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骨血(2更)
“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是个天灵宿。”
“十八岁时,天象异动。我觉醒了天灵宿,获得了两道天火与一句谶言,指引我杀死未来的灭世邪神。”
“我此去万魔窟,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使命。”
任不悔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与白晏安曾经那么熟悉,但这件事,白晏安从未对他透露过一分半点。
所有人都以为白晏安三垣俱备,他的天灵宿丶地易宿与人心宿三方面灵赋无比均衡,以至于甚至无法定义他是其中的任何一个。
原来,他其实是天灵宿。
只是他的天灵宿似乎十分特殊,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用作卜筮,而是获得了审判一般的天火与谶言。
……他所说的谶言里未来的灭世邪神,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几人惊诧莫名时,周围的景象如同水波一样变幻。
上一秒还是安静而潮湿的无相洞,下一秒就变成了一片昏暗的街市。
天空中翻卷着遮天蔽日的黑色烟雾,不见天日,让这片街市显得昏暗不祥。
高高低低的建筑间漂浮着幽蓝的鬼火,将周围映出一片阴森可怖的幽光,照亮黑暗中奇形怪状的诡异身影。
在场的几人当年都亲身参与了屠魔之战,立刻认出这里正是当年的万魔窟。
万魔窟上空终年漂浮着不散的黑雾,那是过于浓重的罪孽与仇恨在这里积蓄出的煞气。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恶臭,说笑声和隐约的惨叫声嘈杂地混合在一处,远远近近地传来。
几人站在原地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里似乎同样也是一片残影——画面始终以白晏安为中心,看起来一切都栩栩如生。
他们像幽灵一样碰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周围的人与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也并没有发现他们几人的存在。
任不悔心想,他们这是进入了白晏安的记忆残影么?
……
白晏安刚刚进入万魔窟,谨慎地藏身在一幢破败的小楼旁边。
一盏幽蓝鬼火从他身边飘过,风中传来一阵恶臭。
那鬼火并不是凭空漂浮在空中的。漂浮的,是一个掀去头盖骨的人头,冰冷的蓝色火焰从挖空的脑腔里冒出,微微摇曳。
那个人头已经有些腐烂,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死前极度惊惧痛苦的狰狞表情,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一条肉色的蛆虫在眼眶腐烂的脓肉里探出头。
白晏安虽然目盲,但能用灵力感知并“看”到周围的一切,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一阵干呕。
他能依靠灵感的指引找到那个他要找的人,但在进入万魔窟之后,或许是因为这里过于浓重的魇与煞,他的灵感受到了干扰,时断时续。
只有在那个人看向他的时候,他才能感应到其精确位置,否则就只能依靠这种指引方向的灵感。
在没有灵感指引的时候,比如现在,他就只能让自己藏匿好,不要在万魔窟里引起骚动。
来之前白晏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在万魔窟里遇见什么,都不能贸然出手。
他孤身一人前来,只是为了杀死那个人。
自己并没有实力直接打赢断生魔嬴止渊,这里是嬴止渊的地盘,如果惊动了他,离开会很麻烦。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嬉笑声。
“打臭虫,打臭虫!小臭虫,啃泥巴,哈哈哈……”
还有哭哭啼啼的求饶声:“九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不远处围着一群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孩,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混血生出来的。
为首的那个比较像人,长得格外漂亮,就是被叫做“九哥”的孩子。
他站在人群中央,轻蔑地笑着看向旁边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瘦小孩子:“这样吧,你啃一口泥巴,这次就放过你。”
那个瘦小的孩子蜷缩着跪在地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原本一直在哭着求饶,闻言真的趴下去,低头啃了一口地上的泥。
只是还未等他擡头,那个漂亮孩子一脚踩在他头上,把他整张脸都踩进了地上那滩积水的污泥里。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喝彩和大笑声:“踩死他!偷东西的臭虫就应该踩进泥里去!”
跪在地上的孩子手用力攥紧,细细的关节都泛白了,却依然不敢去抓住那只踩住他头的脚,只是颤抖着按在原地。
但等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终于开始挣扎起来。
但几个孩子哈哈笑着坐到了他身上,还有人抓住他胡乱挥动的手,始终把他的脸压在积水里面。
那个孩子在他们的压制下疯狂挣扎,时不时拼命抢到一口呼吸的机会,随即就再次被按进了积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淹没在孩子们肆意的笑声中。
白晏安躲在暗处,忍不住攥紧了袖子里的手。
他想,自己应该现在离开,以免这里人多起来,被他们发现。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有些迈不开步子。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叫道:“嬴九,魔君大人叫你过去!”
领头的漂亮孩子当即一惊,立刻应道:“好,好的!”
他脸上骤然现出暴虐扭曲的神色,又踩着那个孩子的头使劲碾了碾,这才松开脚:“算你今天走运,放过你了。”
那孩子满身脚印,终于从烂泥中擡起头,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旁边有人斥道:“还不磕个头谢谢你九哥?”
他还在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真的磕了个头,一边咳嗽一边可怜巴巴道:“咳……谢……谢谢九哥。”
孩子们哄堂大笑,学着他断断续续地说话:“谢……谢……谢谢九哥!哈哈哈哈哈!”
嬴九得意洋洋地摆摆手,赶时间匆匆离开。
其他孩子见他走了也没什么趣味,一哄而散。
周围安静下来,白晏安猛地呼出一口气,惊觉自己后背上竟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他转身离去,隐入后面那条昏暗的窄巷之中。
他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定数,今天的他无力改变。
这一次他能做的,就是杀死那个未来的邪神。
下一次他再来万魔窟时,就会杀死嬴止渊,真正地将这里的罪恶扫平。
凭借他的实力,虽然现在尚且不能直接与嬴止渊对峙,但只是在万魔窟里隐匿行踪的话,不成问题。
只是他的任务进行得不算顺利。
这里浓重的黑雾严重影响了他的灵感,让它时断时续,方向不定,经常在他跟着指引走了一段路之后消失,隔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又指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想,那个人一直在万魔窟里移动,而且有意隐藏踪迹。
可能会是个稍显棘手的目标,如果遇上,需要当机立断。
白晏安就这样追着那个人,在黑雾遮天蔽日丶不分昼夜的万魔窟里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的魔窟经历,几乎每一刻都是对他身心的双重冲击。
他曾见到三个身影公然在大街上滚到一起,赤条条的躯体相互交缠,下半身化出蛇尾,发出毫不掩饰的□□。
空气中弥漫着发情的味道。
他曾见到两个浑身鬃毛的人殊死搏斗,其中一人用利爪一把撕开了对方的肚腹,鲜血淋漓的肠子滚了一地。
他将那人残忍地杀死,然后直接伸手刺穿他的胸腔,撕扯出热气腾腾的心脏,直接血淋淋地送进嘴里狼吞虎咽。
周围的旁观者高声叫好,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滩心肝肚肠,眼中冒着绿光。
他曾看到一个长着羊头的身影搅拌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叫卖道:“每日现煮人杂锅!是每日新鲜抓回来的人类婴儿,全魔窟最嫩的人杂锅!”
每次一翻搅,锅里就冒出半个小小的头颅,或是一根小小的手臂,都像炖久了的排骨一样,肉软烂烂地挂在骨头上。
每一幕,都在挑战他的心理极限。
万魔窟里毫无道德和律法可言,这里崇尚的只有纯粹的力量和赤.裸裸的暴力。
这里的人……不,它们不配称为人,残暴丶淫.乱丶贪婪丶无耻丶麻木不仁丶丧尽天良。
来之前他原本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服自己无论看到那个未来的邪神是什么模样,都不能被它的外表所骗,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但现在,他深感自己前些年的犹豫全然不值,他如果早点来到这里,一定早就已经杀死了那个人。
从这种地方生长出来的东西,得了成神的机缘却不走正途,最终成为邪神,简直一点也不奇怪。
此刻,白晏安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他只想赶紧杀死那个未来的邪神,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肮脏之地。
他跟随着好不容易持续了一会儿没有断掉的灵感,绕过一个埋头在一堆血淋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中大吃大嚼的身影,走进了后面一条无人的长廊。
他忽然心跳加速。
三天来,他第一次精确地感应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意味着它看到了他。
因为之前已经无数次跟丢过,他深知机会稍纵即逝。
白晏安无比果断地擡手,手中凝出一张流淌着光芒的无弦弓,瞬间拉满。
随着他的手稳稳松开,一道银色寒光骤然射出,拖着一条长长的银色光尾划破黑暗,撕裂风声刺入那个身影。
白晏安原本预期会听到一声惨叫,但没有。
只有身体倒地的声音。
他心里微微一惊,难道未来的邪神是一个哑巴?
他稳了稳心绪,在手中凝出了第二道天火。
天火分阴阳,阴火以无弦弓射出,已经命中了目标。
再把第二道阳火钉进那个人体内,就能彻底断绝谶言实现的可能。
等他赶过去时,忽然听到一声极压抑的痛哼。
白晏安骤然如五雷轰顶。
他认出来,这是他刚进万魔窟第一天时,那个被逼着啃泥巴的孩子。
瘦小的孩子捂着心口在地上痛苦翻滚,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地上,却死死咬紧牙关,只从牙缝里露出一点隐忍到极点的压抑痛哼。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抖着,四肢痉挛,只能勉力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
就像是因为怕被天敌发现,在野外受了伤也不敢出声的小野兽。
白晏安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
他想过那个未来的邪神可能会痛哭流涕地求饶,可能会花言巧语欺骗他,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殊死反抗。
他也想到过,那人可能还是个孩子。
他做足了一切情况的心理准备,无数次告诉自己: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既已知晓未来,就不要为相所惑。
如果不杀他,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孩子。
怎么会是他呢?
他怎么会成为邪神呢?
他那么瘦骨伶仃,那么可怜而软弱,就连被万魔窟里的其他孩子欺负,都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白晏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孩子泪流满面地蜷缩在地上,瞳孔微微涣散,安静下来不再痛苦地打滚,似乎是最初被天火射中的那波痛苦稍有缓解。
……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力气翻滚了。
白晏安不知道是哪种情况,因为他自己没有被天火射中过。
他站在孩子面前,低头看他。
一盏幽蓝色的人头鬼火灯从他背后飘过,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完全将孩子覆盖在里面。
在他这个成年人面前,这个孩子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力。
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白晏安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银灰色的天火颤颤巍巍地摇曳两下,熄灭了。
他沉默片刻,在孩子面前蹲下来。
天火是天罚,能够毁灭一切——包括不死不灭的魂魄。
第二道天火下去,这个孩子不仅会死去,甚至连魂魄也会被焚烧殆尽,就此彻底消失。
白晏安想,其实也可以单纯只是杀了他……而不是用天火将他彻底抹除。
这样,他虽然死了,但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就算他将来有可能成为灭世邪神,但每一世,也都得重新从婴儿开始成长。
再厉害的人,在孩童时也是脆弱的。
而自己可以一直盯着他,但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就像现在这样杀死他。
天火中的阴火已经钉进了他的魂魄,将会永远标记他,此后任何时候,白晏安都可以追踪到他。
如果以后的某一世,自己感觉他脱离了掌控,那时再用第二道天火将他抹杀,也为时未晚。
正在他思考时,孩子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晏安知道他在看自己。
因为此时,在他灵息的视野里,一小簇暗淡的火光出现在孩子的心口位置。
正是他那种对谶言目标的精确感应,只有在目标看到他时才会亮起。
白晏安感到心里微微一痛。
片刻之前他刚看到他的时候,这簇火光还很明亮,仿佛春日原野新生的野草。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将手臂虚虚环绕到孩子背后,然后拿起了短剑。
虽然要杀他,但白晏安希望他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杀死。
白晏安手中蓄力,准备从背后刺穿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个孩子忽然朝他扑了过来。
一个弱小到可笑的反抗。
这一瞬间仿佛无限拉长,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极近的空间里被孩子的动作带起了风,风撩动他垂落的长发,一切寂静无声。
而白晏安心无波澜,拿着利刃的手稳稳地从背后刺向他的心口。
在孩子扑到他身上的前一刹那,刀尖刺破脆弱的皮肤。
就在这时,他听到孩子细弱破碎的声音——他说:“小心!”
刺入心口的剑势骤然止住。
一声短促的惨哼响起,那个扑进他怀里的孩子晃了晃,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肩头,不动了。
白晏安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猛然转过身,发现自己身后竟盘踞着一条剧毒的银环蛇,对他威胁地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低下头,发现孩子单薄的肩头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并排的新鲜小血洞,正是刚刚被毒蛇咬伤的牙印。
……原来刚才他扑过来,不是要袭击他,而是提醒他小心毒蛇。
此时,孩子已经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满身冷汗,脏兮兮的小脸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泪痕。
这个孩子是那么瘦小,细白的脖颈能被白晏安一只手掌握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拧断。
而他却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然不知,昏睡在他怀中。
甚至像一个失去妈妈后终于找到了依靠的小兽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全无戒备地靠进他怀里。
全然不知,他全部危险的来源,就是抱着他的这个人。
白晏安沉默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背后环抱住这个孩子。
他摸到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因他而流的血。
……
无相洞里十分安静,白晏安跪在洞顶落下的缥缈光芒中,低声喃喃。
“有时候我对神明祈祷,并不是真的期待神明实现我的愿望。只是我难免也有脆弱彷徨的时候,希望在祈祷的长久静默中,找到自己心指向的方向。”
无相洞,别名无相见心。
无相洞中见神明,亦见己心。
“在万魔窟,我找到了谶言里那个降世的灾星,未来将会灭世的邪神。”
“可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孩子,被欺负的时候甚至没有自保之力。”
“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却来救我。”
“我没法杀他。”
“我把他带回了翠微山,告诉他,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想,此之前那些年我可能理解错了。或许上天赐我谶言,不是为了让我杀他,而是为了让我救他。”
“他说自己姓舟,没有名字。”
“我给他取名,舟向月。”
愿他此心向月,长夜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