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长留未留(四)
但显然君凛是对面前的女子格外满意的, 他看对方的眼神十分怀念,笑道:“你很像我的故人。”
女子听后,这才敢鼓起勇气微微擡头, 眼角微红地朝他看过去:“是丶是指的温眠吗?”
“是。”君凛直接承认,但他并不想多谈及温眠的话题, 转而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眼波流转,竟是咬咬牙直接跪下, 垂首道:“若是大人您喜欢,小女从今日起, 便叫温眠。”
这简直是完美答案!温眠听得瞠目结舌。
刚才君凛问她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用这句话糊弄过去呢?
她当即对面前的女子刮目相看。说这女子像前世的她, 简直是埋汰对方了。毕竟温眠自个儿就算活了两世, 再多长两个脑子, 估计都不能这么迅速地想出如此回答来。
君凛忙去将她扶起, 动作间已经带上温柔,看得周围女子又嫉又恨。
温眠本以为君凛会说些什么“温眠是温眠,你是你”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 可她却清晰听到,君凛竟是声线放低重复了一遍。
“你当真……愿意成为温眠?”
那女子惊喜地望着他, 仿佛得到什么天大的垂怜, 娇声道:“自然是愿意的。”
如此,便算是定下来了。
白帝看到这里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转而对叶风和笑道:“这女子的确像温眠,希望有她的陪伴, 阿凛能够尽快摆脱过去吧。”
叶风和亦是欣慰不已,看那情形, 那黛衣女子也是愿意留在君凛身边的。见她的穿着和身上伤势,定然在家乡过得不甚好,如今能够进入长留山,帮助君凛摆脱心魔,长留山自然也不会亏待她。
这便算是皆大欢喜了。
白帝转而又问他:“方才拿烧饼那女子……”
叶风和吓得小脸煞白,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使不得!师尊,使不得!”
白帝见他如此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怂货!”
怂货叶风和缩缩脖子,安心当起鹌鹑来。
一切都看似尘埃落定,温眠既然没有被选上,自然就能够安心下山,赶紧回西域去。
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方才君凛问黛衣女子的那句话说得古怪,听得温眠不由得皱紧眉头。
分明那黛衣女子只是说愿意从今日起名唤温眠,可君凛擅自便将其理解为“成为温眠”,非要对方亲口许诺“愿意成为温眠”。
在东陆,许诺是不能乱说的,正如温眠不愿意阿烛随意允诺她。
一旦许诺,言出法随,因果便就此结下了,若是被许诺那方当真,今后可是容不得许诺一方反悔的。
那女子本就和温眠是完全不同的人,出生于南辕北辙的地方,经历的是大相径庭的生活,又要如何才能成为温眠?
再说回来,就连温眠在经历一次重生后,都与前世的自己完全不同,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再能成为过去的那个她。
那么君凛到底执着的是什么呢?
福至心灵般,温眠便想起叶风和曾说……君凛似乎在试图召唤她的灵魄。
仿佛一道极寒电光从心头闪过,温眠猛地转头,朝着尚在珍重看着那女子的君凛望去——
只见君凛虽说着安抚的温柔话语,可眼神却极度冷静,连丝毫笑意都无。他像是在透过面前的柔弱女子,在看着久远时光中别的什么人。
温眠光是看他的侧脸,就知晓他定然是有着别的什么打算。
整件事情,定然并非单纯寻找替身这么简单。
温眠渐渐反应过来,或许……寻找替身本身就是一个借口,虽然看似白帝发布了这个悬赏任务,还追根揭底,可能却是由君凛主导的。
就跟前世他策划了叶风和的死一般,明明是他从中作梗,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头上,反而觉得他为自家师弟的死痛彻心扉。
那个时候的温眠听说,白帝似乎为了避免君凛伤心过度,没过多久就宣布了君凛将成为下一任白帝。
这人向来擅长惺惺作态,去赢得旁人的爱怜。
温眠一怔,突然惊觉,如今面对她的死,君凛不也是一样的做派么?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本和今生的温眠毫无交集,却在温眠死后几近堕魔,甚至还要五湖四海去寻找替身来思念故人。
在温眠看来,这些……不过都是君凛装出来的罢了。
包括方才他面对白帝的欲言又止,也定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让众人都觉得他是被逼无奈才要寻找替身。
他肯定有别的目的!
或许是温眠探究的视线过于明目张胆,君凛停下话头,蓦地又朝她看过来。
温眠被吓得不轻,忙学着那黛衣女子,故意拙劣地抹着眼泪:“君凛公子,你真的不选我吗?”
叶风和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简直恶心坏了。
或许是方才的烧饼太过深入人心,君凛就算如今看着温眠顶着那张和自己爱妻一模一样的脸,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对方将半块啃过的烧饼递出来的画面,忙又转回视线,像是觉得晦气一般。
温眠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那女子是自己想要留下,如今的结局也算皆大欢喜,只要等着长留山派人送他们下山便可。
君凛已经领着黛衣女子往高台走去,就算他经过的女子如何痛哭挽留,都不曾看那群人一眼。
温眠看得暗自叹息,世人皆被君凛的外表欺骗,谁能知他就是个没有心的恶人。
还好她马上就要彻底断绝和这个人的联系了。
温眠思及此处,心情都好了起来。以前她尚不敢在东陆以真面目示人,怕的就是被旁人怀疑她是本该死在大婚上的,君凛的爱妻。
但现在却发现,好家夥,世界上长得相似的人是真的多。
更何况连君凛本人都没认出来她来,今后她便再不用躲躲藏藏了。
也罢,不管君凛有什么目的,总之只要不会伤害到她,不会影响到她回西域过自己的日子,温眠便也不想追究。
反正他不是“拂晓晨星”么。就算前世温眠已经知道君凛是个极其恶劣的人,但真说老实话,君凛在守护东陆这方面是没的说的。
温眠自觉自己没那个实力去和君凛硬碰硬,因此还不如自扫门前雪的好。
长留山的下仆们已经陆续进场,开始带着女子们往山下去。
有女子尖声哭喊起来:“君凛你负我!我放弃一切来到长留山,你竟然负我!”
修士本该有着灵敏的五感,就算白帝和君凛都站在高台,殿前掉落一根发丝,他们都能轻易注意到。
可如今女子那般痛彻心扉地呼喊着,君凛却背对着她,正规规矩矩向白帝回着话,两人俱是带着温和笑意,一派师徒情深的模样,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这么大的动静。
温眠冷眼旁观着,最后在下仆朝她走来时,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山下走去。
长留山就算再目中无人,该送人下山的礼仪还是会有的。
等到把最闹腾的几个女子率先拖至山下后,其馀女子便有了殊荣能被君凛陪同着往山下走去。
长留山的郁郁乔木同前世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变过,温眠沿着下山的石阶缓步而行,左右看看,便仿佛又看到当初自己深夜躲在此处,偷偷想要替枉死的叶风和送行的模样。
思及此处,她便忍不住转头,朝着身侧的叶风和多看一眼。
这一世的叶风和尚在活蹦乱跳,丝毫不知晓曾在某个时空中,自己是被横着擡下山去的。
如今看见温眠瞧过来的眼神,那眸中似乎有什么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叶风和蓦地……就想到刚才在白帝殿上,白帝对他说的话。
叶风和腾地脸就红了。
“你丶你看我干什么?”一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温眠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脸红什么?”
叶风和被一语道破,脸色变得更红了,鼻尖都冒出汗来:“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脸红?”
温眠无话可说,很是嫌弃地转过视线,干脆不去看他。
可这又让叶风和觉得失落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和这女子不过认识短短几天,可是不管是当初在西域对方不畏不惧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在白帝殿前,君凛没有选择女子,自己心底奇怪的安定感……
都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因此他跟在温眠身后,磨磨蹭蹭许久,才不死心地问:“你真的有心上人了吗?”
“心上人是什么。”温眠头也不回,随口答道。
叶风和情窦初开,哪里知道怎么来精准解释心上人的意思,挠着脑袋冥思苦想半天,才说:“就是……两个人分离会思念,希望可以一直待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的人。”
这般解释出来,温眠便懂了。
那不就是阿烛么。
她早就做好计划要和阿烛在西域一起生活,再努力提升实力,去帮阿烛找到恢复妖族神智的办法,若不是突发这段寻找替身的小插曲,或许两个人都已经把院子里的葡萄架搭好了。
于是温眠爽快回答:“有啊。”
“那就好……啊?什么?”叶风和惊诧擡头,一颗少男心碎了一地。
温眠对他的内心戏一无所知,还在继续补刀:“自然是有的。若不是你们强行带我来东陆,我现在会和他一起在西域生活得很好。”
叶风和听她这般说,都顾不上心碎了,只觉得十分愧疚:“抱歉,我会亲自送你回去的。”
“别,千万别。”温眠忙阻拦道,“我自己可以回去。”
若是被叶风和发现阿烛是妖族,感觉又会是一堆麻烦事。
但这话听在叶风和耳中就变了味,委屈道:“你就这么讨厌我?片刻都不想见到我了?”
温眠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叶风和还在不高兴:“我其实对你没坏心思,只不过想多帮你一点而已。”
别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温眠很想说。
但叶风和的话令温眠再度想起,前世她失去灵髓时,长留山那般多人在君凛面前诋毁她,却也只有叶风和一人,会替她多说几句话。
甚至就因为这偶发的善心,叶风和还惹来杀身之祸。
正逢此时,队伍已经快要走至山门。
如今春和景明,长留山门前正有两棵金合欢树开得正盛,毛茸茸的花球沉沉坠在枝头,落英纷纷,将树下的青石板都铺成绒布似的金黄。
温眠跟随这众女子往前走去,很快就踩上这片花瓣地,触及到脚下一片柔软。
叶风和察觉到身边的温眠忽然没了动静,奇怪地朝她侧目过来,却见对方怔怔的像是陷入回忆之中,不知不觉就放缓了脚步。
“再不走,就要掉队了哦。”叶风和好心提醒。
温眠恍若未闻,仰头透过花枝缝隙,去瞧那和煦的春光。
·
前世时,在她被关入后山之后,其实她曾有过一次出逃机会。
那是长留山举办山门大选之时,或许是因为灌湘岭和长留山这桩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君凛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这才在监督她默写完秘籍后,向她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
“三日之后,山门大选的开幕仪式,我带你去前山。”
温眠递过竹简的手一顿,斟酌片刻才鼓起勇气道:“为何……要去前山?”
君凛第一次在她面前破了功,一改装模作样的深情,竟然冷笑了两声。
“你那父亲当初将你嫁给我,如今在外边倒是耀武扬威得很。”
温眠低着头不敢说话。
想来是秋涵雅在修仙界以长留山姻亲自居,得罪面前这煞神了。
君凛脸上笑意全无:“如今长留山举办山门大选,仙门百家都会前来参与,若不带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出面,别人要如何看我?又如何看长留山?”
温眠彻底懂了——这是要让她出面,和君凛演一出恩爱情深的戏。
“好的。”温眠躬腰鞠礼,“我一定谨言慎行。”
君凛得她一句保证,已是耐心告罄,这次很没风度地连“告辞”都没说,直接就走了。
等到君凛的脚步声远到听不见,温眠才噙着笑直起身来。
谨言慎行?才怪。
这长留后山迷阵重重,关在这里一辈子永无自由之日,但若是被君凛带去前山……就不一定了。
既然仙门百家都要来参赛,想来到时候长留山人员混杂,诸事繁忙,君凛也无暇多顾及她。
这不就是……逃走的最好时机吗?
而且按照君凛那死要面子的脾气,当真发现她逃走之后,肯定也不会大张旗鼓去寻她,人海茫茫,尘世浩大,她又没有灵髓可以进行追踪,躲避起来要方便许多。
温眠在打定主意后,就安然等着山门大选之日的到来。
三日后,君凛果真如约带她穿过迷阵,来到了前山。
他作为白帝的首席爱徒,确实忙得脱不开身,很快就有弟子唤他去会晤刑云宫众人。君凛无法,只好唤了阮如玉来给温眠带路。
“好生跟着我师妹到白帝殿去,乖乖坐好即可,什么话都不必说。”
温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可在她准备往前走时,手腕又被一把蛮横握住,几乎要捏碎骨节的疼痛传来,惊得温眠只能擡眼望去。
君凛面上带着笑,眼神却极冷,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一遍:“记住了吗?什么话都不必说。”
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神色寡淡的温眠,这次却蓦地冲他露出个笑容来。
“记住了,我会听话。”
君凛仔细辨析着她的神色,过了许久才恩准似的点点头,松开了手。
于是温眠单独跟着阮如玉继续往白帝殿行去——她求之不得。
阮如玉当初接了白帝的吩咐,曾在君凛的房间“被迫”替她疗过伤,那时温眠就已知晓此人对她极为厌憎。
每次相见,阮如玉只当她是块不会说话的死肉,缝针抽线极其潦草,带得温眠伤口一抽一抽地疼。
疼哪,但也不敢说话。温眠当初的伤迟迟没好,也不全是她自己撕裂造成的原因。
如今再遇阮如玉,面前的少女果真还是昔日模样,根本不拿眼神看她,径直就往前走去了。
温眠一边跟上,一边观察周遭,然后就听阮如玉忽地雀跃叫起来来:“师兄!你下山回来了?”
温眠悚然一惊,心道自己还没找到空隙溜走,怎么又多出来个人。
来人亦是有着温眠熟悉的声线,想来是当初在君凛房间听到的其中一个。
“嗯,给你带了新的小玩意儿,要看看吗?”那人侧目往阮如玉身后看了一眼,奇怪道,“如玉师妹,你带着她做什么?”
阮如玉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君凛师兄要我带她去白帝殿。”
来人十分不忿:“就这么个人,还需要师妹特意带她?师妹你且跟我去看我带回的礼物,我待会儿唤个下仆来领路便是了。”
温眠简直求之不得。
若是平日,她定然会猜到这两人是打算把自己晾在此处,苦等许久,以此给她个教训。但如今看来,岂不是特意为她留出逃生机会?
阮如玉也求之不得,喜笑颜开道:“好啊好啊,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啊,我们去唤个空闲的下仆过来。”
温眠比哪次都装得更加乖巧,鞠着礼答应下来。
两人不疑有他,这便说说笑笑地往别处去了。
温眠谨慎地等到他们的声音彻底听不见后,这才急急喘着气,干脆尽全力飞奔起来。
他们以为她不认得路,可君凛有一点说得没错,她确实记忆力很好。
当初她偷溜至山门为叶风和送葬,而后直接就被带入了后山,虽然那是在晦暗夜中,可这条路的走向她早就铭记于心。
温眠不禁加快脚步。她的时间不多,一定要快!
途中她迎面撞到一个戴着眼罩的下仆,想来就是阮如玉唤来为她引路的,温眠根本不敢停留,立马在下仆怀中挣扎起来。
不知晓是不是看她实在难驯,那个下仆竟很好说话地松开了手。
温眠大喜,继续迈开脚步往山门跑去。
很近了,她已经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金合欢花。
温眠深深吸气,脸上都不禁带出几分笑意来,她再度加速,迎着畅快的春风奔下阶梯——
一袭紫电纹白衣映入眼帘。
若是还有旁人在此,或许会觉得那般俊美无俦的男子站在花树之下,或许是梦境般能让人怀念一生的景象。
但温眠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只觉得如坠冰窟。
她方才跑得太快了,现在才从胸腔中带出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来,但这一切都比不及她内心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慌。
君凛不知为何,竟一个人在此处停驻良久,听到背后的动静后,他才冷冷回眸,一双眼里尽是冷漠和讽刺。
他是故意的。温眠痛苦至极地想。
他是故意捉弄她,又等在此处彻底摁灭她的希望。
“君凛师兄!这家夥她自己擅自跑的!”同样急急赶来的还有阮如玉和刚才的男弟子,想来是听到动静才察觉不对,立马追了上来。
其实就算君凛不守在这里,温眠亦是逃不过两人的追捕。
不。温眠已然绝望,像是灵魄超脱出□□般,漠然想道,君凛肯定会亲自守在这里的。
因为他想欣赏到的,正是她这愚蠢的,希望破灭的模样。
温眠缓缓仰头,看到一阵和煦的春风拂来,金合欢细碎花瓣簌簌而落,就像无数流星点缀在湛蓝透彻的天空给。
她今生今世,可能再也见不到这般风景了。
而后她听见脚步声缓缓传来,温眠怔怔地从天空收回视线,迎面接到了君凛狠狠一记掌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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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过一生,温眠从那些苦不堪言的记忆中恍然回神,只听风声轻柔拂来,花瓣再度轻盈飞起,像自由的蝴蝶于天际翩跹。
她就要下山了,或许此生此世,也再不会见到这棵花团锦簇的合欢树。
温眠收回视线,正欲跟上前边的女子队伍,往山外走去。
不料她才刚刚擡脚,便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出,似镣铐般锢住她。
温眠受惊回头,见君凛眼底似有惊涛骇浪,正喘着粗气,惊讶又探究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