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赫兰诡事(七)
妖族在失控状态下有着嗜血的本能, 就算殷玄烛不愿伤害温眠,可在触及到血液的瞬间,他便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渴求, 搂在温眠腰间的双手亦是越揽越紧,几乎要将怀中人拦腰折断。
温眠在他的禁锢中蹙着眉仰头, 忍不住轻微颤抖起来。
血液从体内流逝的感觉很像风声,窸窣而过便带走身上的温度,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一寸一寸凉下去。
这就像是一场献祭, 生命力源源不断从温眠身上流失,复又淌转到殷玄烛身上。
温眠擡手按住殷玄烛的肩膀, 试图以此唤醒对方,立即感知到手底下的身躯正在渐渐恢复, 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但再这样下去, 死的人可能就会是她了。
温眠脸色苍白, 努力转动眼珠, 想要去向符婴求救,这才看见二楼入口处那几条咬着地板的青蛇,方才还坐在旁边的符婴哪里还看得见踪影。
“阿烛……”温眠只好沙哑着声线, 勉力唤道。
这一声仿佛惊雷在殷玄烛耳畔响起,他骤然回神,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连忙从温眠颈侧离开, 慌张地覆盖上面具,可口中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像是无时不刻在控诉着他的罪证。
殷玄烛咬紧牙关,眼前飞快闪过久远记忆中见到的发狂妖族。
……他从未这么厌憎自己过, 可修行妖族心脉本又是他自己的选择。
而温眠只觉得松了口气,她从缺氧的禁锢中被解救出来, 如今剧烈喘息着捂住颈侧,只来得及用馀光,看见了殷玄烛因沾着血而变得殷红的嘴唇。
等到她缓过神来时,那张鬼面面具已经又将对方的整张脸藏匿起来。
温眠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因此只能艰难开口问道:“你好些了吗?”
可鬼面低垂着头,像是沉浸在某些冰凉黏稠的情绪中,并未对她的话做出反应。
温眠还欲再问,却在此时听到符婴的怒吼声——
“你们好了没!想想办法!”
那声音就从入口附近传来,鬼面扶起温眠过去,这才发现符婴正揽着已然陷入昏迷的刑夙月,危危悬挂在蛇尾处,仰头气急败坏地朝他们看过来。
一楼的城民们已经有好些人发现了头顶上的符婴,正在试图伸手去抓她的脚。
符婴暴躁不已,挣扎着踢开他们,动作间便带动着几条青蛇在半空中荡秋千似的摇晃。那些蛇牙艰难地钉在木质地板上,左右滑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快拉我们上去,坚持不住了!”
鬼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便握住青蛇的七寸,宛若逮着绳索般往上提。
这动作看得符婴格外心疼,第一次声音里有了颤音:“你轻点抓它们啊!”
而就在她带着刑夙月往上升时,酒肆内蓦地传来“咚”的声响,刹那天旋地转,整个酒肆都翻倒过来!
温眠眼前一花,蓦地感觉身体失重,朝着下方摔去,再度睁眼已经是平躺在二楼的天花板上,那个不知符婴从何处寻来的铁盖正冲着她面部砸下来。
她惊得深深吸气,连忙侧身要躲,好在鬼面从旁边探手而出,稳稳将那个铁盖接在手中。
温眠惊魂未定,现在才有时间好好打量周遭剧变的环境。
如今整个酒肆就像是个翻滚颠倒的骰子,他们脚下是二楼的天花板,仰头往上看到的却是一楼与二楼的入口处。
符婴和刑夙月现在倒是不用人帮忙了,直接因为重力而在天花板上摔成一团,几条青蛇功成身退,疲惫地缩回符婴袖中。
反倒是那道入口如今被同样坠落的城民身躯堵住,没一人能通过入口抵达二楼,竟令二楼形成个密室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符婴剧烈咳嗽着起身,撑着腰喃喃道,“真是邪了门了。”
温眠却是隐约有了答案。
她在说服鬼面吸食她的血液前,便想过这个问题——酒肆只允许同类相食,但妖族和人族本就不是同类,那么鬼面饮下人血,到底算不算打破酒肆的条例?
这个结果便已经证实,只要是超出酒肆条例的行为,都会被视作违规。
但或许是酒肆也从未遇到过有妖食人这样的先例,方才反应了半晌,也实在找不出该如何解决此类违规,最后干脆彻底让整个空间都混乱起来。
此时刑夙月也悠悠转醒,温眠便细细将自己的推断解释给他们听,并走至二楼颠倒的窗户前,探头从缝隙去瞧外边的景象。
只见外边尚还围着不断赶来的城民,但烈日与大漠都一切正常,赫兰寺仍旧稳稳矗立,万物都未受到空间混乱的影响。
那看来这就真是羊皮纸上的条例捣的鬼,也只影响着酒肆的内部。
不过这样也好。
如今接触地面的是酒肆的三楼,并非有着入口的一楼,因此外边那些源源不断的城民至少不能再进来添乱。
温眠简直不敢想几万城民都拥挤进这个酒肆的场景。
她又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将手指从缝隙往外伸去,果真就和之前鬼面企图攻击酒肆一般,她的指尖也感受到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令她根本无法靠近窗户上的缝隙。
“羊皮纸上的条例是严格执行的,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出不去。”温眠转身回到三人中间。
刑夙月蹙着眉查看自己的伤口,声音沙哑道:“不论如何,现在一楼是暂时去不得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酒肆的二楼亦是空荡无物——也幸好这房间内空荡无物,否则按照方才的动静,他们很难说不会被杂物砸伤。
“既然一楼与二楼之间有连通的入口,那么二楼和三楼,自然也是有入口的吧。”
鬼面如今吸食人血后彻底恢复实力,五感也变得异常敏锐起来,因此很快就发现了四人脚下天花板的角落,果真存在一道暗门。
如今他们想要抵达三楼,可比之前前来二楼轻松许多。
鬼面躬身用力,轻易便将暗门拉开,四人凑近去看,却发现三楼亦是如出一辙的空旷,并无任何特别。
符婴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回一楼——”
不料这时鬼面蓦地擡手,朝着温眠快速做出个手势来。
刑夙月对两人的哑谜忍无可忍,冷冷道:“他之后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你就不能给翻译下吗?”
温眠从善而流,一边解释一边眯缝着眼睛去看鬼面示意的方向:“他说……三楼的天花板上,似乎还有道暗门。”
还有暗门?可是酒肆从外边看总共也就三层,那么三楼的暗门又是通往何处
难不成……他们可以出去了?!
温眠猛地擡起头来,立即撞进刑夙月和符婴同样欣喜的眼眸。
好在刑夙月尚存一丝理性,迅速冷静下来:“等等。”
“如今整个酒肆都颠倒过来,三楼的暗门就算打开,也不会是外界,而是地面才对。”
符婴对此不以为然:“暗门后边是什么,不打开看看怎么知晓?你试都不试一下,难不成在这里等死?”
她说罢率先跳下去,径直走到暗门那处,想都不想便将其掀了开来。
温眠屏住呼吸看着她的动作,而后又见符婴往暗门下方探头探脑,最后擡起头朝他们笑道:“我说的果然是对的,这道门后边可别有洞天。”
刑夙月不耐:“门后边到底是什么,你直说便是。”
符婴听出她语气里的嫌弃,挑挑眉叉起腰来:“想知道就自己下来看,我偏不告诉你。”
“我果然……和你完全合不来!”刑夙月简直气极,一边说着一边同样翻身而下,铁青着脸往暗门走去。
温眠亦是试图前往三楼,不料才撑地准备起身,一阵强烈的晕眩骤然袭来,令她身形不稳便要朝下倒去。
鬼面手疾眼快地扶住她,干脆将她护在怀中同时跃下。
在他跳下去的同时,温眠忽而听见耳畔传来低低一声“对不起”。
她侧目望向鬼面,问询地朝他望去:“你说什么?”
鬼面沉默着将她放至三楼的天花板上,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温眠疑惑地眨眨眼,只当自己是听错了,便不再追究,缓步朝着两位女冠走去。
她将目光放在那扇暗门上,果真见门下边并非被封死的地面,而是条光线晦暗的隧道。在他们说话期间,还能隐约从隧道中听到回响,说明底下的空间极大,必定内藏乾坤。
鬼面伸指往隧道中探去,静止片刻后收回手:[下边有风,且风的触感与神火城内不同,因此肯定存在通往神火城外的出口。]
这可就是意外之喜了。
原本他们只期盼找到离开酒肆的方法,却是没想到……这个出口甚至有希望直接带他们逃离被赤者控制的这个地狱。
四人不再犹豫,相继跳入隧道之中,俱是嗅到空气中潮湿沉闷的霉味,看来此地已经许久不曾有人造访。
而当刑夙月于黑暗中摸索,才往前踏出半步时,她蓦地停下脚步,深深呼吸着拉过身边的温眠和符婴。
“怎么了?”温眠顿时警觉起来——能让刑夙月反应这般大的,定不是什么小事。
却听刑夙月哑然片刻,朝她们认真开口道:“你们且试试,是否灵髓可以运转了?”
她说罢之后搓了个响指,一点灵火顿时出现在她指尖,照亮周遭的环境。
直到这时,刑夙月紧绷冷淡的面容才浮现出笑意来,语气缓和道:“我们似乎……已经摆脱酒肆的条例了。”
符婴听后大喜,当即闭眼将手并拢在胸前,等到她再度摊开掌心,数百只萤火虫于她手中凭空出现,悠然飞起旋舞,将整个隧道内映衬得更加明亮。
温眠见状便不再亲自尝试动用灵气,只微微阖眼朝内探测,果真瞧见自己的灵髓顺畅流淌起来。
这个变化令她们心神大定,刑夙月甚至连话都变多起来。
“既然条例已经失效,我们是不是已经逃出来了?而且这隧道两边的书架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曾住在此地?”
温眠摇摇头,就着萤火的光线走到书架前边,仔细去辨认那些书脊上的文字。
“与其说是有人居住,倒不如说,是有人将什么秘密藏在了此地。”
她随机抽出一本书后,草草浏览翻阅后转身,示意他们去看:“这些都是某个人曾写下的日记。”
符婴哈哈大笑起来:“正经人谁写日记啊,给我看看?”
她说罢朝温眠走去,可才刚擡脚落下,脚底便被什么硬物硌到,发出干枯树枝断裂般的脆响来。
四人齐齐闻声低头,在看清她脚下的东西后,才刚刚有所舒缓的情绪便再度紧绷起来。
那是一截人的腿骨。
温眠沉默片刻,擡手招出灵火往隧道深处蔓延进去,整个弯曲穹顶被火光映亮,叫众人皆看清隧道地面满铺的,遍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更加诡异的是,那些白骨之中没有任何头骨,也不知这些人是在死前还是死后被斩首。
几人都瞬间想到了一楼那满墙的酒坛。
若是每一个酒坛中都浸泡着一个头颅,那么……那些头颅应当可以和这地道中的尸骨对应上。
刑夙月颤声道:“这里到底死过多少人?”
鬼面已经再度戒备地将温眠护在身后,警惕地仰头嗅嗅,试图探查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人存在的气息。
“这里死的,应当是整个神火城的人。”温眠如今却最为镇定,缓慢清晰地回答刑夙月方才的问题。
她扬了扬手中书本:“日记里边都写得清清楚楚。”
而后她摊开书本,示意众人去看:
“元月十七日,神火城内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深知不能再容许赤者大人们继续他们的计划,否则……很快这里就会变成一座死城。可是我不敢提出来,我害怕——”
剩下的字眼都被笔墨涂抹成漆黑,俨然是笔者不敢再继续写下去,生怕一语成谶。
温眠翻开另一页:
“二月六日,赤者大人们请出了赤神,承诺会让死去的神火城城民们都受肉复活。我亲眼看见赤神将那些熟悉的面孔吐了出来,可每一个人都有着完全相同的漠然表情,只呆呆站在原地排成一排,任凭赤者大人们的差遣。我觉得,他们不是我所认识的同胞。”
这段描写的城民与他们所见到的城民反应完全相同。如此一说……那便证实这座城的居民都早已死去,现如今生活在城中的,不过是由赤神创造出来的行尸走肉。
符婴看到此处嘶了一声,皱眉道:“这一段怎么……感觉很像魔族诞生的过程?”
“魔族?”温眠自从逃离长留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字眼。
来到西域后处处皆是诡异,反倒令她觉得凶险无比的魔族成为一个陌生的名词。
刑夙月朝她瞥了一眼:“你不知晓魔族是如何诞生的?”
温眠当然不知晓。
秋涵雅哪里肯教她这些东西,能让她摸着点修道的边,已经算是温眠自己运气。
看着温眠茫然的表情,刑夙月便也明白过来,解释道:
“相传远古时期,三上神陨落之时,世间因再无神祇护佑,而诞生出两种极为邪恶的势力来。一被命名为魔障,二被命名为邪祟。这两种力量能逃脱天道的制约,不断搜集东陆上的灵魄。”
鬼面似乎也不曾听闻这个故事,饶有兴趣地凑了上来。
温眠本就是借由伽罗莲才假死脱身,如今听闻还有势力在专门收集灵魄,不禁有些紧张。
她连忙提问道:“收集灵魄,是为了什么?”
“魔障会使得游荡的人族灵魄受肉,变成凶残畸形的魔族;邪祟则是蛊惑低级生灵,使其异化成为魔怪。”
温眠仔细听着她的解释,暗自将其与自己记忆中的画面对应起来——
出嫁那日遇到的魔族过境,便是因魔障形成;而在丹朱庭村落见到的海怪,则是邪祟影响了海中生灵而形成。
这神火城中所供奉的赤神,亦是在收集死去的城民灵魄,并使之受肉而变回原本的模样。虽有所区别,但这个流程的确是和魔族的诞生很是相似。
难不成……那所谓的赤神,其实就是魔障?
可赤者为何又要供奉这种天底下人都谈之色变的东西?
刑夙月尚在继续道:“不过除却这两股势力,还有种更加凶险的力量常被人提及,便是天魔。”
这个温眠倒是听说过。
毕竟君凛向来的名号便是“可以击杀天魔的拂晓晨星”,前世每日被人耳提面命,她不想熟悉都难。
“可是这世间没有人真正见过天魔,如何能证明那统领所有魔族魔怪的极恶曾存在过?”
刑夙月摇摇头:“天魔的力量不可小觑,或许连五大仙门之首都很难与之抗衡,就算有人见过……恐怕也没命讲出来。”
符婴亦是插话进来:“不过我听闻族中长老预言,天魔已经完成了它的五百三十三次转世,转世天魔已经潜伏在东陆,伺机率领魔族攻灭苍生。”
鬼面认真听至此处,扯了扯温眠的衣袖,朝她小弧度示意起来。
温眠便看向刑夙月:“阿烛说,赤神会不会就是天魔的阴谋?东陆向来对魔族警戒甚高,就算天魔想要在东陆兴风作浪,也很容易被仙门监测到,因此还不如另辟蹊径,来到西域韬光养晦。”
刑夙月沉吟点头:“很有道理。”
她擡手继续去翻看日记,这次她直接翻至最后一页:
“七月七日。我打算前往东陆的计划暴露了,赤者马上就会来我的酒肆。看在我曾经帮他们处理城民尸体的份上,我希望他们可以给我留一个全尸。
我不知晓是否会有人能看到这本日记,但若真有那般幸运的旅者进入此地,我会对你们献上最真挚的祝福。我的酒肆已经被赤者烙印上必须服从的规则,但在这地道中,我愿意以生命为代价,向最远古的三上神祈求三道庇护——
一丶地道不属于酒肆,凡是进入地道的客人,皆不会受到酒肆条例的影响;
二丶此地不允许同族相残,同心协力必定能寻找到出去的方法;
三丶地道的尽头是酒肆后门,只要达成酒肆条例的第五条,后门会和前门一起打开,请往后门逃离,离开神火城。”
看到此处,四人俱是惊诧。
原来这地道的内藏玄机,竟是由日记的主人以生命换来的庇护。
这三条条例已经尽最大可能保护进入酒肆的人不受伤害,但若要完成酒肆条例的最后一条……
即是“当酒肆内不再有人时,门可从内打开”。
那便说明,他们必须得杀死酒肆内的所有城民,并全员藏进不属于酒肆的地道中,才能触发酒肆“不再有人”的条例,从内打开后门。
“日记的末页好像还有字。”温眠眼尖察觉端倪,提醒道。
刑夙月忙翻过去,果真看到在纸张的最末梢,笔者以极其用力的笔画写下——
“去杀死他们吧,亲爱的旅人。不必对此有负罪感,他们并非真正活着的人,请将我的同胞们从赤神的诅咒中解脱出来。”
温眠回想起自己和那酒坛头颅对视的一眼,她原本只以为自己的心悸惶恐都来自于酒坛的致幻作用,如今仔细再想,又何尝不是那头颅悲戚痛苦的情绪侵袭了她。
鬼面在这时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朝着隧道深处望去。
温眠再度生起灵火,走过这隧道的蜿蜒拐角后,竟看到有一个人低垂着头坐在高椅上,持久地静止不动着。
刑夙月和符婴也赶过来,四人缓步走近,这才发现那闭眼垂首的人竟有着阿苏热的面容。
鬼面朝着他鼻下探出食指,随即朝她们摇了摇头。
于是一切谜题都已经解开。
阿苏热管理着这家酒肆,曾经帮赤者处理被收走灵魄的尸体,但最后他试图反抗赤者的计划暴露,因此只好以生命来替换出三道庇护条例,以求保全之后来到酒肆的人。
不知晓是否是以命向神祇缔结契约的原因,阿苏热虽死,但身体却保持不腐,不知在这地道中等候多少年。
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热情善良的东道主。
“我们在东陆接下这个悬赏任务时,它的等级只有丁级,任务简介只提有十几个东陆的修士在神火城失踪,因此招募人前来调查。”刑夙月低低说道。
“就连东陆的修士都已经失踪十几个,那些西域的子民,东陆前来的普通商贾,不知有多少都化作这地道中的白骨。”
她在说完后,便摊开自己的丝绸龙纹衣裙,缓缓于白骨面前跪下,开始吟唱一首陌生的歌谣。
“那是什么?”温眠奇道。
符婴冷眼看着刑夙月,嗤笑道:“安魂曲,她在试图安抚隧道中残存的亡魂。”
温眠依旧不明白,她想起鬼面也曾犹疑着问过她,“是否要救一楼的城民”。
这些人与他们没有丁点关系,现在更是要对他们痛下杀手,那么为何要救他们?救了又有什么好处?
温眠将自己的疑问悉数讲了出来,得到符婴看怪物一般的眼神。
符婴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确认温眠并非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在不解后,才正色道:“你以前的生活一定是地狱,所以才不曾识得任何慈悲。”
温眠仔细回想,心道前世的生活虽然难以忍受,但也没符婴描述的那般痛苦,若是说到慈悲……
她伸手指向鬼面:“我觉得他就很慈悲。”
正在辨认隧道风向的鬼面满头问号。
不过温眠这句话惹符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温眠咬唇不答,也不肯承认,露出个气鼓鼓的表情来。
鬼面已经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站在温眠背后缓缓朝符婴摇了摇头。
符婴见状,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不过也并非所有的修士都有这种拯救苍生的觉悟,其实我就觉得独善其身挺好。”
她拍拍手上的尘埃,看着温眠笑道:“但你和我不一样。你就像是一张空白宣纸,还未被这纷繁世道涂抹上色调,我很期待……看到你今后的样子。”
温眠一时莫言。
她在听到刑夙月的歌声时,心中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约思绪,可待她想要细细去辨认那些情绪时,又觉稍纵即逝,再寻不到踪迹。
鬼面走至她身边,微微躬身与她平视,然后轻快地做出个手势来。
[不要着急,慢慢来就行。]
温眠勉强朝他笑笑,点了点头。
那边刑夙月已经唱完安魂曲,整理着衣裙缓缓站起身来。
如今既然已经有了出去的方法,她也不再着急,只向温眠请求道:“这本日记……可以由我带回刑云宫吗?”
符婴第一时间开口:“你要这个做什么?想抢功?”
刑夙月听见她声音就觉得此人格外欠揍,脸色立马拉了下去。
“我是想把日记作为线索,带回去上交仙门,以便尽快查明真相!”
这日记本身对温眠也并无用处。她不属于仙门,也没那般多“拯救苍生”的责任在身,因此给了便给了,她擡手便直接将手中的日记递过去。
刑夙月没料到她能这般轻易拿到手,又诧异又感激地朝温眠笑笑,很是小心地将日记放入怀中妥善保管。
温眠转而提议:“那我们现在就想想办法先出去吧。”
刑夙月点点头:“留在这里越久,风险便越大。万一被赤者发现了地道这个漏洞,那就麻烦了。”
鬼面却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从隧道中的书架上抽出墨笔和纸张来,行云流水地画出整个酒肆的构造。
“我们需要先将一楼颠倒回来。”温眠瞬间会意。
“我们如今躲在地道中,便不算是酒肆内的客人。而大多数城民都聚集在一楼,唯独少量可能会因酒肆颠倒而掉到二丶三楼去。只要将散布在酒肆各处的城民全部诛杀,酒肆内便可以达成第五条\'没有人存活\'的要求。”
刑夙月赞同道:“而一旦酒肆颠倒回来,连接地道暗门的就会变成一楼,我们只需通过暗门往地道释放灵火,便可将一楼的村民全部——”
她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杀人。
就算那些城民只是赤神创造出来的行尸走肉,可之前看到从他们头顶淌下的鲜血亦不作假,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站在面前,叫她如何下得去手?
符婴适时轻飘飘开口:“小月亮要是做不到的话,还是让我去吧。”
这话简直就是在触及刑夙月的逆鳞。
“我可以。”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她不愿再在此事上争论,转而对温眠道:“之前酒肆颠倒,应当是由你们引起的,所以这次也由你们来负责触犯酒肆条例。”
“要触犯条例,我们必须得先回到酒肆中去才行。且若要清除二丶三楼的城民,也必须有人留在酒肆之中进行检查。”温眠想了想,“这样吧,我和阿烛先回到三楼,你们在地道内待命。”
“等到酒肆颠倒回来,我便从地道内……释放灵火。”刑夙月沉重道,“但这对于你们而言,时间就十分紧张。需得等你们从三楼开始清除残馀城民,并穿过一楼的灵火,待你们回到地道后,才能达成酒肆无人的条件。”
她注视着温眠:“你应当是知道的,灵火……十分危险。”
温眠与鬼面互视一眼,郑重道:“我们会尽量抓紧时间。”
计划便就此落定,三人正打算开始行动,温眠和鬼面却又被符婴叫住。
“等等。”符婴擡起一根手指来,“你们把追踪蛊带上,到时候火焰滔天,恐怕不太好找准地道的方位。”
温眠也不客气,点点头便将那只萤火放置在了鬼面的肩头。
随即鬼面搂着她攀上三楼的天花板,两人坐在地道入口处,一时有些面面相觑。
温眠不知怎的,就觉得嘴唇有些干涩:“那……我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方式来?”
她才说完,就看到鬼面的耳朵快速变得通红。
温眠怕他介怀,忙又道:“没事,这次我也不看你——”
然而她话未说完,鬼面已经一把掀开面具,露出一截凌厉的下颌来,水红薄唇轻轻覆上,却对准的不是温眠受伤未愈的颈项,而是那片柔软莹润的下唇。
温眠微微睁大眼睛,彻底愣住了。
妖族特有的尖尖牙齿于她的唇面轻咬一下,带着痒意的微痛传来,随即弥漫在口腔中的,是丝缕扩散的淡淡血腥味。
酒肆内果真又发出“咚”的一声,剧烈震动起来。
电光石火之间,鬼面却是迅速将面具重新戴好,伸手轻轻一推,在整个空间混乱颠倒的瞬间拉开两人的距离。
温眠身形不稳朝着地道方向跌去,被刑夙月反应极快地接住。
她恍惚地擡手抚摸上自己的嘴唇,并未触及到任何伤口,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口中的血腥味并非来自于她,而是从鬼面的口中渡过来。
他是咬破自己的嘴唇,将血渡给了温眠。
就算再不谙世事,温眠还是在当初嫁人之际得到过嬷子的训诫,因此知晓两人方才的动作……是在亲吻。
她脑海中空白一瞬,忙擡头往地道入口瞧去,却只见鬼面于颠倒扭转的酒肆中放任自己朝更远的地方坠去。
两面天花板依次出现,无数纷乱人体从高空掉落下来。
温眠清楚看见,在失去他们四人的目标后,那些城民便开始互相撕咬,就算如今处于失重状态,那些人都还通红着眼,不死不休地朝着距离最近的血肉咬去。
刑夙月屏住呼吸,刹那眼眸中金瞳隐现,灵髓飞速运转而弥出淡淡光晕,宛若长龙的赤红灵火瞬息朝着一楼扑涌而去!
刑云宫作为最先掌握灵火的仙门,由刑夙月使用出来的烈焰自然威力更大,刹那便将那些血肉模糊互相折磨的城民吞噬干净。
火焰似红莲在整个空荡一楼莽莽绽放,明亮的光线灼得人眼睛生疼。
可温眠只屏息看着二楼的入口处。
直到最后一个城民的身影在火焰中化作齑粉,这才有一道高瘦身影从二楼入口处翩然落下。
星点萤火从他肩头轻盈飞起,迫切地朝着地道方向飞来。只是那萤火并非回到符婴身边,而是缱绻地落在温眠食指上,依恋地一明一灭。
鬼面亦是注意到萤虫的方向。他从灵火中小心地穿梭而过,径直朝着温眠走来。
这令温眠骤然想起两人初遇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她也是这般,隔着火焰长久地注视着对方。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经同生共死这么长时间了。
可就算是到如今,温眠依旧觉得完全不了解鬼面,不知晓他为何要救自己,也不知晓……为何他要在方才亲吻自己。
当鬼面走至酒肆的中央时,那扇紧闭的大门无风自动,忽然吱呀打开,炽烈如瀑的阳光铺洒进来,带走酒肆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是妖,因此他站在酒肆中,也能达成\'无人\'的要求。”温眠反应过来。
鬼面试着凝出一支风箭,擡手朝着大门飞掷而去,这次风箭不曾遇到任何屏障,而是利落将大门戳出个圆孔出来。
“条例的管束都消失了。”刑夙月松了口气。
但温眠摇摇头:“还未结束,趁着现在酒肆条例失效,我们得把整个酒肆都烧掉,否则,以后还会有人落入这个陷阱中。”
他们这次之所以能脱险,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鬼面并非人族的身份,这才使得酒肆条例出现漏洞。但若是下次来的都是修士,或者都是平民该如何是好?
刑夙月之前在吟唱安魂曲时,是将温眠发出的疑问也听在耳中的,如今听到温眠竟然开始为今后来到神火城的人着想,一时有些惊讶地朝她望去。
符婴亦是在旁边发出声短促的笑来。
温眠不解其意,茫然地看向她们:“怎么了?”
“没什么。”刑夙月这般说着,嘴角却抿出个温和的笑来。
鬼面也在这时终于翻身回到地道,安安静静地站至温眠身侧。
温眠莫名就觉得如坐针毡,有点不悦地想,这时候他倒是懂得克己慎行了。
她不愿继续将注意力放在鬼面身上,转而对刑夙月道:“如果我们现在烧掉酒肆,肯定会引起赫兰寺的注意,所以在放火之后,我们需赶紧向后门逃离,并封死后路。”
或许是患难见真情,刑夙月现在很是信任她,直截了当走到队伍最后方:“你们先走,我来放火就行。”
温眠如今是此处三位修士中唯独还没有筑基的,当然知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因此也不推辞,加快脚步往地道末端赶去。
他们在路过阿苏热坐着的尸体时,那高椅上的身躯蓦地动了下,竟是宛若复生般朝他们擡起头来。
温眠被这诈尸吓得不轻,连连退后两步,被鬼面安抚地揽在身侧,这才惊魂未定地再度回首望去。
只见阿苏热灰白的脸上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容,和当初温眠初进城时看到的他一模一样。
“旅程顺利啊,我亲爱的客人。”
那像是他最后的一道祝福,在说罢之后,阿苏热经久不腐的尸体刹那如流沙滑落,很快便和地上的沙砾融为一体。
温眠怔怔地看着那些洁白沙砾,突然想到,阿苏热以生命换来对他们的援助,好像也没有期望得到什么回报的。
他连最后的遗言,都没有提及任何私心。
这世间真的有人,会毫无私心地去帮助他人吗?
温眠心中再度动摇。
[走吧。]鬼面提醒她。
四人安静掠过已然变得空荡荡的高椅,终于在地道的尽头处,瞧见了和酒肆大门完全相同的一扇门。
鬼面伸手缓缓推开门,热烈的音乐与沁凉的水雾皆扑面而来。
茂盛的阔叶林遮天蔽日,椰林在大漠微风中簌簌作响,这扇门竟是直接通往一个陌生闹市,集市中所有人都在汇聚在一泓月牙般的水潭中,俱是大笑着朝周围的人泼水。
那些水雾飞溅在半空中,又被阳光折射出绚烂的彩虹来。
才看过神火城内同类相食的残酷画面,如今再见到这座城池的居民安居乐业,四人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但不论如何……
他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毫不留恋地将那扇后门关上,在一派祥和的节日乐礼中瘫坐在地。
——梦魇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