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东陆来使(一)
熏风和潮湿水雾令人昏昏欲睡, 四人在酒肆中被困许久,等到现下去瞧绿洲中央的钟楼,才发现已经过去三天。
“悬赏任务剩馀的时限已经不多, 我们得赶紧把赏金结了。”刑夙月上下眼皮都累得在打架,但还是强撑着从腰间取出块银制雕云纹的掌心镜来。
那镜子看似普通, 可待到刑夙月往里注入灵气后,竟浮现出一排排字样来。那些字样各有颜色,显得煞是新奇。
温眠从没见过这种奇怪东西:“这是什么?”
刑夙月惊得瞌睡都醒了些许:“仙门弟子都会有的观云镜, 你没有?”
温眠面不改色:“我又不是仙门弟子,自然是没有的。”
此话一出, 符婴和刑夙月俱是狐疑地看她一眼。
温眠正在纳闷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就听符婴笑道:“你若不是仙门弟子, 为何会运用灵火?这可是只有北方世家内部才会教的法术。”
那张娃娃脸如今看上去格外可恶, 符婴圆滚滚的猫儿状眼睛一转, 语气夸张道:“哎呀, 一起共患难这么久,我和小月亮单知道你身边的男子叫阿烛……却还不知晓你的名字哪。”
符婴一旦开始表演,刑夙月就不耐烦看她了, 干脆捧着观云镜躲到旁边,开始透过镜面内的影像来结算悬赏金。
但被针对的温眠就无处可逃。
她抿着唇想避开这个话题, 可不论她将头转向哪边, 符婴都会跟狗皮膏药般凑上来,歪着头去与她对视。
最后还是鬼面径直走上前来, 将温眠藏在身后,符婴这才不甘不愿地作罢。
刑夙月那头已经结算完成, 出声道:“这次悬赏虽是我与符婴共同接下,但若没有你们的帮忙, 我和符婴很大可能会死在酒肆中。因此我提议将悬赏金等分为四份,每人一份。”
她扭头去瞧符婴:“符婴你意向如何?”
符婴只打了个呵欠,斜斜睨着刑夙月清冷若细月的面容:“我们鸦津渡才不在乎这些身外钱财,你做主便是。”
刑夙月听后点点头,自掏腰包取出灵楔来:“按照标准流程,我们必须回到东陆才能领取赏金。那样一来,时间便久了。不若我先将你们的部分提前交予你们,也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西域应急。”
她说着这般话语时,脸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显得人格外不好亲近。
但温眠就是能察觉出她言语中真切的关心。
从刑夙月手中接过灵楔时,温眠终于决定放下些许心防,主动道:“我叫温眠。”
刑夙月擡头看她一眼,蓦地笑了:“我觉得我们挺合得来的。”
她第一次主动上前,带着些许亲昵地拍拍温眠手臂,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到符婴身边,一视同仁地将她那部分灵楔交予过去。
“刑云宫果然财大气粗呀。”符婴阴阳怪气道。
刑夙月不愿接她的话茬,只随口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符婴想了想,伸了个懒腰:“我本就是被族中长老逼迫着出来接任务的,如今任务完成自然可以回去交差。”
意思就是不会再和符婴同路了。
温眠暗自偷听,虽面上不显,心里几乎要敲锣打鼓庆祝起来。
符婴说罢转而问刑夙月道:“那你呢?有什么想法?”
而刑夙月早就做好精密打算,不假思索道:“先带着日记本回东陆交差,提醒五大仙门关于赤神的事迹;再去完成点别的悬赏任务,将刑云宫的威望刷上去。”
温眠听到此处便记起来,之前偷听叶大娘也讲过,刑云宫虽位居仙门第二,但一向是对长留山不服的,想必刑家弟子们肩头的任务都很重。
“哦——”符婴拖长声线道,随即又自顾自笑起来,“小月亮,我记得你当初在酒肆说过,此次一别,今生都要和我们不复相见对吧?”
刑夙月冷哼:“自然是不愿再相见的。”
符婴便笑:“你最好是。”
她说罢不给对方反驳机会,直接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朝着众人大弧度地挥手。
“那我就先走了!说好的,今生不复相见啊!”
说罢便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
温眠望向符婴的背影,觉得这少女明明一直带笑,却是他们当中最不好相处的一个,神秘而来又消失无踪,实在不知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刑夙月看上去倒是真的早就想她走了,连眉头都舒展开来,好心情地去划拉着观云镜,试图寻找些单人也能完成的悬赏任务。
直到她刷出一条被置顶的信息,发布人的名字金光闪闪,叫任何浏览观云镜的修士都无法忽略而过。
那个发布人,是白帝。
刑夙月顿时来了兴趣,点进去快速浏览一遍,却在看到任务中出现的某个姓名时僵住手指,忍不住擡眼往温眠的方向注视过去。
“怎么了?”温眠正往侧面歪着脖子,不太愿意让鬼面替自己包扎,在察觉到刑夙月的视线后,干脆直接往她这边走来。
刑夙月似在犹豫,过了好半晌才问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回东陆?”
这个问题抛得没头没脑,连鬼面听后都隐隐戒备起来,生怕她是想来套话。
温眠沉吟片刻,还是向她说出实话:“不打算回去。我本就是想在西域过新的人生的。”
“不回去就好。”刑夙月低声喃喃,又始终觉得不太放心,便多嘴两句,“之后就算在西域生活,也还是隐瞒下名字吧,尤其要警惕从东陆过来的使者。”
温眠瞧她说得煞有介事,眨眨眼开门见山:“东陆是出了什么事么?”
刑夙月怔怔地望着她,面前这张脸几乎与观云镜中寻找的面孔一模一样——甚至连姓名都是一样的。
她很想问温眠是不是就是君凛那个本该死在大婚夜的爱妻,但再看到温眠如今眉眼柔和的模样,她便问不出口。
在酒肆底下的隧道中,她也曾清晰听见符婴的陈述——符婴说,温眠的过往一定来自地狱。
若不是嫁入长留过于痛苦,她又何故千里迢迢逃到西域来生活?
福至心灵般,刑夙月就想明白了一切。
“没什么事。”她在最后露出个淡笑来,“反正你又不回去,那些事情都与你无关,只需记住我嘱咐你的话便行。”
是啊,东陆发生什么,本就与她无关。温眠瞬间也释然,朝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刑夙月又想起什么,转而从囊中掏出个剔透药瓶予她,“在酒肆中我发现你还未筑基,这段时间你养伤的时候可以修炼,等到突破那日服下此药,便可减缓心魔作用。”
这就当真是一份大礼了。
温眠有些无措:“这是否太贵重了些?”
刑夙月说得豁达:“你们相当于在酒肆中救我性命,按照因果来看,我本也该报答你才对。”
温眠思索片刻,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将药瓶珍重收下。
刑夙月这才像是略微安心般舒了口气。
两人都不是很会说话的样子,再加个根本就不开口的鬼面,此处的气氛自符婴走后就越来越变得尴尬起来。
温眠面对刑夙月站着,已经无话多时,心中早已十分尴尬,最后绞尽脑汁才挤出一句:“那……你要先回去吗?”
刑夙月忙点点头:“所以我也就先走了。”
她擡脚转身就走,又在脚步踏出一半时生硬止住,回头匆匆道:“你们多保重。”
温眠听后第一次在除了面对鬼面时,展露出笑颜来:“你也是。”
于是现下又只剩温眠与鬼面两个人。
现在在丹朱庭的村落时,温眠就算白日都是一个人待在院中浅潭中,都不曾觉得有什么问题。
如今结识过刑夙月和符婴,四个人吵吵闹闹共度三天,现下等到两人都走后……温眠忽然觉得有点冷清。
她忽然意识到人的欲/望或许就是无穷无尽的。
前世的时候她唯一的心愿便是逃离长留山,如今真正做到后,她便开始期待能去往更好的国度,拥有更好的生活。
在满足过自己的梦想后,她学会的第一件事竟是贪婪,企图去满足自己更多的欲求。
她开始期望和别人建立联系,想要去感受下前世不曾拥有过的友情,还有……
温眠忽而想起在酒肆中的那个亲吻,安静侧目去看身边的鬼面。
她至今想不明白为何鬼面要在那个时候亲吻她,可鬼面现如今就像是已经将那件事忘记,只剩她一人尚在介怀。
想到这里,温眠就又有些不悦。
她烦躁地擡手想要替自己扇风,只将心中情绪都归咎于绿洲炎热的天气,而等她刚擡起袖子,这才看到上边沾满了尘土和凝固的血迹,瞬间浑身都难受起来。
她努力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抛至脑后,对鬼面提议道:“我们的衣服都不能要了,得去找地方洗漱一下。”
鬼面自然是答应的,如今两人手中有了钱财,住店自然不在话下。可问题在于……
鬼面并未率先寻路住店,而是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温眠。
[你是不是在不开心?] 鬼面比划的动作都有些小心翼翼。
“没有不开心。”温眠随口道,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还是先去住店吧。”
鬼面只好作罢。
刑夙月给的灵楔很是足够,因此两人一路寻至绿洲中最大的客栈豪横住下。
客栈中甚至还有男女分开的温泉澡堂,温眠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水中,不停地靠回想前世的不堪记忆来告诫自己,要对现在的生活知足。
但酒肆中她与鬼面双唇相贴的画面总是会不合时宜地蹦出来。
所以……温眠苦恼地睁开眼睛,茫然地望向天花板。
她到底放不下的是什么呢?
而就在此时,澡堂外传来许多女子含羞欣喜的惊呼声,吵得温眠颇有些不得安宁。
她只好取出客栈备好的衣物穿上,才穿到一半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西域风情的衣物……属实有些超过了。
几条坠着海蓝丶淡紫宝石的金链虚虚悬挂于柳腰上,伴随她的动作发出窸窣声响。
衣物都是嵌着金边的,薄纱下柔美曲线若隐若现,温眠只朝镜子瞥了一眼,就不敢再去看,一边震惊西域人穿着大胆,一边感叹绿洲果然都富得流油。
她有些慌张地环顾四周,在发觉这里的女子皆是如此穿着后,才暗自松了口气,勉强镇定下来踏出澡堂。
不料刚走进大厅,她就快要被女子的声浪给直接掀出去。
一个人影急匆匆从那群越围越多的女子中冲出来,差点径直撞在温眠身上。
温眠下意识擡头,便瞧见一截熟悉的凌厉下颌弧度来。
“……阿烛?”温眠简直有些认不出他了。
面前的男子亦是看清温眠的穿着,两只耳朵再度变得通红。
只见现在的鬼面亦是不再穿着曾经那身严实玄衣,连鬼面面具都不知所踪。
客栈老板替他寻了件镀金半面面具,只遮挡住他的眉眼鼻梁,露出白皙的下半张脸和水红色薄唇。
连他平常被简单高束的长发如今都被别出心裁地束成几缕细辫,散落在颈项两侧,其间点缀着些绿松石和红玛瑙,他身上穿着的亦是以金线绣有走兽图腾的锦袍,藏蓝暗金带将腰身束得又细又直。
温眠心跳都漏了几拍,磕磕绊绊道:“谁丶谁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老板娘适时从背后赶来,笑道:“这小公子名唤阿烛?长得颇为俊俏了,就是……执意要用面具挡住面容,真真是暴殄天物。因此我与姐妹们便按照最时兴的装扮,替他好好生生打理了下。”
听这意思,是连老板娘都见过阿烛的真面目了?
温眠脸上的神情便淡了好几分。
阿烛见她这样,变得更加慌张起来,眼见温眠转身便要走,忙小跑至她身边,反反复复地朝她比划。
[别生气了。]
[不要生我的气。]
温眠也不知自己这些任性脾气是从何处来,总归就是控制不住地冷着脸大步向前走去,根本不想看阿烛的任何手势。
直到最后她听见沙哑生涩的声音低低从背后传来:“眠眠。”
那声线略带熟悉又低沉得陌生,温眠终于停住脚步,缓缓回过身去。
于是她瞧见阿烛仿佛被遗弃的小狗站在原地,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握出一束野花,朝她递了过来。
先前的所有烦躁丶愤懑顿时烟消云散,温眠在冷静下来后甚至有些后悔,深觉自己不该对阿烛如此冷情。
算了,那件事就此揭过吧。
她叹了口气,亦是缓缓又珍惜地从阿烛手中接过了那束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