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
6.
刚出院门,秦瑄便瞧见奉安的婢女提着空菜篮,与对面穿着深色衣裳的家仆,似乎正在争论些什么。
家仆昂着脑袋,堪堪瞥了秦瑄一眼,绿豆大的眼睛擡也不擡道:“已将规矩告诉你们了,若是不老实呆着,大爷说了就拿家法伺候。”说完,一躬身子,摇着膀子先走了。
奉安追出来时只见那名家仆的背影,跑得人气喘吁吁,单手撑在门框,只得看向泪眼汪汪的婢女:“香梅,这是怎么回事?”
“回奉哥儿,大爷下令,说是家里出了贼人,要彻查院里。”香梅急切道: “在未查清此事之前,谁都不许离开自己院里半步。”
奉安瞪大双眼,表情与香梅如出一辙:“怎丶怎么能……那木簪还怎么拿出去卖?”
彻查贼人不过是个借口,周家分明是要将弄坏木雕的事情封锁在周家内部。
秦瑄回到自己的小屋,望着桌上的木条出神。他担忧的则是另一件事:想必在周家找出弥补措施前,一定会严格把守大门,增派巡院人手,绝对不会让人找到机会溜出院子。
“这么说,逃跑计划又要推后了。”
想到这里,秦瑄整个人蔫了下去,连带晚饭都没有好好吃,只热了些清粥小菜垫肚。
夜晚,月光被乌云遮蔽,黑沉沉的夜晚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接连几天,周家的气氛都十分低沉,后院的景象更是无比荒凉,别说送饭菜的了,就连平日里所用的水都要自己去院外去取。秦瑄知道奉安他们那里住着两个人,日常需求比自己还要大,于是没有去开口求助,自己院里有什么东西便是能省则省着用。
秦瑄坐在厨房的木凳上,院里所有的食材摆在桌面,看着那几颗烂菜排列,甚至连竈台一半的长度也无法超越。他望着跳动的火焰,不住想:若是等木雕重做完成后,周家上下才能松懈的话,人大概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毕竟这是雕刻一尊为太后贺寿的木雕,工程量之大,绝非十天半月就能完成。这种生活再过二十天,自己还不如现在直接将床改成棺材,到时候省得被草席一裹扔去荒野。
水壶发出刺耳尖叫,秦瑄从沉思中收回注意,挽起衣袖将洗漱所用的水提到屋内。
细长手指解开外衣结扣,他洗了把脸,正要擦洗身体之际院外传来的敲门声。秦瑄心底暗叫糟糕皱起眉头,顾不上擦干全身,连忙外衣披在身上朝外面跑去。
周家封院,这么晚还能到处乱跑的也就那一位了。
秦瑄刚擡起门栓,还来不及拉开门扇,外面的人倒先使了劲,用力往前一推。他差点被这股力道掀翻倒地,不由地向后踉跄了两步。
周展池赫然出现在院里,身上带着淡淡酒味,发丝凌乱散落在脸侧,他回过头盯着那裹着白衣的秦瑄,只觉整个人都像是卸下来沉重包袱。
但紧接着他看到秦瑄眼底的惊恐,心中只觉又憋了股闷气:“喂,怎的这么早锁门?”
即便是今日月光黯淡,照不出他的模样,但秦瑄还是能感受到周展池此刻带着股阴鸷气息,此人此刻的心情比二人第一次相遇时,还要差上十分。
秦瑄正要去关门,周展池则抢先一步将门拴好,他一只手上拎着一精致木盒,随着身体晃动,木盒内便传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秦瑄下意识地看向木盒,这一举动又触动了周展池的逆鳞。
“喜欢这个?”他扬起手中之物,冷笑道:“很好看?”
秦瑄连忙将头低下紧闭起双眼,生怕对方生起气来,将这木盒呼到自己脸上,砸个鼻青脸肿。
周展池望着秦瑄瑟缩的模样,被水打湿过的刘海垂在耳侧,像只被雨淋过的落难小狗,他深呼一口气,提着木盒走进屋里。
秦瑄听到屋里在喊他的名字,这才反应过来逃过一劫,咽下一百八十个不情愿,回到屋里侍候周展池擦身。
温水擦过肌肤,闻到屋内传来的淡淡木香,周展池的酒意渐退。
秦瑄虽然笨手笨脚,但好在做事情仔细认真。
周展池望着在自己肌肤上不断发颤的手指,自嘲般勾起嘴角:“不用怕,再过几日我便将你送还叶家。”
送还叶家?
自己好不容易熟悉了周家的环境,找到了逃跑的机会,还要去叶家重新调查吗?
秦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上动作停歇。
正当他犹豫之际,周展池又道:“离开我,你便不用每日担惊受怕。开心吧?”
自己的确很想离开这里,但此时若是表现出来半分真实想法,一定会被眼前的人给吃了。
“不……我不去叶家。”秦瑄蹙下眉头,装傻般表态道:“叶家,不好。”
“不好?叶家怎会不好?”周展池转过身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秦瑄缩起肩膀,尽量将自己缩小。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他知道周展池吃软不吃硬。
周展池半眯着双眼,盯着秦瑄逐渐湿润的双目,片刻后见他不像是在说假话,才移开视线当作放过了他。
秦瑄连忙朝后面跑去,与他拉开距离。
“知道吗?只有傻子才会说叶家不好。”周展池独自坐在床上盯着放在桌面的木盒出神:“果然是个傻子。”
秦瑄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倒退。
如果自己不知道原剧情的话,恐怕也会和旁人一样,觉得周展池在说疯话。
忽的,周展池又擡起头,虽面无表情但语间较刚刚和善许多:“秦哥儿,将那木盒打开。”
鉴于他脾气刚好些,忤逆他没有好处。秦瑄听话地朝着书桌走去,两手扣住盒身,拇指抵在盒盖前沿,慢慢地将木盒打开。
顿时,一股清冷饱含禅意的香气在屋内飘散。
破碎的木制凤头静静地躺在盒内,羽冠华美向上翻卷,颈侧羽毛纹路细致根根分明,眼睛浑圆,颇具征服百鸟的王者姿态。唯有一点遗憾便是,它的尖喙处被磕掉了一个角,散落在侧面的屑片犹如滴落的血滴。
如此精致的木雕竟然被毁成了这副模样,秦瑄几乎想要去看看木雕,观木头本身的纹路和闻到木头自带的香气,他能断定这尊木雕定是用上好的沉香木所制。
自古以来便有“一寸沉香一寸金”的说法,单是这块小巧的凤头就价格不菲。
秦瑄只觉得惋惜,歪过头正表达怎么会毁坏成这幅样子时,看到了木制凤头的脖颈断面的异样。
“那日说要带你看的东西,这木雕的头被毁了,且这么看吧。”周展池道。
秦瑄并没有听到周展池的话,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断面上面。
截面十分平滑,连点粗糙的毛边都没有,他不确定般又去看喙尖,上半身几乎趴在桌上。
周展池将他从桌面上拎到床里坐好,取出凤头放在秦瑄的掌心中,挑眉望了过去:“不会拿出来?”
还不是怕碰了会被你骂。
秦瑄捏起凤头,跪坐在床上来回翻看,小声问道:“其馀的地方都被毁了吗?”他的衣衫系得松松垮垮,露出胸前大片肌肤。
“没有,这木雕只有头部被毁。”周展池轻咳一声侧开视线,擡手替他拢好前襟:“不会好好穿衣裳吗?”
秦瑄本就不在意,探出食指在断面上一抹,发觉上面没有涂胶的痕迹,想必此物定是一截巨木雕成。
不过即使雕身未毁,也没人吃了熊心豹胆敢将断头木雕送给太后当寿礼。
这木雕乃上等沉香所制,沉香木质地坚硬耐磨性强,若真是因磕碰而砸断了凤头,那力道必然也是极大,不可能雕身没有损伤。
秦瑄擡头望向周展池,如他所言除却凤头外,其他部位并未其馀磕碰痕迹,那就是有人故意将凤头砍断用来陷害到他头上。
周展池回看过来,秦瑄意识到自己忘记装傻,连忙做起样子举着凤头夸道:“好漂亮啊。”
周展池露出嘲弄的笑容,抽出他手中的凤头准备放回木盒,背对着秦瑄冷言道:“今夜我没工夫去偏房抱你,收拾干净就快点过来。”
啊?自己不是梦游,而是被抱过来的?
脑中浮现出那几晚自己被他抱来的画面,秦瑄差点一头栽倒地上,他收敛心神又道:“这么漂亮的木雕,为什么有人想要砍掉它呢?”
“什么有人砍掉……”话说到一半,周展池微怔,偏过头看向凤头。
因此事事关重大,周家根本不敢将此事公开调查,家中也无人懂的木雕方面的知识。
夜风从窗外吹来,彻底驱散了周展池的醉意。
秦瑄瞧得出他半信半疑,自己需要再助力一把,又嘟囔了一句:“砍掉凤头的人真的很坏。”
“你怎知,这是被人砍掉的?”周展池捏起凤头,指节泛白。
的确,若是真摔断的木头或许也会有平整的截面。
但——
秦瑄来到桌前指着凤头下方的截断面边沿,认真道:“木雕表面上了油,摔断的口和切断的口,不一样。”
眼见周展池翻起查看,秦瑄靠得近些说明:“封了油层,这里就很平滑。摔断的话,这里会有些毛躁。”例如木雕尖喙的地方就是被摔掉的,侧面仔细观察的确有不光滑的痕迹。
沉香木本身色彩极佳,只用上些桐油保持其花纹与质感即可。
二人距离极近,周展池了然地回过头时,差点亲到秦瑄的额头。他知道秦瑄平日里喜欢做木雕,却没成想这哥儿竟然连这些知识也知道,当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瞧着秦瑄,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主意。
秦瑄被周展池看得内心发虚,生怕是自己暴露得太多,让他察觉出了异样。他正向后倒退两步,却又被周展池给抓了回来。
秦瑄茫然之际,却听对方问道:“你会不会修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