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两日后,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闹市中卖干果的忙的直冒汗,做糖画的老伯面前围了一圈孩童。路上人挤人,齐悦楼的夥计双手托菜,穿梭在人群之中前去送菜,不住的喊着:“让一让丶让一让啊!”
齐悦楼二楼雅间,宋锦安与鬼云对坐,一侧还坐着钱旻。
三人谁也不曾先开口,雅间内倒不如楼下热闹。
钱旻眸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徘徊,见这二人一副满面愁容的模样,不禁叹气。
本就静谧的雅间内,突然发出一丝响,也足以引来那二人的目光。
鬼云冷着脸看他,“慈娘那边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师父就放心了,慈娘早已安排妥当,只等着小师妹去呢。”钱旻轻轻挑眉看向宋锦安,眼底仍旧带着几分玩味,“就是不知小师妹可有胆量前往。”
以往他倒是从不曾唤过她小师妹,如今宋锦安将要前去动手,他倒是突然改唤她小师妹了。
宋锦安却只觉听着别扭,但也懒得与他计较,一心只想将太子一事早日了结。
“不过是一死,有何可惧?”宋锦安淡然道。
闻言钱旻脸上的玩味愈来愈淡,反倒是严肃起来。
片刻后又问:“你当真不怕?”
宋锦安摇头,“不怕。”
可她越是如此,鬼云就越是犹豫不决,“此事你若不愿前去动手,我自会另寻他人动手。安儿你……”
鬼云话还不曾说完,宋锦安便含笑道:“师父不必再劝我,此事我於五年前便答应过师父了,绝不会出尔反尔。今日天黑以后,命慈娘在东宫后门等我。”
她仍旧坚持要去,钱旻悄悄斜眼看向鬼云,倒像是此事仍需他点头才成。
雅间内静的出奇。
鬼云慢慢端起面前的茶水,低头抿了一口,垂下的眼帘遮起眼底无力。
放下手中杯子时,不禁叹气。
纵是千般不愿,可此事宋锦安如此坚持,他也只得答应下来。
“既是如此,今夜你前去动手。如若出了差池,务必想法子先除掉他,才能逃。安儿应当明白此事只有这一次机会,绝无二次。”
——先除掉太子,才能逃!
这与送死又有何分别?钱旻不由得对宋锦安又生出几分怜惜来。
可宋锦安仍旧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师父放心,徒儿纵是拼死也会除掉他。”
-
天色渐晚,东宫后门慈娘不住的往两边张望着。
她身上还穿着广袖纱裙,连锦袄都不曾穿。寒风一吹,冷的她直打哆嗦。
两侧侍卫知道她是在等人,不曾多问一句。
直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三人才一同看了过去。
繁覆的马车贵气十足,马夫牵着马走,手中还拿着马鞭。铜铃随着马车而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响声。直到马车停在后院门前,慈娘才忙走上前来。
她忙问:“可是虞芷姑娘?”
语毕突然一丫鬟撩起帘子探出头来,看了眼站在后院门口的侍卫,这才回过头看向还在马车内的女子,“姑娘,到了。”
丫鬟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又拿了马车内的凳子放在地上。
等“虞芷姑娘”从马车内出来,她又忙上前扶着。
虞芷姑娘身着竹青色衣裙,宽袖垂下,双手互错置於腹前,端庄得体似贵女般。只是戴着面纱,瞧不见面纱之下的娇容。
但露出来的那双眼眸却透着股妩媚。
“虞芷姑娘既是来了,速速与我进去吧。殿下都等着了,就连宰相大人也已经到了。”慈娘说着便要将虞芷姑娘带进院内。
可却被门口的两个侍卫擡手一挡——
“等等。”其中一侍卫出声,“去将辛嬷嬷请来。”
凡是进入东宫之人,除了众大臣带来的侍卫家丁外,皆要命人搜身,以免带着刀剑进入东宫,威胁太子性命。
慈娘拧了下眉,转而却又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那二人,“二位大哥这是何意?这虞芷姑娘可是太子命人请来的,如今殿下都还等着呢,你二人竟还敢拦着?若是惹得殿下大怒,到时你二人仔细项上人头不保!”
虞芷虽是一舞姬,但却是红伊楼的头牌舞姬。
整个京城的大户人家多数都有所耳闻虞芷的大名,更有甚者花高价也要将其请到家中舞上一曲。但纵是如此,此人却还是频频推拒,从不曾离开过红伊楼。
就连往年太子派人前去请此人到东宫,此人亦是不识好歹的拒了。
如今好不容易才请来,东宫更是请来不少太子一党的大臣。
现下除了虞芷,其他人早已到齐了。后院门口的两个侍卫仔细打量着戴着面纱的女子,又仔细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衫。
倒也不像是藏了刀剑的模样。
况且此处乃是东宫太子的府邸,纵然再借给这女子十个胆子,她也未必敢对太子出手。
其中一侍卫轻轻挥手,“进去吧。”
如此慈娘才带着虞芷和其丫鬟一同进入后院。
许是今夜请来的大臣多,就连后院也异常的热闹。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宋锦安跟在慈娘身后,边走边打量四周。
而跟在宋锦安身后的丫鬟,亦是在暗中打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直到二人随着慈娘进入一处点着烛火的屋子,宋锦安才低声问:“剑备好了吗?”
慈娘往门口看了眼,轻轻点头,“姑娘放心,剑已备好。只是……”
她拿起放在榻上的衣裙,双手托着送到宋锦安面前。
“只是今夜前来此处的大臣足有十馀人,东宫的侍卫也多被安排在殿下身侧。动手只怕是难,倘若实在是没有下手的时机,不如先行自保。日后再想法子动手,也不迟。”
她刻意的压低嗓音,所言也仅有她二人听见。
守在门口的丫鬟也未曾听清楚。
宋锦安却道:“慈娘所言我记下了,到时我自会见机行事。”
她接过慈娘手中的海棠色衣裙后,慈娘便带着丫鬟出去,关上房门,二人站在门口守着。
慈娘看着四周的下人都在忙碌,不由得叹气,“真若是动手,她怕是连这东宫也难走出去了。”
可身旁的丫鬟却冷着脸,略微偏头看向身后紧闭的房门。
“当初师父命我等听命於她,便早该想到会有今日。如今她不过是还了师父与我等的恩情,况且若非有我等在这京城之中冒险,她又何来的今日?”
她言辞如同冬日寒冰,全无半分的人情味儿。
慈娘微微拧着眉,无奈摇头,“难道她当真就想有今日?天底下谁不想活着?不过是迫於无奈方才来此!”
说话间便听到屋内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等宋锦安从屋子里出来,门前的两人又满脸淡笑。
丫鬟更是伸出手前去扶她,轻声细语道:“姑娘仔细脚下。”
慈娘走在前头,边走边回头看向跟着她的宋锦安,“虞芷姑娘实在是难得来一趟,殿下甚是欢喜,还请了诸多朝中大臣前来,只怕今夜虞芷姑娘是要多舞几曲了。”
三人走着四周的下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宋锦安暗中留意,却也不忘应话:“能讨得殿下欢喜,是民女的福气,多舞几曲也无妨。”
两侧虽尽是下人,但其中却又几个熟面孔,皆是鬼云的徒弟。
多年前便安插在东宫了。
只是始终未能找到机会接近太子,否则他只怕早就没命了!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正堂门前。
随着慈娘的脚步,宋锦安也跟着跨了进去,只是丫鬟却留在门外,并未跟进去。
入目便是主位之上的太子赵宸衢正左拥右抱,两侧的大臣坐在矮桌前,桌上摆着菜肴。纵然是美味佳肴在前,却多是没动筷。
守在正堂两侧与门前的侍卫足有二十馀人,个个腰间挎着刀。其身后放了屏风,屏风上绣着各式吉祥图。
宋锦安缓缓低下眼帘,却正好瞧见地上的花纹。她虽不知地上究竟是何花纹,但其绚丽色彩却贵气十足。
随着海棠色衣裙摇曳,宋锦安交错的双手却渗出冷汗。
愈是靠近太子,她便愈是觉得如同是在靠近阎王。
直到见慈娘停下脚步,又屈膝跪下,宋锦安也跟着一并停步跪下。
二人同声喊道:“参见太子殿下。”
正左拥右抱的赵宸衢缓缓收回搭在身侧女子肩上的双臂,身子前倾看向跪在下面的那抹海棠色,“虞芷姑娘,擡起头来。”
宋锦安只得缓缓擡头,却仍旧垂着眼帘并未看他。
她面上仍旧带着面纱,与身上的衣裙同色,愈发衬得她眉眼间妩媚温柔。
刹那间,被养在东宫的舞姬慈娘好似也黯然失色!
赵宸衢唇角笑意如水波般漾开,微张着唇,舌尖划过薄唇,双眸却从始至终都盯着她。
从上至下,仔仔细细的瞧了个遍,眸底浑浊敛笑。
“听闻虞芷姑娘一舞动天下,引的京城王宫贵胄都愿出高价买下虞芷姑娘。如今看来,本宫倒也甘愿出银子买下虞芷姑娘。就是不知,红伊楼可愿放人。”
太子开口,红伊楼哪里敢不放人?
宋锦安忙跪伏在地,“殿下乃是大祁储君,民女不过是红伊楼的舞姬。倘若太子殿下当真要买下民女,纵然红伊楼愿意放人,民女也不愿被殿下买去。”
此话一出赵宸衢狭长的眸子眯起,如毒蛇般阴狠。
两侧的大臣更是纷纷屏住气息,面露震惊,小心翼翼的望向赵宸衢。
唯有宰相赵永盛那双本就不大的双眸,从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跪伏在地的虞芷姑娘。
“怎么,被本宫买下难道还委屈你了?”此刻赵宸衢的嗓音都透着股危险。
宋锦安仍旧跪伏在地上,分毫不敢起身,“回殿下,民女身份卑贱,若是被殿下买了去,只怕有损殿下声誉。民女实在不愿大祁储君声誉有损。”
她嗓音隐隐发颤,倒像是当真被吓到了。
赵宸衢慢慢坐直身子,转而忽地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眸光落在一左一右两女子的脊背上。
徘徊一瞬,又看向跪在地上的虞芷。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出声。
惊得众大臣与侍卫丫鬟都不由得心中一颤,坐在他两侧的女子更是打了个激灵,无一人敢出声。
赵宸衢半阖着眼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虞芷姑娘,幽幽道:“都起来吧。”
听闻此言宋锦安和慈娘才缓缓起身。
站在赵宸衢两步远的公公瞄了眼他的神色,见其面带笑意,公公冲着慈娘轻轻摆手,递了个眼神。
慈娘顿时心下了然,忙弯着腰退了出去,将守在门外的其他舞姬一并唤了进来。
宋锦安着海棠色衣裙在正中间,四周舞姬皆着月白色衣裙,对比之下倒是她分外显眼。
只是众人才刚站稳脚,屏风后的古筝丶琵琶声便随之响起,幽幽从屏风后飘出。
舞姬随着乐声而翩跹而舞,那抹海棠色裙摆摇曳,曼妙舞姿勾人心魄,一颦一笑似如杏花般美而不妖。
赵宸衢盯着虞芷姑娘看,就连一左一右两女子靠在他胸膛上,也被他不耐烦的一把推开。
两侧的众大臣亦是目不斜视。
一个个看的双眸倒像是长在虞芷姑娘身上了一般。
唯有赵永盛全无笑意——
豆大的双眸死盯着中间那抹海棠色,倒像是看出了端倪。
而正堂外,钱旻赶到时,正堂内莺歌燕舞热闹一片。
他看了眼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眸底讳莫如深,脚下驻足一瞬,转而去到一旁站着。
只是搭在腰间佩剑上的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倒像是早已准备好动手了。
这一刻,总算是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