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正邪(1更)
翠微山,桂花陇。
已经是冬天了,虽然翠微山别的地方都已经是一片冬天的萧瑟景象,但这里的桂花林却依然开满了淡金色的桂花。
斑驳的阳光落在安静的溪谷里,有潺潺水声。
桂花陇深处的房子前,郁归尘打开门,把付一笑让进屋里。
付一笑一见他就说:“师弟,那把剑没事吧?可千万别再出事了……”
郁归尘点头:“我看着。”
付一笑稍微松了口气,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说:“舟倾还没醒吗?”
郁归尘摇了摇头。
“唉,这孩子也是,”付一笑叹气,“命途多舛。身体还这么不好。”
郁归尘沉默,打量了付一笑片刻。
短短几天时间,付一笑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
郁归尘刚开口,付一笑同时开口:“师弟你还记得在曼陀宫里,我们看到了不知愁的一半魂魄吗?”
“……”
郁归尘把原本想说的咽了回去,“记得,怎么了?”
“我最近总是忍不住在想……”
付一笑愁容满面,“在凌云塔里死去的魂魄会度化后送走,但像他这样,只有一半的魂魄得到了度化,还有一半依然一直困在魇境里,那岂不是走不了也留不得,一直徘徊在阴阳之间不得解脱。”
他揉了揉充血的眼睛,抱头道:“去了梅面陇之后,我想起了很多原来淡忘了的记忆……我昨晚又梦见他在凌云塔里的时候了。”
郁归尘没说话,给他倒了一杯茶。
付一笑拿起来就喝了一口,然后被苦得差点龇牙咧嘴,顾及形象死死忍住了。
他默默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两杯茶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冒出袅袅水雾。
“我记得,当时我把不知愁带回凌云塔的时候,所有人看到他都很难相信他就是不知愁,就连乔青云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说我该不会抓错人了吧。”
因为不知愁和大多数人想象中凶神恶煞丶青面獠牙的臭名昭着大魔头看起来太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温柔干净丶纤瘦单薄,脸庞甚至有些孩子气。
他眼睛上缚着白绫,低眉垂首的样子,仿佛他们才是一方恶霸,把良家少年给绑来了。
但在此后历数一件件一桩桩他所犯下的罪行时,这才让他们更加不寒而栗——他这副外表,也太有欺骗性了。
付一笑如今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止不住地难过。
“师弟那时候你不在,你应该是在曼陀宫里那次才见到他的吧?”
付一笑说,“但那个时候我就突然发现,那个所有人口中恶贯满盈的魔头,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他还那么年轻,我自己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翠微山,整日和兄弟惹是生非,生活中的烦恼和痛苦顶破天也就是兄弟成绩总是压我一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突兀地转了话头,“而不知愁也是那个年纪,却要死了。”
郁归尘沉默地听着。
“但话说回来,”付一笑道,“如果他不是那么年轻,我怀疑自己可能都抓不到他。我甚至觉得,如果他没有死在凌云塔里,而是在外面继续游荡十年,恐怕连你都不一定能抓住他了。”
他的实力增长得那么快,让人觉得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尘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就像某个人一样。
正在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时,付一笑突然接到了乔青云的电话。
“师兄,你看到最新消息了吗?”
乔青云的声音透出焦急和沉重。
付一笑心头冒出不祥的预感,“什么消息?”
“那个追瓜者把无名氏是邪神信徒的事曝光了。”
***
这一天的《魇境报》订阅量创了历史新高,整个玄学界都炸了。
原本那位无名氏热度就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刚刚跻身境客榜前十,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超级新星。
本来各方炒作“救世主”传闻正炒得沸沸扬扬呢,结果突然一个大瓜砸下来,把所有人都砸傻了——什么,救世主其实是邪神的信徒?!
信什么?
什么徒?!
所以,之前大家高调地炒了那么久对抗邪神的希望,他也一副默许的姿态,原来根本都是装的?
还指望他能带来对抗邪神的希望?
他不给邪神带路就不错了!
与之连带的消息就是,随着那位无名氏叛变,无赦道和无灵狱也就一并成了邪神的势力范围。
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那位无名氏已经拿到了邪神法器问苍生,并且把它献给了邪神。
有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知情者称,他之前在拿到邪神法器的线索之后就去了线索指向的魇境,而且是从九死界丶翠微山丶千面城等等一众虎视眈眈的门派围堵中杀出重围,把问苍生抢到手的。
此前邪神现身翠微山夺走问鬼神的新闻还历历在目,如果真是这样,那邪神岂不是已经拿回了他的两个灵犀法器?
难道说……邪神真的要复苏了……
许多人不安地望向窗外,看着寒冬里压抑阴沉的铅灰色天空,感觉到玄学界或许要变天了。
不过此刻,身处漩涡中心的舟向月完全不知道外界甚嚣尘上的流言,依然在昏迷中。
这一次破境后的反噬格外严重,他昏昏沉沉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寒冷梦魇之中,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
光怪陆离的梦境如洪流般冲击着脆弱的意识,就像是无尽的巨浪拍碎在礁石上,飞溅起来破碎的泡沫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与画面。
青烟袅袅,缭绕香火间是攒动的人头,四面八方传来无边无际的低语。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的声音交织盘旋,充满了欲望丶痛苦丶恐惧丶仇恨,与无数心脏跳动的节奏逐渐汇合到一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脉搏。
死去已久的枯木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荒芜的原野上飘飞起无边花雪。
长街十里花灯如昼,照夜通明的灯海转瞬燃成一片通红火海,撕心裂肺的尖叫里夹杂着楼宇倒塌倾覆的轰隆巨响,满地鲜血流淌成河,泪水蒙蔽的眼眸中闪动着金红色的熊熊火光。
火光与血色无限拉长,仿佛一匹没有尽头的绸缎,将整个世界覆盖在一片血红之中。
眼前的视野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依然朦朦胧胧地蒙了一层血红。
那些交错纷杂的声音都远去了,耳边剩下的声音变得很近,就像是身临其境。
眼前的一片血红中,似乎隐约能看到一些晃动的影子——
他意识到,自己仰面朝天,眼前好像覆盖着一块红色的布,他是透过这块布在看外面。
舟向月无法思考这到底是哪里,只能费力地擡起头,透过这层血红去辨别那些影子的轮廓。
外面的光也很昏暗,他眼中又像蒙着一片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他似乎看到向自己脸颊垂落下来的发丝,汗湿的锁骨,以及绷紧的肩膀与流畅的肌肉线条。
面前……有一个人。
看身量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个人胸前,有一道细细的柳叶形伤疤。
身体的感受随即清晰起来。
一条红绫缚住了他的双眼,他的双手也被红绫捆着束缚在头顶,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困住了他所有挣扎的馀地。
他呼吸急促,难耐地仰起脖颈,有冷汗从他的颈间蜿蜒滚落。
那人伏在他的耳边低语,嗓音冷酷,他却莫名地听出了压抑的痛苦:“还想逃吗?想逃到哪里去?”
压在身上的躯体滚烫,仿佛一团疯狂而沉重的火,从内而外地烧灼着他的身体。
他在他身下辗转燃烧,无尽痛苦里又有难以言说的欢愉。
他听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你饶了我……”
舟向月的心跳急剧加快。
这个梦……似曾相识……
舟向月满身冷汗地醒来,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因为窗户上细密霜花的遮挡,如同水波一样柔和。
他的呼吸渐趋正常,心跳也逐渐和缓下去。
……刚才梦到了什么来着?
明明刚醒来的一瞬间,胸中心跳剧烈如擂鼓,仿佛极度惊悸。
但就在他清醒过来的短短片刻,梦境里的内容迅速从脑海里逃逸出去。
或许以后某个时候会想起来……
舟向月大脑空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片刻。
屋子里没有人,但很温暖。
看清眼前画面的这一刻,舟向月心里竟莫名有一点失落。
就好像,少了点本来该有的东西。
比如说,一个人?
没错。
他病成这样,郁归尘不应该守着他的吗?
真不负责任。有这么当师父的吗!
但舟向月随即又有些庆幸,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
呃,産生了一点奇怪的反应。
……他刚才到底是做了个什么梦啊???
舟向月心想。
虽然都是男人,但一想到万一被郁归尘发现……舟向月就感觉脸皮久违地发起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应该是因为屋子里太热了,虽然这个温度也就刚刚让他感到不冷而已。
不过屋子里这么热,郁归尘肯定是待不住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出去了。
舟向月伸出手,摸了一把床边的窗户。
屋里温暖如春,玻璃却冰冷刺骨,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霜花。
他的指尖也是冰的,碰到玻璃上霜花的瞬间,冰霜竟然没有融化,只是被他的指尖擦开了一条透亮的痕迹,就像是抹过了缀满水雾的镜子。
透过那道痕迹,他看见外面的窗棂上薄薄一层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辉。
下雪了,舟向月想。
翠微山的冬天到了。
学期结束,大部分学生都回家去了,所以假期的山里冷清了许多。
不过舟倾无处可去,自然只能赖在郁归尘这里。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郁归尘现在每天在家待的时间那么短。
早在之前他就感觉郁归尘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单独和他待在家里,结果现在他整天卧病在床,屋子里天天烤火炉,郁归尘就整日不归。
郁归尘难道还有别的家吗?总不能在外面睡雪地吧?
……到这份上舟向月才想起来,他说不定真有。
毕竟人家是心有所属的。
行吧。
舟向月说不出心头是种什么滋味,明明之前他还兴致勃勃地暗戳戳去刺探郁耳朵那些小秘密,但现在那些兴趣都消失了,他一点也不想去探究他的隐私。
一个人就一个人待着呗。
反正他在这里也待不久了。虽然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但如今他再回来,也只是个短暂的过客。
这次可谓是伤筋动骨,虽然无名氏的马甲与千面城主谈判成功,但千面城主显然对他并非完全信任,两人最后是各让一步后订契的。
千面城主放回了舟倾,又把【梅花落】境灵的最后1/3给了他——那是【不知愁的眼睛】。
但问苍生依然在她手里,她只承诺在他找到那个传说中的葬神冢丶真正能够复苏的时候,会把问苍生还给他。
舟向月了解她的行事风格,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
毕竟,在保证了舟倾不会死的前提下,抢回问苍生还是其次,他更想做的是把千面城主和他绑到一条船上,在必要的时候,确保她会助他一臂之力,而不是给他添堵。
如今他拿到梅花落境灵的最后一片碎片,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境灵。
但和其他境灵不同的是,【梅花落】境灵的神通显示的却是“待解锁”状态。
不过舟向月心里对这个神通隐约有些猜想,对这个结果也不是特别意外。
他捣鼓了一段时间,发现始终是“待解锁”状态后,就暂时先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如今翠微山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少了混杂的人气,防护阵法变得更加灵敏,要在里面做小动作的风险大大增加。
再加上舟倾这身体又因为反噬和寒冷的冬天大病了一场,因此舟向月也不着急,决定等到假期结束,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再去进行下一步的动作,现在也好好养病。
冬天山里总是很冷,但屋子里总是很暖和。
他就这么养了好些日子,终于感觉反噬的影响逐渐消退,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可以出门走走了。
祝清之前就建议他多锻炼,多吃饭,适当运动,不能整天宅在家里。
于是这一天天气不错,他便出了门。
整个翠微山都是冬天,但桂花陇的桂花却依旧开得热热闹闹,只是树林里的溪水太凉了。
舟向月蠢蠢欲动地蹲在小溪边用手拨拉了半天溪水,但最后还是没敢像上辈子那样大冬天的也扑通跳进去游泳。
虽然他倒是不在乎这身体再病一场,但一想到再生病又要被郁归尘强迫喝苦药,他就瞬间偃旗息鼓了。
想当年他不仅自己大冬天的跳进去,而且还会在水里待很久很久,久到付一笑差点以为他淹死了吓得要去喊人,然后他就突然像水鬼一样从溪边伸出一只手,猛地把付一笑也拽到水里去。
付一笑看着人模人样,其实是个旱鸭子。
舟向月是假的溺水,他却是真的——最后舟向月费劲地把呛了个半死的付一笑拖上岸,然后被他追着揍了一天。
舟向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桂花陇慢慢走,沐浴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吹吹带着花香的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安宁谷的边缘。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付一笑的身影。
付一笑一脸颓丧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头发没梳丶灰头土脸,脸上连胡茬都冒出来了,简直毫无形象。
舟向月很是自来熟地蹲到他身边:“……付院长,你怎么啦?”
“……心情不好,散散心。”
付一笑一开口,舟向月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这才发现他手边还有一只空酒瓶。
舟向月顿时大奇。
笑哥这是怎么了,居然在这里借酒浇愁?
大概是因为放假,翠微山里没什么人,他也不像平时那么注意形象了。
舟向月知道付一笑酒量不行,看他这副模样醉醺醺的怕是都认不出人了,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怎么就心情不好了?”他往他边上蹲近了一点,“谁惹你啦?”
“……”
付一笑长叹了一声,低声嘟哝,“没有,我来给不知愁烧点纸。”
舟向月一低头,看到了烧剩的一堆纸灰。
……付一笑还惦记着不知愁那茬过不去啊。
舟向月心里酸溜溜地想,不知愁才排凶邪榜第三而已,他这个第一的都没有这待遇。
他捡根小棍拨了拨那堆纸灰,忍不住开口:“你放心好了,他那么厉害,在底下不会缺钱的。”
付一笑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他那么聪明……其实比我更聪明。我不过是胜在阅历和运气罢了。”
他说着说着更沮丧了,“他这般聪明如果用在正道上,肯定能成大器……偏偏……”
舟向月拍拍他的肩膀:“聪明也分小聪明和大智慧,像你是大智慧,那叫什么……大智若愚,大器晚成,但一定不会走偏的。他那不过是小聪明罢了,哪怕聪明也终究会走上邪路,都是命啦。”
“我不同意!”付一笑突然打断他的话,“谁就注定会走上邪路了?如果不是那个……邪神有意操纵他的命运,他才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舟向月点头:“有道理。”
“可是……”付一笑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可是我原来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我的兄弟,而不知愁是我的死敌啊。”
舟向月愣了愣。
付一笑悲从中来:“……我原来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一天,我为了我的死敌,如此憎恨我的兄弟……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那种痛到极点的心痛和恨,恨到想要杀了他……”
舟向月点头:“我能。”
付一笑醉醺醺地看了他片刻,坚决地摇头:“你不能。”
舟向月:“行吧,那我不能。”
付一笑点了点头,苦大仇深道:“我真的好恨他。”
舟向月点头:“理解理解。”
付一笑:“你有这么恨的人吗?恨到想杀了他。”
舟向月:“有的有的。”
“……对了,你是谁啊?”
付一笑迷迷糊糊地瞅他,满眼迷离。
得,笑哥这是醉酒叠加脸盲了。
舟向月笑起来,活动一下蹲麻了的腿,把付一笑拽起来:“他都不当你是他的兄弟了,你想这么多折磨自己干嘛?好人不长命哦。”
付一笑吸了吸鼻子,长长叹了口气。
“……可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是个好人有好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