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药
往日里下乡收药,多是天不亮便出发。此次却是下午方才动身,一路上又多次清扫积雪,等到李塘村时,天色已黑。来不及歇息,牵着牛车就直奔村民家里。
来到一处小院前,从院门口便能看到院内盖了五间屋子,另搭了几个草棚,下面晾着各种草药,就连冷风中都带着股药味。
“张婶。”宋锦安进院脸上已然堆起了笑脸,就连嗓音都跟着柔和不少。
只见正堂门打开,一妇人探头看向院内,手里还端着碗。
见是宋锦安来了,忙放下碗筷,还带着水珠的双手在衣裙上擦了擦,笑呵呵走去,“这么晚了,宋姑娘怎么来了?难不成是来收药材的?”
瞧见宋锦安身后的霍无妄时,张婶稍稍歪头看去,“这位是……”
“我远房表弟,日后都由他前来收药。”宋锦安拉着张婶就往一旁的草棚下走去,“我这才几日没来,张婶这药材可是多了不少呢。”
拿起上面的几味药材一一细看。
“这白术什么价?还是……二十文一两?”
张婶嘴角一撇,冷哼了声,连带着肩膀也轻轻耸了下,“二十文一两?宋姑娘也不是头一日来收药材了,秋日里卖二十文钱,可这冬日里哪里是二十文钱呢?况且如今都下大雪了,这些个草药的价儿了,翻了一番都不止呢。”
语毕伸出一只手,晃了晃五根手指。
“五十文,一两。”
虽知道张婶断不会漫天要价,但这样的要价还是让夜色中的宋锦安嘴角一颤,暗中盘算着若是这么收了,他们四方医馆又要赔上多少银子。
她想了又想,将那白术看了又看,才硬生生挤出一句:“……这些白术,我全要了。”
可这边话音刚落,就隐隐听到外面的铜铃声。
像是江以荇的马车来了!
宋锦安心下暗道不好。
这人可没少在她手里抢药材,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江以荇给抢了去。
趁张婶为她收拾药材,宋锦安转身朝霍无妄走去。但奈何她脚伤未愈,偏偏院内的雪水又结成一层冰,让她不得不放慢脚步。
等到了霍无妄面前,正巧看到江以荇在门前栓马车。
“你去把他支走,实在不行强行赶走也成。”宋锦安小声道。
霍无妄黑着脸,目露不屑,俨然是对宋锦安此言颇为不满。
并不懂她怎会说出这种话。
“这药材并非只能卖给你一人,他既然也是郎中,自然也能收药。你们各收各的,互不干涉。若如你所言将他赶走,未免过於蛮横。”
他一字一句说的宋锦安瞠目结舌,“……我丶我蛮横?!”
气的宋锦安连说话都结巴了。
眼见眼见江以荇要进来,她怒极反笑,“行,那就等着瞧!”
等江以荇进了院子,看到宋锦安和霍无妄,故作惊讶的喊:“哟,宋姑娘竟也在张婶这里,你我当真是赶巧了。路上遇见也就罢了,如今还在张婶这遇到了。”
说着便绕开宋锦安朝张婶走去。
即便看到张婶已然将白术装进了布袋里,清楚的知道这药材是宋锦安要了的,他却还是弯下腰看去。
“这白术什么价儿?”
“五十文一两。”张婶冲着宋锦安看去,“这些啊,宋姑娘都要了。”
江以荇眉头紧蹙,满眼惋惜,“才五十文,这价儿要少了。张婶可还有白术?若是有,我全收了,一两给五十三文。”
看吧看吧,又来这招了!
宋锦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擡眼看向面前同样一脸震惊的霍无妄。
霍无妄似是没想到江以荇竟敢当面加价。
张婶为难的看向宋锦安,虽一言不发,可眼神中的无奈却让人看的明明白白。
一两多给三文钱,一斤能多给四十八文。这些白术足足有三斤多,若是卖给江以荇,那可是能多收一百五十多文呢!
谁会不想多拿些银子呢?
“宋姑娘,要不……”如鲠在喉,张婶挤出笑来,“要不这些药材就给江郎中,日后若是再有白术,我定然给宋姑娘留着。到时候旁人纵然给出天价来,我也是不卖的。”
如今只是多给出三文钱就要卖与他人,又何况是给出天价呢?
江以荇得意的看向宋锦安,“宋姑娘也不是那心狠之人,哪里会不让张婶多赚这一百多文呢?是吧,宋姑娘?”
宋锦安面无表情,咬牙跟身侧的霍无妄低声道:“这下你心满意足了?”
霍无妄哪里料到世上竟还有江以荇这般卑鄙小人,竟还明着加价抢药材。
早知如此,真该把他赶走。
“是该赶走。”下一次,他定然会将此人早早的赶走。
最终白术尽数卖给了江以荇,宋锦安又看了张婶的其他药材。好在收了些北苍术,倒也不算空手离去。从张婶家离去,宋锦安与霍无妄又牵着牛车去了下一家。
可就在宋锦安才刚进入院子,还不曾同村民谈及药材一事,江以荇就牵着马车又来了,像是在刻意跟着他们。
霍无妄这次倒是并未跟着宋锦安进去,只是倚靠在门框上。等江以荇将马拴在树上,他才缓步走去。
“听闻江郎中医术高超,能医寻常郎中所不能医之症。今日得见,就劳烦江郎中为我把脉。”霍无妄伸出手,“若能医好我这病,我霍……陆家愿以千两银子为诊费。”
差点就说漏了,幸好及时改了过来。
一听有千两银子为诊费,江以荇双眸犹如晚间烛火,噌的一下亮了。
正欲搭脉,可又觉怪异,狐疑收手。
“千两银子?”江以荇将他上上下下的瞧了几遍,“你当真有千两银子?”
身上穿的还是孟祯的长袍,此人怎么瞧着也不像是手握千两银子的富家少爷。
莫不是骗他的吧?
“实不相瞒,在下倒是并无千两银子。”霍无妄双手背后,略一侧头听着院内的动静,嘴里还不忘说:“但烜州陆家,难道还能拿不出这千两银子?”
烜州陆家乃是大祁朝有名的商贾之家,其产业富可敌国。但其家规又不准陆家子孙考取功名,若是女儿家,便不准嫁与为官之人。
大祁朝百姓倒是对陆家多有耳闻,更是知其家产丰厚。
莫说千两银子,纵是万两,陆家也拿得出来。
这下江以荇才放下心来,忙伸出手,“既如此,先切脉。”
片刻后,宋锦安拎着药材一瘸一拐的从院内出来。虽不知霍无妄在和江以荇说什么,但此次二人并未进去,倒是让她顺利的收了些药材。
将药材放在牛车上,宋锦安索性坐在上面歇息片刻。
等霍无妄朝着宋锦安走去,她才解开绑在树上的绳子,牵着牛车往下一户去了。
直到走远,宋锦安才问:“你是如何拦住他的?”
“无可奉告。”霍无妄回头看向江以荇,见他已然解开绳子,但这次他却是朝着另一方向去了。
看来还真是回江家医馆去想法子为他解毒了。
若能从他这赚来千两银子,江以荇哪里还顾得上在这里同宋锦安抢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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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天黑的早,此时虽已天黑,但时辰却尚早。
宋锦安与霍无妄又跑了几家,虽收来的药材不多,但好在没了江以荇在,她倒是能教霍无妄如何辨识药材的好与坏,以及药材的价格大概是多少。
而每跑一户人家,宋锦安便向李塘村的村民介绍一遍霍无妄,也好让那些人认得他。日后方便他前来收药,亦是便与他前来调查药材一案。
直到一个时辰后,李塘村几十户人家多数都吹了蜡烛睡下,宋锦安才让霍无妄牵着牛车往北走。
到地方以后,在月色下依稀能看到一间破庙。走进去才发现这庙四面漏风,透过房顶能清楚看到空中明月。
二人将牛车也一并牵进了庙里,又四处找了些掉落的枯枝。宋锦安轻车熟路的在神像后面找来一圆铁盆,像是寺庙的香火盆。而后,她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枯枝点燃。
随着枯枝的燃烧,火势愈来愈大,四周被映照的分外清楚——
最显眼的,莫过於那尊神像。
原本该是干净庄严的菩萨神像,却因房顶的窟窿正巧在其头顶,致使其身上染了尘丶淋了雨丶落了雪花。在庙里炎火和头顶月光的映照下,可见其身上坑坑洼洼。而那些过往尘土与雨雪水混在一起,最终又在神像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直至此时,神像身上积雪都还未能彻底融化。
烈焰被冷风吹拂,随着火势的晃动,菩萨神像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但却依旧慈祥,仿佛被镀了层柔光。
除神像外,四周另有一张木板,上面放了些干草。倒像是有人刻意放在此处。
“李塘村是福鹿县最靠北的村子,那些商贾以往倒是没少来此处收药材,但近三个月倒是极少来这个村子。不过这么一来,这个村子能收来的药材自然是最多了。”
宋锦安从包袱中拿出用油纸包着的胡饼,将其中一个递个霍无妄,这才给自己拿了一个。
“不过今日来的晚了,还有十几户人家没去,明日才能前去收药。”
本就严寒,手中的胡饼也变得又冷又干。宋锦安只得拿着在火上烤一烤,思忖一瞬又接着说:“日后你前来收药,记得带上两个胡饼。”
霍无妄看着手中胡饼,又看了看此时正认真在烤饼的宋锦安。火光照在她脸上,平添一丝柔和。
冷风一吹,登时冷的她将自己抱紧。直至此时,霍无妄方才留意到,她似是格外的瘦,至少不如在霍家时看起来圆润。
五年前她突然离开霍家,若是回了宋家,亦或是去了别处享受荣华富贵,倒也罢了。可她却在这么一个偏僻小县,过着还远不如在霍家的日子,甚至都不如霍家下人过得好。
他不懂,她究竟为何要离开霍家……
思忖间,宋锦安将手中胡饼撕成两半,起身朝着神像走去,将其中一半放在神像面前。又将另一半放在包袱上,这才缓缓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小声道:“今日我二人借住菩萨庙宇,还望菩萨莫怪。”
她盯着神像看了许久,眸光坚定且柔和。片刻后,连磕三个头。
心下暗道:多谢老天怜惜,予我重生机会!
深夜,外面冷风呼啸,庙内也难得暖意。
霍无妄坐在火堆前,时不时添一把柴。宋锦安躺在木板上,倒是睡得香甜。炎火照耀下,依稀可见她唇边笑意,不知是做了何梦。
他又看向神像,案几上还放着那半块胡饼。
她信菩萨吗?
大抵是信的吧!可霍无妄却又不禁想起自己中的毒。
明明制毒用毒,但遇到菩萨却又跪拜,这女子着实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