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彼此
不知愁来找鈎吻到底是想做什么,舟向月观察了很久也没得出结论。
不过,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这个般若绘的故事里,他似乎只是一个暂时的过客,在曼陀宫停留了一段时间,时不时会来找鈎吻,每次必夸她的画画得好。
他在的这段时间,鈎吻的心思就更不在般若绘的学习上了。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学到了上色和勾线,老师给学徒们讲解画布与颜料。
“般若绘所需要的一切都要干净圣洁,画布也是如此。上好的画布,还要柔韧丶防水,适合颜料渲染,能最大程度地展现出般若师的技艺和颜料的珍贵与纯粹。”
“最干净圣洁的颜料来自珍贵的五彩羊,不过你们现在还不是成熟的般若师,使用五彩羊的颜料太过浪费,就先用普通的颜料练习。等到你们快要毕业参加大圆满礼的时候,才会开始用五彩羊的颜料。”
舟向月心想,五彩羊是什么神奇的羊?
五彩缤纷专门産颜料的羊?
他在曼陀宫里到处转过了,也没看到过这样闪瞎眼的羊啊。
可能是要出去打猎才能猎到的羊吧。
老师继续讲解:“基本颜色有五个,白色丶黄色丶绿色丶蓝色与红色。般若绘中千变万化的色彩都是由这五个颜色延伸出来,上色的时候不仅要搭配色彩的视觉效果,更要发挥出色彩本身的力量。”
也是从这一阶段开始,老师不再要求他们完全按照标准度量经上的画法画神像。
“大家上色的时候要用心体会颜料的灵性与自身的灵性,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将自己心中的神灵画出来。”
“只有在最虔诚的心境下画出来的般若绘,才是具有灵性的般若绘。”
舟向月依然厚脸皮地蹭郁归尘的作业,同时继续关注不知愁和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动向。
身为鈎吻的妹妹,格桑和姐姐最为熟悉,虽然鈎吻有意隐瞒,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不知愁的存在。
她一开始吓了一跳,赶忙催鈎吻让他走,怕他如果被别人发现,会给鈎吻带来麻烦。
但当她看到少年的真容之后,当场就脸红了。
舟向月不由得感叹,可别被他无害的美貌所外表欺骗啊。
你知道你面前这位少年将来会有多凶残吗?比你们曼陀宫主的凶名还厉害。
当然,都得排在他自己后面,哈哈哈。
鈎吻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格桑的心思。
格桑在打扮自己上花的时间更多了,会央求阿嬷给她用更鲜艳多彩的丝带编辫子,又把头饰和耳坠挑了一遍又一遍。
鈎吻是没有阿嬷给她编辫子的待遇的。她也没有格桑那么多漂亮的首饰。
她曾经逃离了几年后又被抓回来,虽然因为格桑求情的缘故,她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大人们原本就不喜欢她,现在明显更加厌恶她。
而不知愁对她们两个都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宠溺。
这一天,鈎吻原本约好了时间与他见面,但下课后却临时有事耽搁了。
等到她后来赶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格桑自己先来了,正在和不知愁说话。
格桑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呀?”
不知愁一挑眉笑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格桑俏皮地勾了勾唇角:“你总是来找她。”
她走近一步,神神秘秘道:“你知不知道,我姐姐喜欢那些有毒的虫子……我还见过一次,她把蚯蚓放进了一只罐子里,还有好几种虫子……它们就在里面自相残杀,那声音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吓死人了。”
“我知道,”不知愁微笑起来,“我也喜欢。”
“你……”格桑一愣。
鈎吻心底泛起莫名的情绪,从后面走过去冷冷道:“格桑,你想说什么?”
格桑一惊,迅速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心虚:“姐姐……姐姐你来啦?那我先走了。”
鈎吻脸色阴沉地目送她离开,没有说话。
等到格桑走了之后,少年上前一步,从她发间拿下来一朵不知何时掉在上面的落花。
他说:“姐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鈎吻一愣。
她本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总会离开的。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心底却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鈎吻垂下眼,低声说:“这就走啊……”
是因为格桑说的话吗?
可他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点点头:“别这么难过,我以后还会来找你的啦。”
鈎吻勉强笑了笑,“嗯。”
少年又说:“你画的真的很好看。”
鈎吻的笑意终于明晰了一些,有点羞赧道:“真的啊。”
少年猛点头:“真的!我觉得你真不用担心自己的画不合格,我偷偷在曼陀宫里转了转,你画的比那些挂在墙上的好看多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弧度优美的眼角微弯,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的话。
鈎吻确实相信了他。
她不能阻止他离开,但在他离开后,她纠结了许久,终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第二天,鈎吻没有用格桑替她准备好的画作为作业。
她鼓起勇气,交了一张自己的作品。
画的还是般若绘的神灵画像与传统图案——不过是用她自己的画法。
画在一块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人皮上。
老师也说了上好的画布要柔韧丶防水,适合颜料渲染,她觉得人皮是符合这几点的。
她的画法,在人皮上的效果最好。
鈎吻交作业的时候心下忐忑,心想她用的是方方正正的一块皮肤,只要自己不说,别人应该也看不出这是人皮。
没想到,老师在看到她那幅般若绘的时候,脸色骤变,竟直接扇了她一耳光:“你!你竟敢……”
这一耳光打得极重,鈎吻踉跄倒地,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嘴里尝到了腥热的血气。
周围的一张张脸上满是惊恐又嫌恶的表情,好像有人在大声指着她责骂,但她听不清楚,只能听见尖锐凌乱的嗡鸣。
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空气。
电光石火间,鈎吻眩晕地意识到那是曼陀宫里惩罚犯了大错的人才会用的鞭子。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可意料之中的凌厉疼痛却并未到来,反倒是一个温热的身体扑到了她身上。
有人紧紧抱住她,在大声地哭喊。
是谁?
鈎吻费劲地睁开眼去看,但视线被泪水浸得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片凌乱的光晕。
鞭子撕裂空气的风声又响起来,似乎还伴随着混乱的尖叫声,但她却依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鈎吻闻到了血腥味。
不是她嘴里的血腥味,而是随风传来的。浓郁而腥甜。
混乱丶喧嚣丶恐惧与愤怒在她心中掀起风暴,浑身血液也在风暴之中极速流转,发出刺耳的噪音。
在这噪音之中,她集中精力去听,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在哭喊什么。
“……姐姐!”
女孩挡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不要打我姐姐!”
……
鈎吻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味。
阿嬷坐在床边,但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旁边另一张床上的人。
鈎吻稍微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声音,阿嬷顿时转过头来。
她看到她醒了,神情霎时从担忧转变为毫不掩饰的厌恶:“醒了?你好好看看,你把你妹妹害成了什么样!”
本来要挨鞭子的是鈎吻,可格桑扑到她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替她挨了那几下鞭子。
因为格桑像疯了一样说什么也不放手,最后老师们也没有再打她。
毕竟格桑是他们最喜欢的学生。
但那几下鞭子在少女瘦削的肩膀和背上留下了狰狞的鞭痕,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腿上也有一道血淋淋的鞭伤,甚至抽断了骨头。
阿嬷向来喜欢格桑丶讨厌鈎吻,现在看着鈎吻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仇人:“明明犯错的都是你,格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做你的妹妹?”
“……鈎吻,你会下地狱的!”
鈎吻从小被阿嬷骂到大,对她的责骂早就已经麻木,只能默默地等她发泄完怒火离开。
她挣扎着起身去看妹妹,发现格桑脸色惨白,往日嫣红小巧的嘴唇如今毫无血色,额角布满了细汗。
鈎吻沉默许久,将妹妹落在颊侧的一缕碎发拨到她耳后。
“……姐姐?”
格桑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鈎吻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嗯。我在。”
格桑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才确认了姐姐真的在她身边。
她擡起手,鈎吻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住妹妹的手。
格桑虚弱地捏住她的手指,低声道:“姐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说那样的话……我不该那么说的。姐姐,你能不能原谅我?”
鈎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格桑是在说她之前对那个少年说她喜欢虫子的事。
他才离开一天,鈎吻却感觉他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
她眼睛发酸,低声道:“我没有怪你。”
沉默许久,又说:“你不该替我挡鞭子的。”
格桑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漂亮女孩,而她则没有人喜欢。
她挨一顿鞭子,也就挨了。可格桑受了伤,得有多少人伤心,又有多少人恨她入骨呢。
格桑拉着她的手晃一晃,撒娇般轻声道:“可你是我唯一的姐姐啊。除了我,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鈎吻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嗯,你也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根鞭子留下的伤确实严重,格桑养了好多天才差不多把肩膀和背上的伤养好,腿上的伤却好得缓慢。
她冲着鈎吻撒娇:“姐姐,我想去看格桑花。”
鈎吻知道她说的地方是哪里。
从曼陀宫爬上一片悬崖,沿着小路绕出山谷,会走到一片高山草甸,草甸上开满了格桑花,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山。
格桑腿伤还没好,不过她养了这段时间的伤,瘦了不少,于是鈎吻就背着她去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妹妹走过那条小路,气喘吁吁地来到草甸上。
青翠欲滴的草甸上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五彩缤纷的格桑花织成一片锦绣花毯,绵延向远方的皑皑雪山,看起来神秘而纯净。
格桑在屋子里待了许多天,终于有机会来到这里,兴奋得脸都红了。
鈎吻在旁边看着她,心想虽然所有人都喜欢妹妹,没有人喜欢她,但妹妹是她的妹妹,这就够了。
格桑还是个小女孩,会赌气丶会吃醋,争强好胜,或许也会嫉妒。
但她……还是爱着她的。
舟向月远远地坐在草甸的边缘,看着这对姐妹和谐的背影,觉得自己可真多馀。
他随手从草丛里掐了一朵蓝紫色的漂亮小花,在自己耳边比了比。
他想,等回去了,趁郁归尘睡觉的时候插在他头发上,说不定他发现不了,顶着花去上学,哈哈。
就在这时,他的馀光在那对姐妹的方向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看过去,顿时目光一沉。
他看到了很多人。
……不对,不是人,而是鬼影。
一个个鬼影都是□□的模样,周身焦黑仿佛烧焦的木头,眼窝是一个个漆黑的空洞,没有牙齿和舌头的嘴大张着,里面也是空无一物的黑洞。
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鬼影从草甸远处向他们缓缓走来,仿佛一群从阿鼻地狱归来的怨毒亡灵,只剩下灰暗的影子,与周围绚烂多彩的花海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格桑和鈎吻,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