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长留未留（九）
温眠伸出双手, 发现自己穿着前世那身素色薄裙，正从小院东室的床上醒过来。
心头涌上奇怪的感觉，温眠忽然觉得熟悉, 好像上次她突破境界到筑基，也曾做过关于前世的梦。
这显然又是升阶前必须破除的心魔。
这夜似乎下过大雪, 应是睡前温眠忘记关窗，呼号的凛风持续不断地涌进来。她的被衾冷透了，这才被冻醒。
她侧身去看窗外, 入眼只看到一片冰封，整座长留山都像是被静止了时间, 成为冰雪里的雕刻。
不过，长留山的每个冬天, 都是这般难熬的。温眠暗忖。
或许是因为长留山上下都想她尽快死掉, 好让君凛解除喜契, 重获自由, 因此每年冬天送到小院的物资都不太够。
被衾内是最单薄的棉絮，衣服也都陈旧起毛，显然是前峰弟子穿剩下的。炭火这种东西更是没有, 连每日送来的餐食都要比春夏少上几分，温眠从竹篓中取出都会被冻到指尖。
若不是殷玄烛会去为她寻来干柴和肉食, 恐怕她的确是活不过几个冬天的。
妖族擅长狩猎, 殷玄烛会特意去抓捕毛皮厚实的灵兽，笨手笨脚地做成披风和毛毯, 来为温眠取暖。
他每次送来衣物时，会执意为温眠亲手披上, 然后抿着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温眠笑。
温眠整张小脸都几乎要全埋在毛茸茸的毛皮之中, 歪头问他在笑什么，结果殷玄烛就笑得更开心了，摇摇头怎么都不肯说。
他只说自己喜欢冬天，而在和殷玄烛相识之后，温眠也渐渐喜欢上了冬天。
因此，如今再回到这个地方，温眠就格外想念那个小孩。
“得赶紧破除心魔，去找他才行。”温眠想着，干脆从床上跃下，打算自己主动去触发心魔。
而在她光着脚触及地面的瞬间，外边骤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这么快？”温眠心念微动，立即起身去打开了门。
她在开门的瞬间很是担心会看到前来杀她的庄明音——毕竟若说心魔，濒死的阴影可至今挥散不去。
但令她意外的是……她看到的是伤痕累累，昏倒在雪地中的君凛。
是了。温眠想了起来。
这是她好心救下君凛，却被对方醒后差点掐死的那日。
“那么，这次到底还救不救呢……”温眠不慌不忙，斜斜倚靠在门边思考。
“如果不救他，估计心魔中的事态就不会发展了吧。”她在最后自言自语道。
无法，温眠只好梅开二度，又去将君凛拖入房间，好好生生地安置在床上。本来她还准备去从衣柜中取出毛皮披风为他盖上，但随即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好整以暇地撒手不管，坐在了桌边。
她前世这日被君凛掐了个半死，等到君凛离开后还提心吊胆过好一段时间，生怕他对那些堆在他身上保暖的毛皮起疑，查到殷玄烛的存在。
不过自那日以后，君凛就彻底不来她的小院了。
到她死，都没有来过。
想到那些陈年旧事，温眠就觉得心中烦躁，反正现在只不过是心魔，意思意思走走过场得了，要她再去伺候君凛一遍，想都别想。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只是这次等到温眠都昏昏欲睡了，君凛都还没有清醒过来。
“难不成还非要走这个步骤不可？”温眠烦躁地起身，从衣柜中拿出厚厚毛皮，最终还是走至床边，试图盖在君凛身上。
但在她才凑过去的时候，君凛顷刻擡手，牢牢扣在她的腕间。
他竟然是醒着的？温眠立马挣扎起来，暗道自己大意了，心魔中的一切怎么能用常理去判断呢？
君凛似乎早有预谋，用的力气比温眠想象中的大，直接拉着温眠往自己身上倾斜。
温眠猝不及防，再怎么想要逃离，都还是身形不稳摔倒在他身上。
“放开！”温眠浑身寒毛倒竖，迅速将手掌抵在君凛的心口处，“不然我就动手了！”
“不要怕，温眠。”君凛的语气听起来完全不像受伤，“就这样好好待会儿，听我说说话，好吗？”
温眠不为所动，警惕不已地开始运转灵髓——这里可是心魔境界，怎么可能轻信眼前这人？
但一团灵火还未在掌心聚拢，君凛扣上来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团灵气便烟消云散。
“你不是我的对手，温眠。”君凛注视着她，“但我不会伤你。”
这话听起来倒的确是君凛会说得出口的话，因为他自知实力强大，所以看任何人都带着点高位者的俯视。
温眠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冷淡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说完了的话，可以放开吗？”
君凛蓦地就笑了，很是逻辑自洽地给出了答案：“你是在怪我。”
温眠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庄明音闯入后山那日，我没有来救你，你定是在怪我了，所以连梦里都对我冷言冷语。”
温眠听得只想冷笑。这人都称得上是庄明音的帮凶了，还在说她只是“怪”他？
分明是恨才对。
君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还很是眷恋地将温眠往自己怀中揽了揽。
这个动作让温眠觉得十分恶心。
“当初你就是在这里将我救回屋子的。那日我带领弟子们前往秘境，却遭遇到邪祟袭击——”
君凛语气森寒，带出深深的怒和恨：“所有人都跑了，一厢情愿觉得我注定救世，就应该以自身为代价去拯救他们。从秘境出来之后我受了重伤，可入目之处没有一个同伴，只能以最后的灵力传送回长留。”
温眠替他将话讲完：“所以，传送阵中途出了错，把你送到了我的院子前？”
“不，不是的。”君凛很是依恋地侧过脸来，轻轻嗅了嗅温眠的发丝。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温眠实在是忍不住下去。
头顶上传来的呼吸声停了一瞬，这才又开始讲述起来：“在你死后，我回想了很多次这日情形，直到最后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是故意传送到后山的。”
“我这一生过得并不好，温眠。因为很多原因，我必须克己守礼，在他们面前保持我最好的风度，我是长留山最强的弟子，因此也不能……再次身受重伤倒在他们面前。所以，我只能来寻你。”
“很幸运的是，你接受了我。你将我带入房内，替我包扎，这些……我都知晓的。当我醒来的时候，哪怕注视进你的眼中，也看不见像旁人那样，对我的畏惧，讥讽，或是幸灾乐祸。”
温眠听得不耐烦，她就算如今被君凛搂在怀中，也竭尽全力将身体与他远离，因此僵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听君凛絮絮叨叨半天，已经腰酸背痛。
君凛尚在柔声道：“你是特殊的，温眠。我所见到的你，是真实的你，并不会因为我身居高位，抑或跌落谷地而改变。也正是这一点，深深吸引着我。”
“温眠，不要生气了，我们还有很漫长的一世，再给我一次机会罢，让我好好来爱你。”
温眠被他拥在怀中，脸侧还能感受到来自君凛身上的温度，但她的眼神明亮皎洁如窗外雪色。
“如果我说，我不要呢？”
“什么？”君凛语调一顿，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我说，我不要。”温眠趁他怔神的瞬间，用力从他身上撑了起来。
就像是将自己从泥淖中拔出一般，温眠猛地睁开眼睛起身，急促地喘起粗气。
“咚咚。”门口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温眠侧目望去，见那黑影还在坚持不懈地撞击着屏障。
温眠现在对这玩意儿已经看习惯了，甚至还大着胆子上前观察，发现那道屏障上竟然出现了隐约的裂痕。
果然是水滴石穿，金石可镂。
算算时辰，距离她被这黑影困住，已经过了两天。
再凝神往内探查自己的灵髓，温眠十分失望地发现……她似乎破除心魔失败了。
灵力尚还停留在筑基期的巅峰，距离升阶只差临门一脚，也不知道再进入破魔状态，那道屏障还撑不撑得住。
而目前最紧急的问题，还不是那道屏障撑不撑得住，而是……
温眠摸摸自己的肚子，饿了。
她反正是快要撑不住了。
但贸然出去拿食物肯定是危险的，叶风和当初设下屏障也只想到了让她防身，自然想不到这院子就还藏着个危险的鬼影。
而长留山来送饭的人向来不怎么用心，估计就算看到她门口的食物没有被动过，也只会觉得是她在绝食抗议什么的，不会多管。
那这可怎么办……
就在温眠沉思之际，突然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了她的窗户上。
“什么东西？”温眠警惕地走近窗前，果然又听到一记敲击。
叶风和的屏障能抵挡所有的魔怪妖族，既然外边的东西能撞在窗户上，肯定不是有害之物。
温眠这般想着，才侧身躲在墙边，以手指小心翼翼地挑开窗户。
然后下一瞬，一个黄灿灿的东西就飞进了她的屋中。
是个带着叶片的新鲜橙子。
有人来送饭了？温眠满腹疑问，连忙凑到窗前往外望去，可外边除了盛春时间繁茂的枝叶，再看不见其他。
“……猴子？”温眠左右看看，想起来前世的确殷玄烛帮她驱赶过来偷东西的猴子。
正这么想着，她眼前一花，又是一个东西丢了进来。
这次送过来的东西被宽大苍绿的叶片小心包裹着，温眠打开去看，发现是一串饱满欲滴的葡萄。
温眠：“……”
等她还在继续往窗外探查时，方才还在门口的黑影估计许久没有得到她的关注，嗖地便出现在窗口处，拿一张看不清五官的雾蒙蒙脸对着她。
温眠这次直接把窗户关上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温眠现下是当真一点都不怕了，一边津津有味吃着葡萄，一边想着。
于是等到解饿之后，她就又翻身上了床，火速进入了第二轮破魔。
·
这次的梦境，她眼前的画面一转，来到了一处芜杂的荆棘面前。
而后听刀锋破空的声响传来，温眠戒备擡头，却发现是戴着半只眼罩的瘦弱少年，正清除着周围的荆棘，向她艰难赶来。
她立马记起来了。
前世的时候她和殷玄烛经常一起在后山四处走动，因而曾寻到过后山的边境。她亦是记起，在殷玄烛用尽全力破开所有荆棘后，他们瞧见的是一面布满青苔的围墙。
殷玄烛立马认定这围墙后边是长留山的出口，急切想要说服温眠一同翻墙离开。
记忆中，这件事发生在君凛成为剑尊之后，那个时候的温眠已经开始衰老，岁月在她的皮肤上布下斑驳的印记，鬓边的白发也经常被后山的下仆耻笑。
前世的她没有筑基，连基本的年轻身躯都保不住，走至此处已是力竭，再没有攀墙越过的残馀精力。
而依旧保持少年容貌的殷玄烛不管不顾地飞跃上墙，坐在边沿眼睛亮亮地朝她伸出手来。
“眠眠，一起离开吧！”少年的笑容耀眼，无穷无尽的旺盛生命力从他体内磅礴而出，几乎灼痛温眠变得浑浊的眼睛。
温眠拒绝了他的邀请。
三日后，他们便遇上前来寻仇的庄明音。
——温眠如今就正和浑身被刮伤的殷玄烛一起来到围墙之下。
在这场梦境之中，温眠擡手看了看，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已经满是皱褶，再去触及自己的脸庞，也只摸到粗糙又松垮的纹路。
她现下同样因为衰老而迈不开脚步，跋涉而来已经耗尽她所有的精力，呼吸都能带出胸腔内豁风似的疼痛来。
若是在今日离开，恐怕根本不用等着庄明音来杀她，她就会力竭死在半路上。
尚不知情的殷玄烛依旧笑容灿烂，满怀期望地朝她伸出手来：“眠眠，一起离开吧！”
眼前的少年和前世画面重叠在一起，温眠怔怔地看了许久，最后蓦地笑了起来。
也是。如果当真要在长留山等死，还不如抓住那线微茫的希望，为自己再拼一次。
苍白又枯燥的长生，哪里比得过璀璨又热烈的须臾。
温眠脸上的笑容亦是变得更加灿烂，而后……她果断地握上殷玄烛探过来的手。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她猛地睁开眼睛，便从那靛青色的梦境苏醒过来。
在回到现实的时候，温眠立即察觉出自己的变化——五感变得更加清晰，体内的灵髓流转也越发流畅，就连蕴含的灵气都充沛丰盈，仿佛忽然拥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她升阶了。
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温眠便脚尖一踮，转瞬来到了门口处，与那黑影迎面而立。
她冲过来时手掌落在了门楣上，轻而易举便将沉木门楣捏出道凹痕来。
而如今门口的黑影还没反应过来，以惯性继续要往门口的屏障撞去——温眠眼尖地发现，屏障上刚才出现的裂痕不知被何人修补过，已经完好无损。
但现在，她已经不需要这层跟牢笼没什么区别的保护屏障了。
温眠眼中寒光一闪，灵火如龙嘶吼着朝门口冲刺而去！
黑影根本没料到温眠会在此刻发起进攻，连连后退发出剧烈的惨叫，像是要躲到旁边扑灭身上的火焰。
温眠哪里肯给它这个机会，双手用力往地面拍下，刹那硝烟骤起，整个地面都龟裂开来，灵火如藤蔓在地面裂缝中蔓延开来，形成熔岩般的数十条溪流。
那些溪流如有生命般朝着还在扑打火焰的黑影汇聚而去，等到对方才意识到脚下不对劲时，温眠嘴边扬起个锐利的弧度来。
“起。”
只见黑影脚下无数道灵火升腾而起，形成火牢将它彻底关住！
而温眠在此刻义无反顾地冲破那道屏障，双手都被烈焰包裹，不畏不惧地朝着火牢冲来。
她张开双臂，在临近火牢的瞬间用力将双手合拢。
只听轰隆震响传来，高温几乎要将温眠自己的脸颊灼伤，那道黑影发出最后一声凄厉惨叫后，被彻底烧得烟消云散。
结束了。温眠垂着眼睛急喘，这套连招虽然伤害极强，但对灵髓也造成不小压力，现如今让她有些许虚弱。
而在火焰消失之后，她惊诧发现那道黑影原本待着的地方，竟然出现几只被烧成焦黑的虫子，看上去颇像符婴常从袖中拿出来把玩的蛊虫。
她满腹疑问地蹲下身去，小心拈起一只蛊虫尸体后，发现虫子的腹部闪闪烁烁，像是刻着什么字。
但还不等她细看，院子外边的树林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现在这点微小声响已经瞒不住温眠，她当即找准方向，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这次还想跑？！”她径直追了上去。
躲在树枝间的那人像是对后山极为熟悉，逃得飞快，但心底早有答案的温眠打定主意不会再让他逃走，硬生生加速运转灵髓，忍着超负荷的剧痛追了上去。
她跟着前方那人，一躬身穿过树枝，入眼便是熟悉的溪水。
或许是因为天气阴沉，即将下雨的缘故，这溪水竟是涨潮凶猛，原本舒缓流淌的溪水变成湍急的河流，横在两岸之间，拦住了那人继续逃走的前路。
眼见前方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温眠大喊道：“停下来，你——”
你不是怕水么！
可惜这话还未说出口，那人就咬牙往湍急的溪水中央跃去。
水面中央正好有一块青石，那人脚尖轻踮，颤颤巍巍地立于青石之上，周遭飞溅起来的水浪瞬间濡湿他的衣摆。
这孩子怎么还是如此不听话。
温眠一咬牙，也跟着跃入溪水中央，而就在她踏出脚步的瞬间，一个激浪骤然打过来，瞬间令她身形不稳，朝着水中栽去！
前边那人听到动静，顿时一慌，扎身入水就要朝她游过来。
可就在他用尽全力朝着温眠伸出手的瞬间，一只柔软纤瘦的手却不由分说紧紧扣住了他。
这是个陷阱！那人慌张不已，用力在水中挣扎起来。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温眠不管不顾，径直伸出双手朝对方腰间搂抱过去，立即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
两人湿漉漉地在水里挣扎半天，都已是狼狈不堪，温眠忍无可忍，一抹脸上的水后，用力以双手捏住对方的脸，怒气冲冲地朝他望去。
“为什么不来见我！”她自己都没察觉出这句话中带出的委屈。
而她面前的少年亦是气喘吁吁，脸上的眼罩早就在方才的挣扎中不知掉到什么地方，露出了那双玄黑幽蓝的异色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