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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通风报信(二)

在李贺命令之下,宫中对李赟等三人近乎虐待的生活持续不过两日。

三餐不变的寡淡粥水令三人都饿得提不起精神,正当他们愁起如何解困的时候,第三日近夜,那熬得已快手脚没力的小辉子却在院子里遥遥地发出一声惊叫。

赵璟连忙追出门去。

李赟亦奇怪外头发生了什么,却没有出去——哎,一个傻子凑什么热闹?

坐着片刻,忽然李赟只听得不远处的窗棂被轻轻地叩响。

是谁?难道是皇兄疑心他装傻,而特派人试探?李赟心中暗自想到,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却听得窗棂那边有人轻轻地唤道:“赟儿,是我。”

那是方隽的声音。

李赟松了一口气,他连忙过去,正当他欲打开窗户的时候,方隽却道:“不必开窗,我就是过来给你送些米面吃食的。赵璟和那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与你说了两句便走了。”

送吃的?

李赟回想起小辉子的惊叫,隐约猜到了什么。

“回来后我在宫里蛰伏了一日,你的情况我大约清楚了。”方隽顿了顿,“看那狗皇帝的意思,怕是要将你往死路上逼。你可做好退路了?”

虽然方隽看不见,李赟还是摇了摇头:“还没想好,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计……”

不轮哪一计,都需要人里应外合,偏偏如今的李赟谁也信不过。而若让赵璟去……李赟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放心。

“别纠结来纠结去的,我劝你还是早做准备的好。”方隽隔着窗户说道,“昨日我去夜探那狗皇帝的寝宫,接过你猜怎么着?那狗皇帝竟盘算着该怎么除掉你。”

不曾想李贺竟然这样猴急,李赟心中一惊。

“然后呢?”

若是当真走投无路,那他便只能求下下策,私自逃出宫去了。李赟心道。

可是一想日后追兵四起,成日过着无法安生丶日日逃亡的生活,李赟还是有些犹豫。

“还好,暂时被他的爱姬劝下来了。只是不知道他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就这等狗皇帝,狠毒至此,真恨不得就此杀了他罢了!”

“你别胡说!”李赟斥道,“他好歹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我们本就对不住父皇……若如今为了保全我而要他性命,你让我以后到了地下如何面对父皇!?”

“嗐,我就是说说,这杀了他岂不是又得乱么……本来乾国就对巽国虎视眈眈的……”方隽说着,顿了顿,“有的没的我也不说了。不过我还记起了件事……赟儿,就你身边那赵璟,我劝你还是提防着些吧。”

李赟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前两世被赵璟背叛时的绝望又化作一阵寒意顺着他的脊背上窜至脑髓。他闭眸深吸了口气,极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没有半点动摇:“怎么说?”

“新皇走后,我看见她的爱姬写了张字条,要她的随身宫女代为转交。你猜,这字条交给了谁?”

“……赵璟?”

李赏好色,而李贺的好色也不亚于李赏。他如今二十有七,府中姬妾无数,其中称得上是心头好的,却只二三人。

只凭“爱姬”二字,李赟自猜不出方隽口中的爱姬是谁,可若联系前言——若方隽要他提防赵璟正是因为这名爱姬传信之故,那关于这名爱姬的身份,李赟心中隐约有了一个人选。

那名爱姬大约是……游妱。

“不错。”方隽说道,“今日白日里,我见那爱姬的贴身宫女找到赵璟,说什么子时南御花园见,又将字条给了赵璟。那赵璟看过字条之后便将字条毁了。如此神神秘秘,我心道其中一定有什么,但愿他们不是联合起来要设计于你。”

李赟没有吭声,思绪只是忽地飘到了赵璟十八岁那年。

游妱……她本来是父皇要指婚给赵璟的人。

方隽还隔着窗户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一句都没进李赟的耳朵,他甚至不知道方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李赟回过神时,赵璟恰好推门而入。

“重欢,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想透透风罢了。”李赟说着,他确认过窗户那头没了声息,然后微微支起些窗户。

寒风透过窗缝吹入屋中,吹得李赟感觉有些冷,偏偏他又不能才开窗透风又关窗嫌冷关窗,于是他只好走到远离窗棂的一角坐下。

“小辉子在叫什么?”

“小辉子在库房里发现了不少吃食,所以惊讶大叫。”

“是么。”李赟淡淡地应道,只道果然如他所料。

“重欢,你似乎并不吃惊?难道你知道那些吃食是谁送的?”

李赟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露出了马脚——他的心神都系在了游妱暗地联系赵璟身上,却忘了乍闻有人雪中送炭,他当给些反应才是。

哎,罢了罢了。

“不知道。想来不过是宫里哪个好事之人看不过去我这样窘迫,出于好心才为之的。”李赟不动声色道,他瞥了眼赵璟。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今日赵璟的眉头总是微微拢起。

“倒是你,蹙了一天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莫非你对着雪中送炭之人的身份有什么把握?”

李赟故意试探道,他希望能借这个机会从赵璟口中套出游妱的事来。

可谁知赵璟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日日吃些粥水你身体受不住罢了。如今既然有人济困解危,我的烦恼也算了了。”

赵璟应当不是个擅藏心事的人——若是以前的李赟,他还敢如此断定。

而今……却是不敢了。

*

故作困顿,李赟早早地歇息,陪他一道上床歇息的,自然还有赵璟。

李赟畏冷,即便叠盖了两床秋日用的被褥也还是冷得厉害。好在赵璟向来身子热,他躺在李赟身边,恰如一个汤婆子,李赟这才方觉得有些温暖。

李赟故意装作睡得熟,却一直注意着身旁赵璟的动静。

赵璟初时没有动静,一如往日,睡得一动不动,令人乍分辨不出他是真睡还是假寐。

直睡到夜半三更,赵璟方才有了动静。

赵璟缓缓起身,唯恐惊醒李赟地下床,他不发出一点动静地穿鞋丶穿衣,然后悄然离开了寝宫——也只有他开门的一霎,那老旧木门的哀鸣是他所不能控制,轻轻的一声吱呀声后,是细微得几乎不能察觉的关门声。

李赟这才猛然睁眼,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半侧床铺,回想起方隽曾说的“子时”“南御花园”——此时正是子时将至之际。

赵璟一定是去私会游妱,却不知是为何目的。

回想当日,若非李贺看中了游妱,那今日……游妱便许是赵璟的夫人了。

一想到这里,李赟便再坐不住。他匆匆穿上了鞋袜衣衫,然后一路小心不被巡逻的侍卫们发现地前往南御花园。

南御花园地处偏僻,极少有人去,又离永巷极近,李赟走得虽慢些,但好在这一路上未被人发觉。

唯恐行踪被赵璟察觉,李赟不曾进入花园里,而是寻了个能看见赵璟的花窗,然后透过花窗静静窥视花园里的动静。

偌大的御花园里,如今就只赵璟一个人杵在那里。

等了大约半盏茶不至的时间,终于远远地有一抹黑影朝着赵璟接近。

只见那黑影个头不高,身披一间大斗篷。

那人戴着披风帽子,又低垂着头,加上夜正深,遥遥地也实在教人分不清他是谁。

那黑影一直走到赵璟跟前,然后方才擡起一对玉臂,缓缓地将她的披风帽子摘下,露出她那藏起的闭月羞花之貌——那正是李贺的爱姬之一,游妱。

镂空的花窗虽然能教李赟将南御花园里的种种看见,偏偏隔得有些距离,看得不能算真真切切。加上今夜又风大,那两人密会,自是偷摸,说话也是轻悄悄的。

李赟隔着这些距离,实在听不太清,偶尔风声好心送至的“赐婚”丶“喜”丶“悦”丶“好不好”之类的字眼令李赟莫说有一点头绪,反倒浮想联翩。

李赟看着那身高丶相貌般配的两人,只觉得密会的二人仿若是什么有缘无分的怨侣,只能趁着夜黑风高的这一刻诉尽痴缠情话……

越是看,李赟便越觉得一肚子气。什么算计不算计的仿佛已不是他所在乎的。

满心的妒忌令李赟形色可怖,于是他再看不下去,愤然挥袖而去。

*

一路寒风凛冽,却莫说将李赟的怒意扑凉,反而犹如煽风点火,令他怒意更上一层。

还记得当年,游妱十六,赵璟十八。

游妱是京中闻名的才女,赵璟是年纪轻轻却已军功硕硕的将军。

李济自是偏爱李赟,一心想将游妱指给李赟,偏偏李赟心中有着赵璟,哪怕这份心意不能得偿,也不想将就,蹉跎自己丶耽误别人。

于是李赟推却了李济的好意——不知是福还是祸,不日,游妱的父亲游御史却向皇上求赐婚。

原来游妱当年与赵璟有过一面之缘,偶然得赵璟相助,从此芳心暗许。

李济将赵璟视作半个儿子,又极看好游妱,眼见李赟这儿婚事不成,转念便想:若能撮合成一对金童玉女也算佳话。

于是李济曾一度想将游妱指给赵璟。

圣旨都快颁布了,可是到了最后,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此后不久,李贺突然出现,他看中了才色兼具的游妱,于是三番四次上御史家求亲。

接连着两次婚事告吹,如今见李贺如此诚挚,游御史终于被其感动。不日,游妱便被李贺娶回家中,成了他的爱姬。

朝廷中无人不以为赵璟和游妱这段佳话之所以告吹,完全是因为李贺看中了游妱:皇权逼迫之下,赵璟不敢得罪皇子,不得已之下方才割爱。

这番流言,李赟原是不信的。

可如今见到赵璟与游妱半夜私会,又说及什么情爱……再思及这些往事,李赟也不得不开始怀疑其中的真。

李赟想着事情,枯坐了不知多久。

好一会儿,直到老门再度发出悲鸣,李赟方才走出回忆。他擡头,透过黑暗望着那静悄悄地走往床畔的赵璟。

一瞬,李赟甚至有种赵璟背着他偷情,而他绿帽盖头的错觉——偷会旧情人,竟还有脸装作无事发生,好你个赵璟!

怒意混着嫉妒,黑色的火焰灼得人心焦,就连理智也全消。

李赟沉着脸,缓缓地走到赵璟的身后——他不会那些隐匿声息之术,可大约赵璟满怀心事,竟是不察。

“你去了哪里?”李赟冷冷问道。

赵璟的身子明显一震。他欲回身,可李赟却不给他这机会,而是将他狠狠一把推倒在榻。

丑陋的嫉妒令李赟急于想知道赵璟跟游妱说了什么丶做了什么丶可有肌肤的相触,偏偏李赟嘴不应心。

“赵将军为爱可当真称得上是忍辱负重。”李赟冷嘲道。他感觉到被他压在身下的赵璟身子一僵——简直就像是做贼心虚被人揭穿时的反应。

“你丶你说什么……?”

“何必装傻呢?我以前还以为你愚钝,可现在想来,放眼宫中,最有远见丶最聪明的人大概莫过于你。”李赟一边说,一边扒起赵璟的衣衫。

赵璟的衣衫上染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若非距离极近,如何能染上女子的香气?两人可曾相拥?可曾相吻?

那香气简直令李赟嫉妒得发狂,他恨不得将这身衣服直接扔火盆里烧了!

“你莫不是一早看出我大皇兄将来能登帝位,所以故意舍弃你将军的地位而来到我身边,明面上是放心不下我,实则却是为来日谋划吧?”

“谋划?”赵璟怔了怔,“我谋划什么?”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暗度陈仓,好让你似今夜这般与我皇嫂幽会!”

赵璟:“……!”

“还记得十七岁那年,父皇欲为你指婚,你却推说什么无意娶亲,想先建功立业。我还记得那时父皇可是感动得很,一度向满朝文武夸赞,道国之栋梁当是如你。”李赟顿了顿,越发觉得可笑,“谁知原来都是虚话,什么无意娶亲,什么想建功立业,你根本是心中有人,方才不愿成亲吧!”

赵璟:“……”

若真无此事,赵璟必然会否认。而今他沉默,便形如默认。

李赟的怒气简直快冲破升天了。

而与之同时,一当确信赵璟心中当真有人时,李赟那满心地想要重新占有赵璟丶想让赵璟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的心思乍然消失了。

世上还有什么比得到了人,却得不到那人的心更可悲的呢?

李赟猛然松开了身下的赵璟:“抱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当真是扫兴。”他咕哝了声,然后跳回地上,走到一边,于是近乎生闷气地坐到桌边不再往床畔看一眼。

第一世,赵璟的背叛,可是因为游妱?李赟不由得想到。

深吸了一口气,李赟试图让自己冷静,却冷静不了。

“当年皇嫂未婚,父皇本要将她指婚与你。既然你与她当真两情相悦,当初为何又要将皇嫂让给大皇兄?难道当真如朝中人所言,你是不敢得罪大皇兄,所以方才割爱,竟将心上人拱手相让?哼!你可真是好肚量!”

赵璟缓缓地从床上做起来,他顾不得理衣服地走到李赟身边:“当年的事,我不愿多提。但我唯一能说的,是我与游妱全无暧昧。当年皇上指婚,我婉言推却的确如你所言,是我心中有人。可我愿以爹娘丶以你向天地起誓,此人绝不是游妱。”

听赵璟以他起誓,李赟并不相信;可重孝如赵璟,他既然愿以爹娘起誓,想必应该不会是撒谎。

李赟心中的怒意稍减几分,却不曾完全消退——他在意着那住在赵璟心中的人,在意得嫉妒万分。

“既然不是游妱,那是谁?”

“……说不得。我配不上他,与他也断无可能。”赵璟低沉的嗓音略带些苦涩。

可李赟偏不死心,他激道:“可你这么藏着掖着,谁知道来日你会不会为了他而坑害我?”

却不想赵璟不上他的腔。

“你不必知道他是谁,也不必担心我为了他而利用你,亦或为了他而舍你。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立誓。”说罢,竟也不等李赟说话,赵璟便竖起三根手指向天说道,“我赵璟在此立誓,此生至死,我不会离开李赟丶不会背叛李赟。如有违誓约,愿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誓言大约是真心的。

可是李赟要的,哪里是什么誓言。

哑言许久,李赟方才酸溜溜地哼道:“眼见不能跟心上人厮守,这才勉为其难来我身边……哼,赵璟,你好!你很好!”他咬牙切齿的,心中的怒气令他呕得慌,只觉得血气堵在喉咙口,大约随时会从他口中喷发出来。

却在这时,赵璟蹲在了他的跟前。

李赟:“!?”他惊愕地望着赵璟,一时不明赵璟的用意。

赵璟垂首,声音略显滞涩:“……你从来不是我的勉为其难……就连这种事……我也从不是被逼无奈。”

颤抖的手,扶上了李赟的腰。

察觉到赵璟要做什么的李赟登时惊愕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赵璟抓住。

“重欢,你若不愿信我,那也是应该的。但我会用这一辈的时间来证明……我不会背叛你。”

一瞬,李赟心中的怒火稍作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似感动的暖意。却还不待李赟细想,下一刻,他只感觉到一阵温热湿润,吞没了他的冰冷。

这下,李赟的愤怒因震撼尽消。

他垂首望着那埋首努力却拙劣非常的赵璟,只觉适才的扫兴仿若一瞬的错觉,火热的潮热烧却了理智,拉开一夜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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