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态炎凉(四)
男人一时沉默,似乎并不想细说。
见状,李赟说道:“你若不想说,我不勉强,但是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屋里太黑了,李赟根本看不清男人现在作何表情,可是光靠猜的话,李赟倒是猜得出几分——应该会很失落很难过吧。
可是李赟看不见,他便可以装作无知无觉,于是他继续说道:“你若不想告诉我实情,那你一开始便该当做与我是陌路人,不论我生我死,你都作壁上观。一如我‘傻掉’前这二十年一般,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也不关心我的死活……”
话音才落,男人一个紧张,他连忙辩解:“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夜里本就寂静,丁点儿声音都尤为引人注意。而激动之下,男人忘记控制声音,则更显大声。
李赟蹙眉,就只怕门外的小太监闻声冲进来,如此若只男人的身份丶自己装傻的事败露也就罢了,可怕就怕已故的母妃的名声也因此受损。
两人都紧张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可是门外的小太监根本没有进来——可能是新来的太监不懂规矩,睡死了;也可能是李赟这个傻子皇子无足轻重,谁都不拿他当一回事。
不管是哪种可能,对于李赟和这个男人而言都算是万幸。
两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男人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赟儿,穿暖和点,我们另找个地方说话。”
李赟沉默着点头,他下床,取来衣服穿上。简单地穿了一番,他这就准备跟男人出去,可谁知男人又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李赟的披风,然后为李赟披上。
“夜里凉,当心身子。”
说完,男人走到窗边,小心地支起窗户,等到李赟爬出去后,他再轻盈地窜出窗户,然后将窗户归位。
屋外的天虽黑,可夜空清澈得很,今夜月亮很圆,皎洁的月光柔和而明亮。
借着月光,李赟这方才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男人四十上下,虽说人到中年,可是他应该自打年轻时相貌就生得好,如今虽受岁月风霜的摧残,反倒令这男人另有一种成熟的英俊。
光从样子上来看,李赟倒看不出自己与这男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但就算是李济,李赟也不大像他。
李赟生得像他的母亲,他继承了母亲那精致的五官,尤其一双远山眉和一只高挺纤细的鼻子与母亲一模一样。
他那精致得仿若画工巧匠精心拼凑而成的相貌,却可惜与英俊帅气完全搭不上关系。
非要说的话,就只能用“美”来形容。
幼时的李赟不太喜欢自己的长相,因为皇兄们总会以此嘲笑他。
可自打和赵璟相识……却又是不同的心境——想到赵璟,李赟心里又不太快活了。他努力地抛开自己心中那点回忆,而继续观察眼前这个男人。
男人应该注意到李赟观察的目光,却没有在意,他朝着李赟微微一笑道:“我带你去个没人会发现的地方吧。赟儿,你是要抱还是要背?”
“……两个都不太想。”
又不是小孩子了。李赟心道。
男人似乎有点困扰,他纠结了下,无奈道:“那要么就只有扛了。”
扛?
还没等李赟想明白这个字代表的意义,下一刻,男人走到他的跟前,然后突然弯腰俯身,仿若扛米袋一般地将他一把扛在肩头。
李赟:“!”他大惊,可根本不待他命令男人放他下来,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万物穿梭。
天地转得李赟只觉得头晕目眩,恨不得就此晕死过去。
一瞬仿若永恒,又也许当真只是一瞬,只是痛苦的一瞬显得尤为漫长。
好不容易,男人落地,将李赟稳稳地放到地上。
李赟的脸色已一片煞白——若继续飞一会儿,他铁定要吐了。
分明李赟受了这等磨难,可男人竟不知为何,见李赟这模样非但不内疚,反而忍不住开心地笑出了声。
可即便李赟愤愤地瞪向男人,男人也一副丝毫不介意的样子。
男人望着李赟,仿若透过李赟,看到了别人。他嘴角勾着一抹怀念的微笑:“当年我第一次用轻功带着婉儿上屋顶时,她也和你现在这样。”
原来是回忆到了过往,而不是嘲笑他。
明白这抹笑的意义后,李赟便不恼怒了。
李赟重新站起身,环视四遭,他这才发现他们此刻原来在藏书阁的顶楼。若是这里,倒的确不会有人打扰,更不必担心谈话会被人偷听。
李赟松了口气,这才继续起先前对男人的打量。
打量之下,李赟发现男人的身高很高。饶是李赟的身高八尺,在寻常人里已算是高的了,可这男人竟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再细细观察下来,李赟终于在男人身上发现了相同之处——是眼睛。他们都生了一对瑞凤眼,连眸子也是一般地漆黑如墨。
李济的眼睛是丹凤眼,与瑞凤眼似像非像,曾有人说许是李赟的眼睛是结合了李济和蕙妃的优点而成的,这个说法也被众人所接受。
只是而今,当李赟见过这男人之后,他终于不得不相信,自己大约真的不是李济的儿子。
“看够了吗?”男人似乎觉察出李赟打量的目光为何。
大约是李赟眼中闪过的动摇被男人察觉了,男人说道:“如今,你是不是有几分相信我是你爹了?”
李赟仍是不正面回答,他只静静地问道:“你到底是谁?跟我母妃是什么关系?”
男人笑了笑:“我的名字叫方隽。隽永的隽。跟婉儿原本是青梅竹马,只是可惜,门不当户不对……”
方隽缓缓道来,事情源来可追溯到三十三年前。
故事的主角有两个,一个,是马夫的儿子;一个,则是京兆尹的女儿。
马夫的儿子成日喜好舞刀弄剑;京兆尹的女儿则成日向往市井。
一次偶然,女孩偷跑出家,谁知迷路不说,更遇到人贩子。危难关头,好在得男孩相助,女孩方才平安脱险。
初次相遇,两人虽不知情为何物,可在此刻,情根已经悄然埋入彼此的心土。
女孩久居在闺房,于是男孩便每每入夜,偷会女孩,八年来,日日如此。
终于,男孩长成少年;女孩长成少女。
曾经的不知情为何物,后来却成了但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世上没有不穿风的墙,秘密终有被人揭穿的一日。门不当户不对,京兆尹岂能容两人继续往来?
于是京兆尹府加强守卫,从此少年再没有机会入内;一墙相隔,两心愁苦。
问:一种相思两处闲,如何才能下心头?
唯一之解,便是私奔。
趁着京兆尹府女眷一年一度上香祈福,少年溜去与少女私会。终于,两人一道私奔。
初合云雨,也是在被追捕之际——那是从危难之间而生的情不自禁。
可是私奔到底是失败了。
原因在于少年的软弱:他发现自己原来不能让少女衣食不缺,甚至只会让少女三餐不济。
为了少女好,少年放弃了私奔,他带着少女,自投罗网。
分别前,少年求少女等他,并承诺三年之内,他一定拿出成就,然后便会请八人大轿来迎娶少女。
两人依依不舍地别离后,少年在师门下潜心练功,一心只想夺下乾国的剑圣之位,从此名闻天下,便好取得酬金回来迎娶少女。
可惜,少女可以等;可是少女的家人们不让她等——因为当今皇上看中了少女,对她一见倾心。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京兆尹怎肯放弃这等好机会?
在父母以性命相逼之下,少女虽百般不愿,可最终无可奈何,只能坐上那前往宫中的轿子,成为了皇上的嫔妃。
少女期初不愿承宠,可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许是皇帝的真心打动了少女——少女终于从挂名的嫔妃,真正地成为了皇上的女人。
几个月后,少女更为皇上诞下一名皇子……
李赟闻言,心中大为震撼:“那个皇子……就是我?”
方隽点头:“我知道消息后,一度想去找婉儿问个究竟——为什么她不等我,为什么她成了皇帝的妃子,更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为皇帝诞下了龙裔……”方隽说着,不由得苦笑,“可是到了宫门口,我又放弃了。”
“为什么?”李赟问道。
“因为我希望她幸福。”
李赟却是一脸不懂。
见状,方隽解释道:“这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不论她是自愿的也好,还是被逼的也好,我了解她的心性。她若是真的不愿,便断不会让不喜欢的男人近她的身。她虽看上去柔弱,可她的心性就是这么坚定。”
确实如方隽所言,李赟的母妃的确是这等性格。
要李赟来说,若要用一种花来形容他的母妃,那当属兰花。
他的母妃,相貌一如兰花般虽美不艳;气质一如兰花般高洁淡泊丶与世无争;至于心性则一如是坚贞不渝。
“所以我没去找她。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打扰她决定了的生活;也不想因为我,而给她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方隽没有说过一句爱,可是一字一句,尽是对苏婉的爱。
李赟听着,已不由得感动,再看待方隽,他的目光中竟也多了几分敬意。
“可是我错了。”方隽说时,一脸悔恨,“我一直以为婉儿过得很幸福,但原来并非如此。直到数年前,我听手下说婉儿病危,我连忙去找她,这才在她口中知道了事实真相。”
李赟其实已经有了些猜想。
“真相就是,原来我是个软弱丶无能丶又自以为是的蠢货。”说到这里,方隽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一拳头锤死自己。
许是回想到了与苏婉临终前的会面,方隽悲伤难耐,眼泪亦情不自禁地落下。
“原来婉儿被迫入宫后,一直为我守身。直到一日,她发现自己信事未来,又恶心欲吐,觉得有异。好在陪嫁的嬷嬷是过来人,她看出了究竟——原来婉儿怀孕了。”方隽叹息道,“婉儿是为了保住我们的骨肉,所以才勉强自己,成了皇帝的女人……偏偏我不知道,只当她是另选良人……我真是该死。”
李赟是早産儿,宫里的说法,是蕙妃在宫中不小心滑到,以致他早産。但好在胎儿发育正常,所以虽是早産,却没有一点后遗症。
可如今听到方隽的说法,李赟开始怀疑起早産的说法——
兴许他是足月出生的,而母妃所谓的滑倒,却只是她与陪嫁嬷嬷做的一场掩人耳目的戏……?
想到这里,李赟不由得一阵害怕。
这是要多么地大胆,才能做出这等决定?
“其实早在知道你的名字时,我就应该知道的。”方隽苦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李赟的喉咙有些干涩,出口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怪异。
“我和婉儿曾经说过,以后不管生儿生女,便给孩子起名叫‘云’。白云的云,但愿我们的孩子如云一般,漂浮天际,无拘无束。”
而李赟的赟……与云的音,是类似的。
大约……是母妃提议叫云,而父皇为了让儿子们统一“贝”字,于是折中为他选了这个“赟”字作名字吧。李赟心想道。
这当真是个惊天的秘密。
李赟惊讶于这个事实,竟是顿时觉得身体脱力,他险些跌坐在地上。
方隽见状,连忙伸手要扶他,却被李赟下意识地挥开了。
这个秘密太过惊人,李赟虽自认为是下了决心才直面方隽的,可是如今,他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做好觉悟。
方隽一脸受伤:“……也是。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们母子俩不闻不问,根本不像一个爹该有的样子。你不肯认我……也是应该的。”
李赟:“……”
“原本我见你生活得极好,也不想打搅你。可是直到听说你跌落水里时不慎磕破了头,成了傻子,我放心不下,这才出现在你的面前——婉儿死时,也曾要我好好照顾你。”方隽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强颜欢笑地道,“不过如今知道原来你不是真傻,而是装傻,那我也放心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在你的面前出现了。”
方隽那样子,看着又实在令人揪心。
虽是初次见面的生父,可是听过方隽与自己母妃的过往之后,李赟已经生了同情心,看待方隽,也不能视若无睹,当做是个陌生人。
尤其是经历了两世众叛亲离之后,李赟深知这世上有一个人真心待自己好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不是的……”李赟缓缓地说道。
方隽望着他。
“我不是……不肯认你,也不是怨你……我只是……”李赟的脑子混乱得很,竟一时之间想不出合适的词。
可方隽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好一会儿,李赟方才说道:“只是事情太突然……也太惊人了。我一时不能接受,需要些时间。”
这是李赟自问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却不知道方隽如何想。
李赟擡头,谁知方隽竟是喜极而泣:“没关系丶没关系!”方隽欢喜得似乎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只要你愿意试着接纳我,等多久我都肯!”
李赟松了一口气,他不由得心想母妃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可会有一点安慰;可是与之同时,又不免觉得良心一阵揪痛。
那宠爱自己的父皇,若知道自己并非他的亲生儿子,又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在知道这个惊天秘密之后,自己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那被蒙在鼓里的父皇呢?
李赟不知道,在这种种混乱之中,他唯一能够庆幸的,便是还好自己装傻免于成为太子。否则他日巽国便要交到他这个流着非皇室血统的人手中了,唯这一点,他终于对得起他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