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法引寺
天亮。
尹陈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洗漱完佣人站在门口出声道：“尹小姐，夫人和少爷请您下去用早饭。”
“我知道了，谢谢。”
换了睡衣，尹陈下楼，徐舒曼和顾江已经入座。
“阿姨早上好。”
尹陈和徐舒曼打过招呼，转头对上顾江的目光，他一身灰色短袖家居服，刚洗过头，头发还没有完全干，淡淡看了她一眼之后移开目光。
“早上好啊尹陈。”
“本来想你多睡会，醒了再让厨房给你做饭的，结果小荣说你醒了，空腹饿着不好，我就提前让她叫你下来吃饭了。”
尹陈点了点头，乖顺入座。
她本来还以为是顾家有什么早起的规矩，庆幸自己没有睡懒觉。
这么看来，只能说顾夫人很自律，根据家里佣人的反应来看，顾夫人大概是不常晚起的。
早饭中式西式的都有，餐具摆放整齐，徐舒曼问了尹陈的喜好，亲自给她盛了碗豆浆，又怕她贪甜，特意让佣人拿了些白糖来。
“今天是初二了吧。”
徐舒曼看了顾江一眼，“按道理来说，上香初一和十五是最好的，但你们昨天才回来。”
“今天去法引寺上柱香吧。”
尹陈目光落到顾江身上，这个人没有什么禁忌，不信鬼神不信怪力，原以为他不会同意，谁知道顾江沉默片刻过后淡淡“嗯”了一声。
应了。
“尹陈也一起去看看吧？”
徐舒曼提议道：“江市的法引寺很灵的，无论是求平安还是求姻缘钱财，每年都有不少人去还愿。”
尹陈擡起头，轻轻点了点头。
徐舒曼弯了弯唇，嘱咐顾江说：“今天去上香的人多，你可一定要把尹陈给看好了。”
“我吃饱了。”
一碗粥喝光，顾江放下碗筷，转身上楼。
尹陈擡了擡眼皮，看他背影一眼，徐舒曼把几样菜推到尹陈面前，笑着说道：“不用管阿江，你多吃一点。”
“谢谢阿姨。”
“阿姨信佛？”尹陈问。
徐舒曼笑着点头，“佛为慈悲，是大智，大悲与大能的人。”
“我早年间，去芜山拜佛上香，为阿江求过一串保平安的黑檀木，阿江不信这些，但也总带在身上。”
“法引寺也是灵气重的地方，你们该去看看。”
尹陈拿汤匙的手一滞。
那串黑檀木。
是顾江的妈妈送给他的。
就这样落到了她的手里。
口中温软豆浆下肚，尹陈倏尔惊觉，顾江这见面礼，有些过重。
“我吃好了。”
或许是因为收了意义贵重的东西，送礼者对自己的物品被转送并不知情，尹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徐舒曼交谈下去。
“阿姨，我去看看顾江。”
徐舒曼闻声笑着点头，“也好。”
“你催阿江快些，别误了上寺时辰。”
……
轻抚微凉楼梯扶手，尹陈没坐电梯，踩着旋转楼梯上楼。
顾江的房间在二楼，尹陈走到走廊尽头，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敲了敲，进去的时候房间里的人正在从墙上摘照片。
已经摘下了好几框，顾江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片刻后又继续干起了手上的事情。
“我来叫你，别耽误了去法引寺的时间。”
少年没看她，淡淡开口道：“心不诚，凌晨三点去佛都不庇佑。”
“酒肉穿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尹陈说：“你倒是看得通透。”
她低头，注意到被顾江取下来裱在相框里的照片，不解道：“拍得这么好，干嘛要摘下来？”
基本都是些风景照，有山有海，还有极光晚霞，每一细节都清晰而饱满。
“哪个摄影师拍的啊？”
尹陈虽然只做过模特，不太看这些人文风景画，但毕竟有琳达那么一位业内赫赫有名的大艺术家在，她对这些多多少少了解一点。
这几幅图，都不比她在琳达工作室看到的那些出自青年摄影师的作品逊色。
无论是从构图还是角度细节来说，甚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拍的。”顾江说。
不带得意的情绪在，少年语气平淡到好像只是在阐述他随便做过的一件事情而已。
尹陈愣神几秒，她对顾江第一次有一种略带震撼的感觉，和当天顾江说那四个八的车牌时候给她的感觉不一样。
那时她只觉得巧合，现在更多的是奇妙。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你认识了一个人，在你的印象里，他只会抽烟喝酒，满身戾气，可某一天发现，他以前也亮亮堂堂地站在过闪闪发光的领域。
“你拍的？”
顾江“嗯”了一声，难得耐心地给她介绍说：“你手上那副海景图是在英国布莱顿拍的。”
当时这幅图被评入新生代十大青年摄影奖的第一名。
顾江没和她说，尹陈侧目问他：“那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幅？”
“不是。”
男声冷冽，顾江擡起胳膊，从墙上摘下来一幅黑色相框裱起的图递给她。
“这副才是。”
尹陈接过，图片上，是海天相接的一副阔海晚霞图，粉紫色晚霞交际处被几道白光衔接，远岛近海，湖蓝色的海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波光，浪漫又壮观。
尹陈看得着迷，“这是哪里？”
“马来西亚仙本那。”
一度被誉为“海洋天堂”，但大多数游客拍到的都是整体呈蓝色的风景照，他去当天，恰巧撞见这片天。
澄澈之馀因为粉紫色的映衬，平添了几分浪漫气息。
“你去过好多地方。”尹陈眨了眨眼，“你很爱旅游吗？”
“算是。”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
尹陈也能想到，顾江家里这么好的环境，一定从小就开始培养他见识各种各样的东西。
怪不得淮城的山山水水，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让他感兴趣的，他早在很久以前就看过太多风景，去过太多地方了。
“你在国内拍过风景图吗？”尹陈问。
“拍过一些。”顾江看了她一眼，喉结微动，“国内好看的景也很多，不过我最想拍的那刻没留下来。”
“苏市去年一月份的时候，有过一场很盛大的晚霞，接近红的深粉色环环叠起，绕了一块浅紫色天空，我当时在一家二十六层的酒店里，景楼合一，上是盛大的景，下是璀璨的夜，很震撼。”
尹陈几乎能被代入进去，有些遗憾道：“那怎么没拍照？”
拥有的太多了，命运就会想点办法，给人留点遗憾。
顾江还记得那天，一个冒冒失失的服务生送餐时无意把水泼在了相机上，事后顾江没让她赔，也没和人提过当天那晚遗憾的晚霞。
他只说：“相机坏了。”
“拿手机拍不也是一样。”
说完尹陈就了然了，不等他解释，她便懂了。
在某些方面，顾江是精致的完美主义，这点在他对于食物的要求就能看得出来。
他雅俗共赏，也不贯彻什么矜贵作风，不地道的菜品也可以吃，改造得不完全符合他心意的摩托他也会开。
但他总会再去吃地道的菜，把摩托改好为止，至于晚霞，他可能还会再去一样的地方去等那样的盛大，但不愿意让一张用手机拍摄留有遗憾的照片挂在墙壁上面。
“拿相框裱得这么好，你肯定特别喜欢吧，干嘛要取下来？”
他没解释，把最后一幅照片取下来，扔在那张仙本那的晚霞上面，平静又随意地说了一句，“现在不喜欢了。”
……
法引寺上香的事情不在徐舒曼的行程之内，新年刚过，她还有各种豪门太太的局和大把公司的邀约年会要赴，昨天在家空闲一天，全是为了迎接自家儿子推了无数的局。
顾江今天没开他那辆四个八车牌的保时捷，今天是辆大g。
坐在副驾驶上，尹陈看着上山途中棵棵掠过的龙柏，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徐阿姨……是你小妈吗？”
顾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嗤了一声，“怎么说？”
“不是有钱人，豪门之间都会有什么前妻正妻，亲哥哥假弟弟之间的纠葛吗，而且阿姨那么年轻，重点是……”
少年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尹陈一咬牙，“重点是徐阿姨那么关心你，你好像不是很亲近她的样子。”
这就让尹陈不免想到，后继小妈关心继子，继子却因为亲生母亲和父亲之间的纠葛而厌弃小妈的故事了。
见顾江不说话，尹陈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我说中了？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或者弟弟和你争家産啊？”
顾江顶了下腮，一脸认真地想了想，“许和有个公司，是干出版的，最近出了个人气挺高的签约新人，回头我让许和把她辞了。”
尹陈不明所以，“人气高为什么还要辞？”
“辞了换你啊。”顾江笑得有点坏，“我觉得你编的比她强。”
他嘲笑人嘲笑得一本正经，尹陈又羞又恼，反应过来，“不是这样啊？”
“谁和你说豪门就得争家産了？”
尹陈心说她又不知道豪门怎么样，况且你一个大少爷，放着好好的锦衣玉食生活不过，非要去十八线城市找罪受。
不是逃离家族争家産还能是什么。
不给她再胡乱猜测的机会了，顾江直言道：“徐舒曼是我妈，亲妈。”
“那为什么……”
尹陈还有问题要问，顾江把车停下，侧目看了她一眼，“少说点话省省力气吧，待会还有九十九级台阶要爬。”
尹陈蹙着眉头下车，刚才专注说话，下了车尹陈才发现，山脚下停了足足有几十辆车，上百号人结伴往上走。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心诚吗？”
尹陈是记得的。
顾江主动解释说：“车只能停在这儿，从这儿到法引寺，要上九十九级台阶。”
“这九十九级台阶又叫往向路，信徒相信一步一脚印才更有诚意，这样走到佛祖面前，佛祖才会看到你的诚心。”
尹陈闻言笑了笑，“那上香的路只有这么一条，车开不上去，不管心诚不诚，想上香就得爬台阶，不是每一个上去的人都是诚心的了？”
顾江勾了下唇。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和你想的一样。”
台阶一眼望不到头，两人并肩向上，尹陈问他：“你又不信佛，干嘛要来爬这九十九级台阶？”
“是不信。”顾江舔了下唇，“那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你上完香下来。”
“哎你。”
见他作势就要插兜站在原地，尹陈去拽他衣角，顾江笑了声，擡脚跨台阶。
顾江简直看不出来像是个前几天才出院的人，上到寺庙口硬是大气也没喘几下，面色几乎没变过，尹陈已经连着换了好几口气，现在感觉腿肚子都在打颤。
佛烟缭绕，炉中火光熠熠，壁后经书刻字方正。
尹陈问他：“来都来了，你不进去上柱香吗？”
“我又不信。”
少女不再管他，转身走进寺庙。
二十分钟的时间，顾江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她终于出来，顾江冷笑一声，“尹陈，上香不是许愿，你还给佛祖列了个愿望清单？”
他又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挑她刺了。
“这么长时间，许的什么愿啊？”他问。
尹陈知道他在找事，有意呛他说：“我许愿顾江脾气不要这么坏，我说什么他听什么，一辈子都要以我的情绪为最高指令。”
“进什么庙拜什么佛。”
“你说的这些佛祖管不着，也没法管。”
“求神没用。”
龙柏树下，少年身穿黑色中山装，左边一条血色红龙呲牙利爪，栩栩如生似要飞出。
他黑发迎风，眉眼慵懒，漫不经心语气却不容抗拒，薄唇轻啓，淡淡吐出两个字。
“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