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态炎凉（一）
李赟没穿鞋，于是又是被赵璟一路抱回景安宫。他们才回宫不久，不一会儿李济便又来探望李赟。
景安宫的太监们都松了一口气：还好李赟及时回来了，否则若被李济知道他们看丢了主子，必定又免不了一番责罚。
李济进来时，赵璟正半跪在地上为李赟洗脚。
李赟故意不安分地扑腾着双脚，既算是小小地报复为难，又是刻意装傻。
足桶中的水被双脚拍打得溅出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将赵璟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
“赵璟，你不是在家养病吗？怎么又在这里？”李济坐到太监们端来的椅子上，然后对小太监道，“去拿身换洗衣服给赵将军。”
“是。”小太监领命下去。
“回皇上的话，臣休息了半日，身体已大好，因为放心不下重欢，所以又来了。”
赵璟取来干布，为李赟仔细地擦脚。
“嗯……你与欢儿交好，担心他，朕都知道，朕看着也很是感动。不过，你若过犹不及反弄坏自己身体，却非朕所希望……”说着，李济怜爱痛惜的目光落在李赟身上，“若重欢神智正常，大约也不会希望你如此。”
李赟在一旁只是嘿嘿嘿地傻笑着，干布擦过脚掌心，他时不时地缩脚，傻笑着呼道“痒”。
脚终于擦好，赵璟将干布交给太监，洗脚水由太监们撤走，赵璟则将李赟抱到床上。
李济默默地看着赵璟，待得赵璟为李赟盖好被子，他这才说道：“景安宫不缺伺候的人，不必你这样事必躬亲。你若有心，每日来看望看望欢儿，陪他说说话便已足够，不必再像此前一般，没日没夜地陪着了。”
赵璟一对浓眉不由得紧蹙起来：“可是……”
“不必可是，这是朕的命令。”李济不容反驳地说道。
赵璟不能反驳皇帝的命令，却大约也不想遵从，于是只是沉默着，一脸不能释然。
见状，李济叹了一口气：“你既是欢儿的挚友，也是朕的重臣。欢儿已是这样，怕是药石罔效，朕不想连你这个栋梁也失去了。来日建成继任大统，巽国也缺不了你这个将军；至于欢儿……来日只怕也多有要你照顾之处，你若就此累倒了，以后守卫巽国的重任指望谁？欢儿指望谁？”
李济的话音中多有担心，他似乎对李赟的未来感到忧心忡忡。而李赟仿若完全不知道他们正在谈论自己一般，只是一个劲儿地躺在床上，然后望着帐子上的花纹兀自痴笑。
其实自己未来在宫里的日子如何，李赟大约估摸得出。
李济共有八个皇子，其中两个早夭，剩下六个中除却李赟，五个里只一个同样受李济宠爱的五皇子李贲与李赟交好。
其馀四个则因他二人深受李济宠爱而生嫉，自小就对他们两人多有针对——自然，矛头大多指向了自小被当做太子不二人选来栽培的李赟身上——所以他们兄弟彼此之间并不和睦。
赵璟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似是后知后觉：“皇上所言极是，是臣疏略了，竟未想那么深。”
“如今想到，也不迟。如今天色也不晚了，你换过衣服后便回府休息去罢。”随着李济的话音落下，一旁的小太监将衣服递送给赵璟。
赵璟叩谢过李济后，到床边对李赟说了句“重欢，我明日再来看你”后，便就此离开了。
李济随即朝着屋里几个小太监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太监们依言退下，屋里一下子便只剩李济和李赟二人。
“欢儿。”李济唤道。
李赟强忍着不将目光转向李济，他继续维持着与适才一样的傻笑，他听得出李济的声音中的悲伤疲惫。
李赟心中有些揪痛，他一瞬甚至有种冲动想告诉李济——其实自己没疯，只是为了不做太子而装疯罢了。
可是话卡在喉咙口，始终说不出。
自己很自私，自己也很软弱——李赟有这般自觉。
“欢儿，为什么偏偏是你得了痴症。哎……太子之位，朕一直属意于你。将你栽培至今，朕本深信若是你，定能令巽国繁荣昌盛。”
听到李济的话，李赟回想到前两世自己做皇帝。第一世虽繁荣昌盛了，可惜被他大哥鸿冥引兵作乱；至于第二世，则完全与繁荣昌盛扯不上关系，暴政之下，更引起暴动，祖宗留下的山河他终究没守住……
李赟回想着，只觉得心中有愧。
“可如今你这样子，朕的希望却是没了。朕打算封建成为太子……”李济说着，不由得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其实为了你，朕该封嘉瑞为太子……”
嘉瑞，是李赟的五弟李贲的表字。
“若封嘉瑞为太子，以你与他的交情，来日他继承朕的皇位，想必来日你的生活自不必担心。”李济说到这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可惜嘉瑞虽文武双全丶才智过人，偏偏性格放浪随性，根本不是做皇帝的料。祖宗基业，不能毁于一旦，朕哪怕再顾及你，也不能因此而将巽国的未来交到嘉瑞的手里。”
李赟心里也清楚得很。如今他痴傻了，太子当然不会由一个傻子继任，于是这太子之位势必要在剩馀五人中选出。
李贲自然不是合适的人选，于是自然而然地，李济只能在其馀四人之中选出。
而不论太子之位是落到这四人之中哪一个的手里，李赟未来若还继续留在宫里，日子定不会好过。
“馀下四个皇子里，只鸿冥与建成韬略出众。按规矩，立长立嫡——朕本该立鸿冥这个长子为太子，可惜鸿冥心胸太狭隘，无容人之度。若由他继位，只怕欢儿你的日子更苦。而若是建成……他品性不算好，但总比鸿冥好上几分。若是在他手上，欢儿你兴许还能安稳度日……”
于李济而言，这大约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善的法子。
一般来说，傻子无法封王封候——一心想脱离皇室的李赟自是出于这点考虑，可是于不知李赟想法的李济而言，这大约便成了李济最为难之处。
“欢儿。”李济唤道，“你会怪朕为父之前，更选择了为君吗？”
不会。因为这样才是正确的。甚至李赟早就猜到了李济会这么做。
不封鸿冥为太子，已是李济对他最大的顾虑——若是李赟落到他大哥鸿冥手中，只怕莫说受苦，他甚至连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可是心里的话无法说出口，李赟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如何将自己心中的“不怨不恨”让李济知道。
最后，李赟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傻笑望向李济，仅如此而已。
李济坐了一会儿，满怀心事地离去。
那渐渐远去的李济的背影落在李赟的眼里，李赟总觉得李济似乎又老了几岁。
留守的太监进来吹熄了房内的灯，然后退出到门外。
李赟一个人在屋里，直到这一刻，他的精神终于能有片刻的松懈。
在此之前的几日，李赟身边总围满了太医丶太监，更有赵璟片刻不离身，害得他连睡梦里都要时刻警醒，只怕露出什么马脚暴露自己原来没有痴傻。
而今，木已成舟，大局已定。
李济无奈接受了现实；赵璟受命回府；一众太医们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背负着必须治好李赟的重任，于是也散了；至于景安宫的太监们……已是各个身在曹营心在汉，根本不会关心一个痴傻的主子；李赟彻底一个人，倒落得清净。
李赟缓缓地合上了眼睛，心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可大约白日里睡多了，一时半会儿的，李赟竟愣是无法沉入梦境。
正当李赟干脆想坐起身来时，忽然间，却听到很细很轻的一道声音——似乎是窗户被人偷偷地打开了。
屋里没有太监，当然不会有人开窗；可若是从外开窗，不管怎么想都有些诡异。
片刻之间，什么动静都没有，而后又是轻轻的声音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轻到若不聚精会神地听则根本察觉不出的程度，须臾后，窗户又被关上了。
究竟怎么回事？李赟奇怪道，他犹豫着是否要睁眼——可是一个傻子听到声音便机敏地起身查探，似乎并不似一个傻子——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在暗中偷偷观察他，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一阵子都没有动静，室内安静得很，李赟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正当李赟疑心自己听错了的时候，忽然地，一只手轻轻地触上他的额头。
那人动作极轻地丶似充满怜爱地将他额上的发丝轻轻捋到鬓边。
有人在他床边！是谁！？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赟惊觉这一事实，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的赵璟。
可是赵璟不是出宫回府了？为什么又折返回来？还来得这么偷摸鬼祟？难道赵璟想对自己不利？
越是看不见，越是听不见，李赟心中不好的猜想便如雨后之笋，一个接一个，不断地破开心土，浮上心头，令他一阵不安。
“赟儿……”
那不是赵璟的声音，而是一道李赟从没听过的声音。
这声音略显厚重嘶哑，像是中年人的声音。他甚是亲昵地如此唤着李赟，声音里尽是惆怅心痛。
到底是谁？
李赟满心疑惑，却听那人继续轻声呢喃道：“……爹来看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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