,只得自行探索培育惊梦客。”
“当你看到这页笔记的时候,我们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以下是我们记录的关于惊梦客培育的要点。”
“需避光。”
“需以鲜血灌溉,不限鸡丶鸭丶猪血,但务需新鲜。”
“土壤不可太干,亦不可太潮湿。需有充分空气。”
“惊梦客属阴,满月之夜为关键生长周期,期间植株极为脆弱,需悉心呵护,若能承受汇聚来的阴气,则会显着成熟;但阴气太过会烧根。”
“太娇气了,你大爷的!”(这一句字迹龙飞凤舞,又重重划掉)
“不要让蝴蝶靠近!已采其他花粉的蝴蝶接触会污染植株,导致枯萎。”
“这是一个漫长的试错过程,好在我们找到了一个隐蔽的住处,不知愁短期内应该找不到我们。”
“感觉曙光将近,还是很有信心杀了他的。”
“我们在边地数年,亲眼目睹不知愁同曼陀宗血明王勾结,生杀予夺丶草菅人命,人神共愤。”
“愿早日祓除,以告亡灵。”
沈妄生回想着伯母让他送到翠微山的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那张纸上的大部分字迹十分整洁隽秀,记录也十分清晰。
只是他惭愧识字不多,有一些连蒙带猜才明白的字。
纸张的边缘有撕裂的痕迹,看起来是匆忙间撕下来的。
除了这张纸外,还有四颗银白色状如种子的东西。他想那应该就是惊梦引的种子。
最后是一个口信,是伯母拥抱他时在他耳边说的。
“务必告诉他们,坎城及周边四城危急,曼陀宗将于七月二十屠城。”
沈妄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就像他也不知道他们的许多秘密一样。
但他明白一件事——现在,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他头上帷帽悬挂的面纱,他伸手去按住,以免自己的面容被人看见。
他被千面城通缉,如果露出真面目,难保不被见过通缉令的人发现。
坎城是离开边地的必经之路,但他来到这里时,却发现这里全城戒严,严查出入行人。
坎城在曼陀宗的控制之下,曼陀宗主又与不知愁交好,这个阵势或许就是为了那几颗惊梦引种子。
沈妄生在心中冷笑,看来妖孽如不知愁,也很怕死的嘛。
幸好他被通缉已久,早已有所防备,进城前乔装改扮,戴上黑色帷帽,穿上伯母的衣袍,扮成一个独行的黑衣女子。
他甚至用上了自幼时便学习的缩骨柔身术,硬生生让少年修长的身形变矮了几寸,以免因为女装个头太高被看出端倪。
进城还算有惊无险,但出城的难度却大大增加。
每一个行人都要严查随身物品,不得遮面,他甚至看到有颇为内行的人在看他们是否易容。
沈妄生一时竟出不去,困在了坎城里。
好在现在是七月初,距离七月二十还有一些时间,他可以再想想办法。
但在城里,也是危机重重。
这几日大雨,街上行人极少,却有城主府的巡查队到处搜查桥洞丶屋檐丶路边等等一切可以供流浪汉歇息的地方。
沈妄生不是没有风餐露宿过,但一连多日这样提心吊胆又整日整夜地淋雨躲藏,巡查队是轮班制,而他只有一个人,实在有点撑不下去了。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他转过坎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发现自己的通缉令。
这意味着他被发现的风险不算大。
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没有再穿伯母的女装,换上了伯父的男装,行动便捷一些。
此时正是傍晚,铅灰色的天空转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全是暴雨激起的灰白水雾。
他刚刚躲过一班巡查队,躲在两座紧挨的房屋间窄窄的夹道里喘气。
两个房子各自延伸出来窄窄的一条屋檐,于是夹道里就像水帘洞一样淅淅沥沥地挂了雨幕,不过他身形纤瘦,缩在比较矮的那边屋檐下,可以勉强遮个雨。
虽然是夏天,但连日大雨后的雨水还是激起一阵阵透心凉意。
沈妄生掏出身上留下的最后一块饼,还有一小块从别人家窗口下薅来的腊肉,撕下一条来就着饼吃。
饼和腊肉吃着干,就喝一口屋檐落下来的雨水润润嗓子。
“喵——”
一声细弱可怜的叫声从他脚下传来。
他一低头,看见脚边不远处的墙角有个生满杂草的小洞,洞口一只小野猫,像是想过来又不敢,湿漉漉的小爪子试探地迈出一步,又停下,呜咽地喵了一声。
小野猫的毛都被打湿了,显得乌溜溜的眼睛格外地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整只猫毛发脏乱丶瘦骨嶙峋,大概是猫妈妈没了。
沈妄生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想,自己和这只小野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撕下一条腊肉,放到地上。
看了看手上剩下的最后一点不过手指粗的腊肉,干脆又撕成两条,一并放在墙角,自己后退了几步。
小野猫试探地“喵喵”两声,看他后退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边细细地嗅闻了半天腊肉,随后试探着吃了一口。
沈妄生慢慢啃着饼看它,心想这小猫还怪聪明的,应该很难被毒死吧,怪不得这么小都能活。
啃完饼,雨非但没小,反而甚至比刚才更大了。
风声穿过狭窄的夹道,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妄生拍拍手,没有再看那只小猫,从夹道的另一端离开了。
刚出来拐进一条小巷,就看见一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手忙脚乱地推着一辆卖糖油果子的小推车想去避雨。
雨下得太急,风又大,掀翻了小推车上的雨棚,飞出去好一段路。
中年男人狼狈地冲过去追,而女人则守在小推车旁边,顾不上给自己遮雨,慌忙把自己头上的布巾摊开遮在小推车上,给底下还没卖出去的糖油果子遮雨。
那上面是小半屉金红油亮的糖油果子,竹签上串着的糯米圆球一个个饱满圆润,点缀着白芝麻,淋了雨滚动着雨珠,更显得亮晶晶的。
瓢泼大雨中,雨水将女人的头发打得湿透,一串串地沿着发梢滚落下来,又沿着湿透的衣摆,像小溪流似的落到地上。
沈妄生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
他莫名其妙地想道,如果他的父母还活着……他们大概便是这样在大雨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石板路上流淌的雨水让路面变得无比湿滑,又一阵风吹来,那小推车竟缓缓沿着微微倾斜的路面滑了下去。
女人突然发现小推车打滑了,连忙拽住车把手。
但车太重,不仅没能让车停下来,连她自己也被扯得一个趔趄滑倒了,“哎哟!”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搀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抓住了小推车,甚至还稳住了上面差点滑下去的竹屉。
女人透过眼前淌下的模糊雨水擡头去看,发现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少年。
他眼角弯弯地落下,笑容看起来温柔而腼腆,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伯母,小心啊。”他说道。
男人抱着雨棚回来时,沈妄生刚帮着女人把小推车拖到屋檐下。
他的头发也湿透了,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地粘在脸颊和脖子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谢谢你啊孩子……”两人连声道谢。
沈妄生点了点头,擡头去看屋檐下挂着的像水帘洞一样的雨幕,那神情像是行人在担忧天气。
女人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孩子,你要出城吗?雨这么大,而且城里宵禁,现在已经过了点了,出不去的。”
“啊?”沈妄生脸上出现了苦恼的神情,“这样吗……可是旅店都住满了。”
中年夫妇对视了一眼。
男人搓了搓手,“那个,你要是不嫌弃,要不到我们家去将就一晚?就是只能打个地铺将就一下了,不好意思……”
沈妄生:“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女人道:“没事没事!腾个房间的事儿,走吧走吧,现在雨小了一点儿,我们家也不远。”
沈妄生跟着中年夫妇回了他们家。
这原本就是他去帮他们的目的——他这样身份可疑的行人,住不了旅店,也无法出城,在瓢泼大雨中走在城里都很可疑,能在居民家里借宿是最好的。
但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男子要求借宿,恐怕大多数人心里都会打鼓。所以,借助一个合适的场景,让他们主动提出让自己去他们家里,是最自然的方式。
那对夫妇相当热情,帮他烧了热水,又给他拿了一些男主人的干衣服,把他的湿衣服拿去洗。
虽然他比男主人略高,但瘦,袖口裤脚稍短一点,胖瘦却很合适。
沈妄生之前一段时间在家里帮忙惯了,也想去给他们帮忙,又被连声说不用,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心虚,有种把人家卖了人家还在帮他数钱的荒谬感。
女人把带回来的糖油果子又炸了炸,不大好意思地给他端了一碗:“那个,今天集市,这是我们去集市上卖剩下的……抱歉啊,下大雨没法买菜,家里实在是没吃的了。”
沈妄生笑着接过:“说什么呢伯母!这闻起来好香,我最爱吃糖油果子了。”
“真的?那你多吃点,还有呢!”女人搓着手絮絮叨叨,“哎,今天下雨生意不好,果子管够……”
沈妄生吃了一口糖油果子。
炸物冷了丶被雨淋了又回锅,自然没有新鲜出锅的好吃。但他嚼着烫呼呼的糖油果子,只觉得齿间热乎焦脆又软糯香甜,多日未曾饱餐的肚肠十分熨帖。
那对夫妇也吃了糖油果子做晚饭,但都没吃几个就吃不下去了,把碗里剩的都给了他,说长身体的时候就是容易饿,得多吃点。
等到几人都吃完了,沈妄生想帮他们洗碗,又被从厨房里推了出来,让他早点休息。
房子低矮逼仄,没有多馀的空间,男人把储藏间里收拾收拾给他打了个地铺,沈妄生已觉得很是奢侈。
毕竟,他已经很多个夜晚没有安稳地睡过觉了。
储藏室墙上有个小窗户,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一贯睡得浅而警醒,但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久没怎么睡觉,也或许是因为这慈祥又勤劳的两夫妻让他想起了他的伯父伯母,他蜷缩在被褥上,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中年夫妇忙完家务也早早准备睡了,不然点灯还要费油。
入夜后,雨渐渐小了。
男人拎着垃圾出去扔的时候,雨基本已经停了,外面的路上是一片一片的水洼。
他刚到门外,忽然被几个人拦住:“老王啊,今天还到集市上出摊了,该还钱了吧?”
男人看到他们,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嗫嚅道:“曹四爷的钱,我之前已经还了……”
“还了?”有人笑道,“哟,人家白送你一头猪崽,你养了一年养大了卖了,就还人家一头猪崽?够黑的啊老王!”
男人嘴唇哆嗦着:“我,我们之前攒了一笔钱了,但不是被巡查队要去做辛苦费了么……”
“怎么?辛苦费不该收?”那人提高了几分声音,“你以为这乱世是谁在保护你安安稳稳地在城里过日子?不想给行啊,从这里滚出去,去哪里乞讨也没人管你,路上遇到土匪,给你衣服扒了脑袋砍了踢下悬崖去!”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男人连声哀求,“我们现在手上真是没有钱了……”
“哦,没有钱了啊,”那人看了旁边人一眼,几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
“听说你们有个闺女啊,十几岁了?还是黄花大闺女吧?那卖去窑子可就值钱了。我想四爷心善,差那么几两的也就算了……”
“不要!”男人猛然激动起来,去拽那人的胳膊,“不准动我闺女!”
但他还没挨上那人的胳膊,就被一棍子打翻在地,几只脚重重地踹在他身上上,发出闷响。
他趴在地上抱住头,脸上身上溅满了泥水。
下一刻,有人拽着他的领口把他拖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又没有钱,还不让人动你闺女,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对吧?”
男人的眼睛被泥水糊得睁不开眼,哆嗦着反复哀求:“别动我闺女,求求你们别动我闺女……我去想办法,我去弄钱……求你们……”
那人居高临下地冷笑着拍拍他的脸,“那就这么说定了。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我们就去找你闺女。”
拽着他领口的手一松,他就栽倒在泥水里。
刚想爬起来,又有人在他背上踩了一脚,让他重重地跌回地上,溅起水花。
那些人在他身上啐了几口,这才说说笑笑地走了。
男人在冰凉的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刚跪坐到地上,就感觉有人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又来要钱了,是不是……”
女人把头埋到他的胸前,声音是压抑的哭腔。
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但他还是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滚滚流淌。
他撑着地站起来,又把女人也拉起来:“……我们先回去。”
等到他再次换完衣服,把脸上身上的伤口抹上药,已近深夜。
两人坐在昏暗如豆的灯光里,气氛压抑到窒息。
“怎么办,”女人六神无主地念叨着,“十二两银子,十二两……我们从哪儿弄这十二两呢……”
男人忽然道:“要不我们明天就走,去找闺女。带她走。”
女人吓了一跳,“可是不会被发现吗?被发现的话,他们会打死我们的!你看最近城里天天戒严,城主府的人都在城门守着呢……”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咆哮,低下头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
女人流着泪呆愣许久,目光落在挂在屋里的一件衣服上,忽然一动:“那个年轻人,他的衣服,料子不错。像是个有钱人……”
男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看他像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单独一人出来,不要命了?”
女人却继续说:“他进屋换衣服的时候,我好像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了。”
她猛地擡起头,漆黑瞳仁在昏暗烛火里闪烁着暗红的光,“你说,他身上会不会带了些银子?”
男人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面前这双眼,鬼使神差般轻声道:“他孤身一人赶路,要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估计也没人发现……”
“你想什么呢老王!”女人一个激灵。
男人也猛然回过神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想什么?
他不要命了!
“不过,你这么说起来,我总觉得不对……”
女人皱起眉,费力地思索着,“我总感觉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不行,我再去看一眼。”
他们的房子破,储藏室的墙上就有个破洞,在这边用纸糊起来了。
女人心里莫名涌动着不安,她悄悄地戳开那层纸,往里一看——
瞳孔骤缩。
那年轻人正蜷缩着静静沉睡。
枕头底下,露出一截闪烁寒光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