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因果
宁逸思为什么会回到拦门礼那个时候?
因为他后悔了。
苏忱说宁逸思发现与自己有因果的两个人是任不悔和商怀仁,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吓得躲了起来。
宁逸思想要回到选择拦门礼的时候,改变自己当初的选择。
舟向月原本认为,未来回到过去造成的影响本身已经体现在了过去时间线里面。
所以既然当时的宁逸思选了无事牌,那么哪怕未来的宁逸思回去想让他改变选择,也一定会因为某种原因失败。
但当时的宁逸思其实本来并不想选无事牌,而是选了自己熟悉的护身符。
他是因为突然发现口袋里一张神秘的纸条,才反悔换成了无事牌。
为什么他会因为一张不明来源的纸条改变主意?
舟向月后来曾偷偷地去看过宁逸思的笔迹,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因为那张纸条上的字,就是宁逸思自己的笔迹。
也就是说,宁逸思当时放弃护身符选择无事牌,就是被未来的他改变过的结果!
然而,这就出现了完全解释不通的悖论:
假设选择了护身符的宁逸思后悔了,回到过去并且成功改变了当初自己的选择,那么按照原本“过去不可变”的认知,宁逸思一开始选的就是无事牌,而不是护身符。
但既然如此,就不会存在一个“选了护身符之后后悔”的宁逸思,试图去改变过去。
唯一能够解释这个悖论的,就是推翻之前的那个假设——过去并非不可改变。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宁逸思就改变了。
但只是对于宁逸思本人来说改变了,而对别人来说,他们一开始看到的就是改变后最终的那个时间线。
也就是说,改变后的时间线会覆盖改变前的时间线。
现在看来,如果改变过去后,过去和未来的因果互相冲突,就会覆盖时间线,比如宁逸思这样。
如果没有冲突,那些改动就会体现在时间线里面,比如回到过去的商怀仁得罪了一只猫,那只猫后来冲出来咬他。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宁逸思显然不记得自己曾经选过护身符。
不然他也不会再次后悔,想要再次改变自己选择的拦门礼,结果因为改变过去超出三次而死掉。
也就是说,覆盖后时间线的人会失去覆盖前时间线的记忆。
再联想到他们莫名其妙已经用掉的一次回溯机会,舟向月的思路豁然开朗——
就像宁逸思改变过去覆盖过时间线一样,他们其他人也覆盖过自己的时间线了。
明明有三次机会,但苏忱和宁逸思用到第三次就死了。
所有人不知情多消耗的那一次机会,就是覆盖时间线的这一次!
梅面陇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在覆盖前的那个时间线,他们应该像现在一样,推断出要离开幻境,就要杀死那个刚进梅面陇的自己。
但就像刚才推理的那样,如果他们杀死了以前的自己,那个以前的自己就无法活到后来,再回到过去杀以前的自己。
舟向月想,那个“他”肯定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他应该是认为出现这种悖论恰好会导致幻境崩溃,也就能成功离开幻境了。
然而,他们实际去杀了之后,却没能离开幻境。
刚进魇境的那个“自己”被杀死之后,替换成了去杀他们的那个“未来的自己”,然后一切重啓。
所以任不悔会发现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换了一件衣服,而且这件衣服就是梅面陇里的衣服。
所以舟向月会看到自己被割喉,甚至看到血落在地上,但一转眼一切又消失无踪,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断层。
所以他们只有九个人,却有十一件拦门礼——另外那两个人应该在覆盖前的那个时间线就已经死了,因此没有出现在重啓后的时间线里。
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有三次改变过去的机会,但实际上已经用掉了一次,只剩下两次。
覆盖时间线后,被杀死的“过去的自己”消失了,而试图改变过去的他们则失去了进入幻境后到那时的所有记忆,依然以为自己是刚刚进入魇境。
然后,他们无知无觉地走进梅面陇,重新开始在梅面陇里的一切经历。
舟向月深深感受到这个魇境的阴险。
在遗忘的干扰下,要发现这是个幻境就已经很不容易。
不仅如此,就算他们推断出来要回到过去杀死自己,也只会把过去的自己替换成未来的自己,重新开始新一轮循环。
然后,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最终的结局,或许就是所有人都在循环中被别人杀死,或因为透支次数而变成落花消失。
而这个幻境,则依然在静静等待下一批送死的境客。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舟向月想到之前灵巫大人第一次说“你们都死在了这里”,第二次又说“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两者的时间状态其实不一样。
他们所有人确实是在刚进幻境魇境的时候就死了,然后又在幻境里死了一次。
原本还以为他只是说话不严谨,没想到那老东西还真有点东西。
……
死去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就像是眼睛一闭一睁,一瞬间就结束了。
舟向月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倒在雪地上。
他爬起来,发现雪地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
周围弥漫着浓雾,没有任何人影。
转过身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悬崖,以及悬崖上延伸进浓雾之中的木桥。
他伸手一摸脖子,皮肤上完好无损。
看来他真的离开幻境了。
之前的割喉等等经历,都不是真实的。
舟向月不能确定是时间依然停留在他刚走过木桥的那一刻,还是他已经在这里晕倒了很久。
不过,他想幻境里的另外几个人估计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像他一样通过自杀脱离幻境。
所以,现在还不趁着他们没出来赶紧去抢占先机?
舟向月立刻向梅面陇寨子的方向走去。
离开幻境之后,之前一直像蒙着雾一样朦朦胧胧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在回忆中发现了一些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小女孩阿难明显不对劲。
他回溯到温良死的那一夜之后,从牢房里出来,看到阿难正带着一队纸人在外面走夜路。
幻境中梅面陇的夜晚,是有致命的“头发”出没的。
当时舟向月看到有头发向阿难涌去,他还用火吓退了头发,然后和阿难一起回到了她家。
在幻境里的时候,就像是做梦不讲逻辑一样,他竟然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一开始就说不通——
阿难一个看不见的小女孩,怎么会在深夜带着纸人独自出门?
而且看她和那些纸人的样子,很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以阿难敏锐的听力,她不可能没有听到那些头发在地上涌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响,那是连舟向月听到都觉得头皮发麻的声音。
但阿难并不害怕那些头发。
破境首先要找到境主,就算阿难不是境主,她在这里也一定是个特殊的存在。
舟向月决定从阿难的家查起。
他凭着记忆和梅生给他的“不迷路”的祝福,走进了浓雾中的梅面陇。
和幻境里的情景不同,这里竟然空无一人。
苍白的雾气中,每走几步就会露出吊脚楼的一根立竿或是半角屋檐。
房梁下挂着的风铃生锈了,一动不动地悬吊在空中。挂着蛛网的窗户被灰尘和霜花覆盖,看不清昏暗的屋里的情景。
一切死物都和幻境里的一模一样。
但舟向月走在浓雾之中,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路旁雾中隐隐显现出一棵棵梅树,一树一树的梅花沉默地盛开着,就连风声都没有。
梅花无声地从枝头凋落,落进地上厚厚的落英之中。
这里寂静得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已经死去许久。
这种感觉有些瘆人。
不过,这不影响舟向月脚步不停地沿着山路往上,很快就来到了阿难那幢低矮破旧的小房子前。
还未走近,就能看见浓雾中一个猩红的光点,就像是什么东西发着红光的独眼。
不过舟向月知道,那是阿难房门前的灯。
虽然阿难自己看不见,但她的房门前,无论何时都亮着这样一盏灯。
别人家的灯早就落满灰尘了,在整个灰暗寂静的寨子里,只有阿难门前亮着灯。
这是个相当明显的提示了。
舟向月站在门前片刻,推开了门。
推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
不远处传来乱糟糟的人声和脚步声,有人在尖叫:“死人了!”
“谁?谁死了?!”
“冯二!”
“听说是一刀毙命的。绝对是惯犯!”
“凶手抓到了吗?”
“抓个屁啊!人都死绝了才发现,杀人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我听说寨门那里一直有人守着,没有可疑人士走过。”
“……那不是说杀人犯还在寨子里?!”
“啊,不会吧?!这也太恐怖了!有安排人去查吗?”
“应该有吧……”
“晚上别出门了!别把孩子一个人放家里,太吓人了……”
声音变得更加嘈杂,有牛蹄子敲击在石板路上嘚嘚嘚的声音,轮子骨碌碌转的声音,杂乱焦急的脚步声,以及踩碎地面的枯枝落叶发出的清脆的“咔嚓”细响。
人们的议论声在逐渐远去。
一切声音好像都在耳中放大了,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
但直到现在,舟向月的视野依然没有恢复。
眼前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光,背景里是一片昏暗,中间一个小小的丶有气无力的红色圆形比周围更亮。
就像是在大雾之夜远远看见阿难房门前的暗红灯光。
这样的视野实在有些难受。
舟向月忍不住想揉一下眼睛,可这时才发现他动不了。
或者说不是他动不了,而是他无法操控这个身体。
紧接着,他感觉到这个身体很轻,也很矮。
不是他任何一个马甲的身体。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冷笑一声,传进耳中的却是小女孩的声音:“活该。”
这是阿难的声音。
但又和之前阿难的声音有一点不同。
舟向月忽然明白过来。
他现在是代入了阿难的视角。
一个人听自己说话和别人听他说话,听到的音色是不一样的。
视野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阿难是个盲人,所以现在代入她视角的舟向月也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他之前也遇到过几次,基本就是第一视角经历了一遍那个人的记忆。
所以,现在舟向月也做不了什么,继续旁观就行……不,这次是旁听。
阿难刚才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竖起耳朵听不远处那些人说话。
现在那些说话的人都散去了,她才从门外走进了屋子,还冷笑着自言自语说了声“活该”。
舟向月想,她好像是在说那个死者冯二——冯二得罪她了?
阿难转身把门关上,舟向月视野里那个小小的红色圆形就消失了。
他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落日。
原来在阿难眼里,世界是这样的。
并不是完全的一片漆黑,还是可以隐约看到一点光线。
就在这时,笃笃笃——
另一扇门忽然被敲响了。
舟向月记得阿难的屋子确实有两扇门,分别向不同方向开口。
另一扇门就在另一条小巷上。
阿难在屋子里沉默地站了片刻,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舟向月感受到她并不想去开门。
但敲门声却锲而不舍地继续着,笃笃笃,笃笃笃——
阿难终于去开了门。
门一开,迎面的风送来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味。
的确非常微弱,要不是阿难看不见,嗅觉特别灵敏,恐怕她现在都闻不到这股味道。
“县里巡捕。”那人说。
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的声音有一点疲惫的低哑,但依然能听出一种温润的声线,很好听。
有皮革和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大概是在出示证件。
不过阿难并不能看见他的证件。
那人出示完了证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
阿难原本低着头,此时循声擡头望去,那人脱口而出:“啊,你……”
你看不见。
舟向月在心里自动帮他补齐了后面的话。
不过他马上止住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闻到什么味道,或是发现任何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阿难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那人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失望:“好吧。”
“你一个人住吗?”
阿难没说话,他也没再继续问,只是简单地说了声“注意安全”就走了。
他走后,阿难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舟向月看到视野里落日的小红点慢慢地下沉,然后越来越暗。
日光的暖意也逐渐消失殆尽,天黑了。
视野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阿难才关上了门,走进里屋。
如果舟向月记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她那个放了好多纸人的屋子。
阿难坐下来,熟练地拿起凳子边上的小刀和竹子,开始削篾条。
削篾条哪怕对正常人来说也是个精细活,要用小刀从竹子中间破开,把竹子削成十六根篾条。
小刀动作很快,稍一疏忽就可能会划破手指。
但阿难的动作十分熟练。
嚓丶嚓丶嚓……
舟向月感觉到细长的竹子在她灵活的指间劈开。
就在这时,屋子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咔”的一声,应该是从外屋传来的。
阿难动作一顿。
她想了想,放下刀和篾条,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已经是夜晚,屋子里又没点灯,舟向月此刻的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
哪怕知道这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时,这么摸黑走夜路还是让他不由得提起了心。
阿难径直走到窗户边,一摸窗棂,就发现是窗户没锁。
不锁窗户,可能会进虫子和老鼠。
阿难伸手把窗户锁上了。
咔哒。
插销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一丝极轻的摩擦声。
舟向月借阿难的光听到了这个声音,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衣服和墙角的摩擦声?鞋尖和地面的摩擦声?
他随即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起,飘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淡淡血腥味。
门窗都关着,不应该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血腥味。
何况现在也已经过了饭点,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杀鸡宰猪。
空气受到了扰动,一丝很轻的风从后脖颈拂过。
这些都是太过细微的感觉,若是换做舟向月自己,恐怕都感觉不到。
但阿难感觉到了,因此舟向月也注意到了。
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现在基本确定,有一个人进了阿难的家。
现在,就站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