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长留未留(十)
入眼是快要燃烧起来的夕阳, 绚烂晚霞从天际直扑过来,如同傍晚涨潮的汹涌海浪。
视线往下,便看见穿着玄色衣衫的少年正抱膝坐在溪边的青石上, 侧对着温眠看天边红日。
两人方才在溪水中好一番你死我活的互扯头花,等到默默上岸之后, 气氛就变得格外尴尬起来。
温眠用力拧干自己的裙摆,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年的侧脸轮廓,虽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可对方就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即便回过头来。
依旧是苍白瘦削的脸颊, 微风将他的鬓发拂起,暮色映得那只象征妖族的蓝瞳晶莹如宝石, 而那只玄色左眼镜面似的带出晚霞的光华, 看过来的目光格外动人。
直到这时, 温眠才真正敢确认, 自己找了殷玄烛那般久,终于在此刻和他重逢。
温眠清清嗓子:“是你往我屋内扔水果?”
殷玄烛目光游移,最后还是小小弧度地点头:“嗯。”
“那道屏障也是你修好的?”
“……嗯。”
殷玄烛答完之后尚觉得不解气, 忍不住低声道:“叶风和学艺不精,屏障做得跟纸糊似的。”
温眠笑了起来:“意思就是, 你的实力, 其实在他之上?”
殷玄烛愣了下,察觉出来这是温眠在套他的话。
他当初跟随温眠的气息一路追寻, 硬是从西域马不停蹄赶至长留,又废了好些功夫才潜入后山, 变化体型为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他早在重生的时候就是以下仆的身份留在后山中,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导致其他下仆都以为是有看不惯他的人终于把他搞死后抛尸。
不料就在他们快要把殷玄烛这个人忘记的时候,这人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出现……
殷玄烛花了整整一周才叫身边的下仆们相信他并非冤魂索命。
但当他刚打点好一切,准备迎接温眠的到来时,就从那些嘴碎下仆口中听到关于温眠和叶风和的流言,差点直接就炸了。
——他没去揍中途截胡的叶风和一顿,都算是他心地善良。
想到这里,殷玄烛心中十分不忿,扬着头傲然道:“自然是在他之上的。”
“哦——”温眠拖长声音回道,忍不住拿眼神一瞥一瞥瞧他,“怎么回事,感觉你对他意见非常大。”
“……没什么。”殷玄烛别别扭扭地侧过头去。
不过从方才交谈的种种细节,温眠已经能理清思路了。
按理说来,这一世温眠并没有来过长留山,自然也不会和殷玄烛相识,按照前世殷玄烛那种小兽般警惕敏锐的脾气,肯定不会主动来接触她。
但如今的殷玄烛,却会熟门熟路地来到小院,还不分缘由地帮助她。送的水果也都是温眠爱吃的,尤其是那串葡萄。
温眠记得,前世在这山门大选的前夕,殷玄烛也是这般献宝似的给她捎来一串葡萄。
这一世的殷玄烛甚至能够修补叶风和的屏障,哪里是前世对修行一概不知的样子?他说他如今的实力在叶风和之上,温眠倒是不会怀疑,毕竟这小孩就没在她面前说过谎。
他还会很流畅地说人族语言,温眠并不认为这后山中还有别的人会好心教他。
这般大的变化,可不像是温眠的重生就能引发出来的。
如此一来,就只有唯一的结论——
殷玄烛也重活了一世。
思绪落定,温眠猝不及防地开口:“什么时候重生的?”
殷玄烛本还在气恼有关叶风和的事情,听到这句惊雷般的问话,浑身一抖,差点直接从青石上边摔下来。
温眠眼疾手快地去扶住他,抿唇含笑朝他望过去。
殷玄烛慌乱之中与她视线相接,脸腾地就红了。
“也没多久未见,怎么如今越发会欺负人了。”他小声抱怨道。
温眠挑挑眉:“怎么说是'没多久'?我们可是分隔整整一世了。在我面前还是说实话吧,你知道的,你瞒不过我。”
如果尚有鬼面面具遮挡神情,或许殷玄烛还能用沉默糊弄过去,但现下他在温眠的注视下简直无地遁形。
于是他只好如实道来:“刚丶刚被带回长留山的时候。是在那个时候,有了上一世的记忆。”
这般说来,今生的殷玄烛才重生,就被带入了后山,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外边的大千世界。他还是那般瘦,方才温眠在水中将他抱住,感觉像是抱住一枝快要早夭的树苗。
他怎么可能会在后山过得好呢?自己又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
她在这一世直接当了逃兵,根本就没有顾及殷玄烛独自待在后山的感受。不管是在丹朱庭,还是在西域,每当闲暇时候,那双异色双眸都会浮现在眼前,提醒着她的失约。
而在升阶的心魔中,温眠看到少年时的殷玄烛站在围墙边朝她伸出手来,就在那一刻,她终于明悟过来。
但凡是殷玄烛有可以出逃的机会,定然是会带上她的。
“我可真卑鄙。”温眠不住在心中谴责自己,沉沉的愧疚几乎要压垮了她。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被带回长留吧,这都是她应得的报应,是她活该如今要被君凛恶心。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必要对殷玄烛说出口了。
既然来到了这里,她就要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使命。
于是温眠斟酌着开口:“阿烛,你想要……和我一起离开长留山吗?”
殷玄烛一怔,猛地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这般清澈的眼神让温眠更加愧疚了。
她伸出手来,拍拍少年的脑袋:“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我保证,这一次再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真的吗?”殷玄烛眨眨眼睛,哪怕夕阳落下也遮挡不住他眼中的光亮。
虽然温眠已经在西域抛下他一次啦,但他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受伤。
温眠的目光不闪不避,如同当初在黓海中那般,认真向他做出承诺:“是真的。”
那日殷玄烛带着花回到西域的庄宅,却不见温眠人影,忽然间就觉得世界变得格外空旷,让他茫然得找不到接下来的路。
这次他跟着来到长留,本意是想找温眠问清楚的——是不是不要他了?不想再和他一起生活了?是不是不喜欢他?
偶尔从后山下仆住处中深夜醒来,殷玄烛也会懊恼,自己怎么就找了戴面具这种方式去面对温眠。
任谁都不会喜欢一个藏头露脸的人吧。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因为这件事,有那么一丁点难过的。
但现在温眠竟然会主动向他发出邀请。
殷玄烛抿唇笑起来,露出嘴角两个深深的梨涡。
他就愿意相信温眠的承诺。
·
眼见天色将黑,这次便换了殷玄烛陪同温眠回到院子。
温眠还在打算着今后的逃亡计划,话都快比叶风和还多了:“我们可以一起去西域。当初我和一位友人本已经在西域定居,却不慎被东陆来使发现,这才被叶风和强行又带回了长留山。”
说到此处,她察觉到殷玄烛脚步一顿,脸色也变得奇怪起来。
温眠顿时心虚,以为殷玄烛在怪她没有回到长留带他走,赶紧不安地解释道:“抱歉,我重生的日子是大婚那天,逃得匆忙,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可她不知道的是,殷玄烛其实是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没有跟温眠说自己就是西域的阿烛这件事。
但如果在这里说清,温眠肯定要追问,为何他要遮挡面容来和她相见。
这叫他怎么回答?说自己是真心觉得上辈子没能救下温眠,所以十分愧疚,无颜来见她?
还是说他今生修行了妖族的道法,注定会丧失心智堕魔,因此不愿和她加深感情,以免温眠日后悲伤?
怎么都不像是很好说得出口的解释。
而且回头再细思自己的这些想法,殷玄烛发现自己其实也没能做到。
这简直就像是一种兽性本能,令他不自觉就想要朝着温眠靠近,根本就不舍得疏远她,因此不论是西域时的阿烛,还是现在的他,都还是控制不住私心,想要与温眠有更多的关联。
但如今的留恋,也改变不了今后注定的诀别,他也还是……贪心地从温眠那里索取了一个承诺。
“我可真卑鄙。”殷玄烛有些低落地想。
正当他苦恼之际,却听到温眠的道歉传来,这才意识到两人并未在思考同一件事情。
“没事,我没想过这个。”殷玄烛连忙道,迅速转移开话题,“不过说起逃走这件事,我倒是有个想法。”
温眠果然被吸引注意力:“什么想法?”
殷玄烛指指她:“你这边其实很好办,只要远离叶风和,让他心灰意冷,自然会求白帝放你离开。”
“远离叶风和”这五个字,他说得格外咬牙切齿,让温眠不禁奇怪地看他好几眼。
“但我这次不可能自己只身离开。”温眠认真道,“我是一定要带你走的。”
“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法子。”殷玄烛笑了笑。
“你如今是被白帝亲口留下的人,算得上是长留山的客人,因此……你可以向长留山提出要求,说你需要一个下仆。”
温眠恍然大悟。
长留山前峰的下仆大多是照料弟子起居的,个个懂事会看眼色,更有甚者还有灵髓在身,长留山肯定不会放人。
但后峰之内就不同了,这里的下仆大多是从东陆各地寻来的,或病或残的废灵髓下仆,前峰的弟子们瞧不上眼,因此只会在祭典等重要仪式上,叫几个去补充人员空缺。
这样的废灵髓下仆,少一两个,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如果温眠向叶风和求助,想来叶风和会答应她。
“然后,等到我下山时,就能带上你一起走了。”温眠欣喜拍掌,“每个下山的女子都会从长留山这里得到酬劳,以示抚慰,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就可以了。”
她最后一句说得暧昧,温眠自己尚未觉得,可殷玄烛听得耳根子痒痒,忍不住擡手揉揉耳垂,偷偷瞄了她几眼。
“那就这么说定了。”温眠解决心头大事,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对了。”温眠这才想起什么,从收纳囊中掏出那只被烤焦了的蛊虫。
她在拿出的时候没怎么小心,朝着殷玄烛刚一摊开手掌,那只蛊虫的后壳就非常酥脆地断裂开来。
温眠:“……”
她连忙将蛊虫翻了个个:“还好,腹部的字还能看清。”
“这是什么?”殷玄烛凑过去看。
“就是在院子中攻击我的那东西留下的,那东西全身皆黑,面容也看不明晰,只能辨认出是个人影,但在我祓除掉它之后,就掉落了几只这样的蛊虫。”
她说着又侧头去瞧殷玄烛:“或许是芝容不小心闯入禁地,释放出了什么邪物,你这段时间也要小心。”
殷玄烛却是摇摇头,皱紧眉去拈起那只蛊虫细看:“不是放出了什么邪物。”
温眠有些惊奇:“那还能是什么?你知晓些什么情况吗?”
“这世间人族,唯有灵魄被魔障污染,才会在死后化出怨魂,停留在死地附近祸害无辜之人。”
温眠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芝容的灵魄被魔障污染了?”
她说罢又觉得匪夷所思:“可这里是长留山境内,怎么可能会有魔障?”
在这混乱世道,魔族随处可见,但魔障可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导致东陆大乱的魔障和邪祟都是从三上神的尸骨中诞生出来,邪祟沉入黓海海底魔化深海游鱼,魔障则分散于东陆各地,收集人族灵魄化为魔族。
五大仙门常年会派弟子下山消除散落各处的魔族,这都很少会碰见魔障本身,却没料到……长留山内就有其踪迹。
如果被揭发出来,恐怕长留山会成为仙门之耻。
殷玄烛沉默片刻:“我怀疑……长留山也不知晓禁地内存在魔障。”
“怎么说?”
“虽说白帝发布勒令,如今长留山宵禁严苛,但在白日时,还是会有许多前峰弟子,分批进入后山进行清扫。如果禁地内当真有魔障,白帝不会这么放心自己的弟子们来到后山,除非他的目的就是想要这些弟子死。”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长留山为白帝亲手缔造的大仙门,他殚精竭虑千百年,怎么可能会亲手毁去它?
温眠点点头:“所以,只能说明,就连白帝都不知晓这场血案是由魔障造成。若非我碰巧对上芝容被污染后的灵魄,这件事就会以芝容擅闯禁地,失足跌落悬崖为终。”
整件事情推理到这儿,反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温眠实在不解:“那这魔障到底是如何潜伏在后山禁地的呢?”
殷玄烛却是蓦地僵住身子,盯着那蛊虫的腹部,许久都没回话。
“阿烛?”温眠等待良久都没等到答复,关切地朝他望去。
这一声呼唤才叫殷玄烛堪堪回神,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我知晓为何芝容的怨魂会找上你了。”
他一字一顿地继续道:“因为你,是长留后山中,她唯一信得过的人。”
“怎么会?”温眠惊讶地笑起来,“她一直拿我当情敌,恨不得杀了我。”
“不,不是这样的。”殷玄烛摇摇头,示意她仔细去瞧蛊虫的腹部,“你一直表现出厌恶长留山的态度,这才是她信任你的原因。因为……真相就被刻在这蛊虫上。”
温眠眯缝起眼睛,第一次认真去瞧这蛊虫的腹部。
她本觉得不管是禁地也好,魔障也好,都是长留山自家的事情,根本与她无关,她只需等着下山就可以了。
但当她终于看清蛊虫上的字后,原本冷眼旁观的神情彻底一变。
那蛊虫上写着的是,君凛的名字。
“会不会是……她倾慕君凛,才刻下了他的名字?”温眠有些语无伦次。
殷玄烛拉了拉她的手,传递灵气过去,这才努力让她冷静下来。
“不太可能。这蛊虫只有鸦津渡的人才会有,那女子根本不像她表现出的那般人畜无害,她也并非出身极寒边境。”
“是符婴他们家的人?”温眠努力跟上殷玄烛的节奏。
关于鸦津渡的事她知之甚少,只知道符婴一个人。
“不一定,鸦津渡多年前发生过一起叛乱,差点被灭族。那个时候,有不少叛徒都逃了出去,流亡在东陆各地。”
是了。温眠想起来,自己在西域碰见的那个东陆使者,也是会用蛊的。
“而且这字迹潦草清浅,看上去更像是在紧急情况下迅速刻下,必定是要传递什么更有用的信息。”
温眠心中一沉:“所以,她是想告诉我,后山的秘密,与君凛有关。”
殷玄烛试图去复现芝容的想法:“她或许是觉得……你如此憎恨长留山,在得到这个信息之后,说不定会追查下去,揭露君凛。不过也有可能是在提醒你。”
温眠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提醒我,什么?”
殷玄烛喉结动了动,亦是觉得这个猜测格外沉重,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提醒你,这次君凛寻找温眠的替身,肯定不止他说的这么简单,你或许也会有危险。”
温眠不由得屏住呼吸,连指尖都有些发凉。
她忽然就不想回到那个小院了,君凛此人的实力深不可测,人又城府极深,可不是她和殷玄烛能够对付的。
如果这事会让君凛盯上她,恐怕……再想逃出长留,就难了。
她还想继续和殷玄烛探讨,可这时殷玄烛警觉地擡起头来,迎着风向嗅了嗅。
这个动作让温眠莫名想起在西域的阿烛。
“怎么了?”她连忙压低声线。
“有人来了。”殷玄烛眼中寒光一闪,“是前峰的人。”
这要是被发现她与殷玄烛待在此处,恐怕就有理说不清了。
温眠当机立断:“你先走,之后我们再讨论这件事。”
殷玄烛自然知道现在不是他们暴露的时机,点点头后飞速消失在山林之中。
温眠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灵识也彻底感知不到殷玄烛后,才堪堪整理好心神,往小院缓步走去。
而等到她缓缓将那扇院门打开,温眠心脏急跳,鼓起勇气擡头去看,才见是提着灯的君凛。
君凛脸上隐有怒色,躁郁凝结于眉心,就着烛火的光影,像一团挥散不去的黑雾。
温眠光是看着他,就忍不住心中胆寒——这人简直是她两世以来最深的梦魇。
她故作镇定道:“不是说长留山有宵禁?你为何现在会来?”
君凛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听见温眠开口,眼神才凝聚到她这边来。
“去哪儿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温眠最怕的就是他这不动声色的模样,因此站在原处谨慎答道:“芝容死了,我待在这里害怕。”
君凛没说信还是不信,转头又看向西屋被烧毁的门楣:“这是怎么回事?”
温眠悄然挪开视线去瞧院子中央,还好被污染的灵魄在消失之后不会留下分毫,那几只蛊虫又都被她好好收进囊中,如今根本看不出有怨魂存在过的痕迹。
“不是说宵禁是为了避开魔怪么?如今独剩我一人,所以点了灵火防身。”温眠这才看向门楣,“然后不小心做过火了。”
“独剩你一人?”君凛极缓慢地重复一遍,提着灯走近她。
温眠看到他走过来就觉得毛骨悚然,但心里又不住提醒自己,若是还作前世那般伏小做低的神态,恐怕这还就是君凛想要的,如果不想继续待在长留,就得拿出应对君凛的勇气来。
她深深吸气,刚要擡头直视向君凛,却听对方抢先开口:“芝容死了,你就是如今长留山中,唯一肖似温眠的人。”
温眠这才惊讶地擡头望向他,发现君凛竟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脸,仿佛毒蛇锁定了猎物。
方才殷玄烛的猜测回荡在耳际,温眠心中陡然一沉,心道这次恐怕是没那么容易走了。
她惊慌地继续擡出白帝:“是白帝将我留下……”
“不作数了。”君凛很是不耐,直接经过她走进房屋中。
他进入的是安排给芝容的那间主屋,似乎在怀念着什么,隐约能瞧出来失落来。
温眠觉得他有病。
君凛千方百计想要找她的替身,如今却不知为何原因,又将芝容杀死,现在再来失落怀念,也不知道是在发什么疯。
于是她又开口道:“你师尊将我留下,是为了叶风和,我是走是留,与你无关。”
君凛挑眉道:“风和屡次去求师尊,说不想和你结为道侣,如此一来,你便对风和无用了。那么,我再来留下你,也无可厚非。”
温眠气得浑身颤抖,终于按捺不住,彻底爆发出来:“你若是想找替身,大可以再找愿意服从你的女子,又何必非要强行让我来?这就是你们仙门修士的做派吗?”
“是。”君凛打断,竟然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他冷冷看着温眠,“仙门就是如此,这一路被迫来到东陆,你还没有明白吗?”
“就如同你们西域有赤者一手遮天,东陆的规则亦是如此,普通人只能活在强者的庇护下,那便也该做出点牺牲,为强者效劳。”
他疾步走出来,很是轻蔑地捏住温眠的下巴——他前世从不会放下光风霁月的伪装,如今却冷厉得像是被什么极恶之物附身。
“认命吧,若是你实在不愿,那你也可以和她一个结局。”
温眠屏住呼吸,眼角都因疼痛而逼出泪来,她心底冰凉,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连自己犯下的杀孽也轻易承认了。
“你这样……以后如何救世成圣?”温眠艰难地问他。
“成圣?”君凛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最后敛起神色冷道,“这又关你什么事。你今生的命数是我定的,因此你只需等到我需要你的时候便可。”
他说罢才放下手,嘱咐道:“不要想着逃走,也不要试图求助叶风和,从今日起你便好好学着温眠的模样就行。”
温眠咬牙还想抵抗:“温眠都死了,我如何学她?”
君凛似乎预料到她会这般说,径直扔过来一面观云镜:“这里边有我设下的幻境,真正的温眠……你可以从幻境中了解到。”
温眠尚不肯去捡起观云镜,可君凛只眼睛微眯,浩荡威压就强行押着温眠跪在观云镜前,温眠刚升阶的修为在他面前,根本不作数。
她双手撑地,整张脸俯在镜面前,很快便见镜中当真出现她自己的身影。
但那幻境并非今生发生过的事情,而是她将狼狈昏迷的君凛从院门救起,带回主屋的画面。
那不是发生在前世的事情吗?!
温眠惊骇未言,直到这时,在君凛身上看到的诸多疑点才联系起来,拨开迷雾见到真相。
君凛为何会知晓前世的事情,为何会执意要寻找温眠的替身,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也是重生的,他定然还需要温眠替他完成什么事情。
可是……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废灵髓的温眠完成的呢?
温眠尚且想不明白。
她只是遍体生寒,慢慢在威压中艰难擡头:“这些东西给我看了,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可君凛笑得依旧从容,说出的话却杀机四伏:“没关系,我很懂如何让人保守秘密。”
温眠沉默下来。
看来芝容定然也是知晓了什么,才被灭口的。这便是在提醒着她了,若说了不该说的话,自然也是一样的下场。
不仅死,还是以最没有尊严的方式死去。
如今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下,除了认栽,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但也并不是全无办法。
“要我学温眠,可以。”温眠终于镇定下来,朝他露出冷然的微笑。
君凛却尚不满意,淡淡道:“既然学,就好好学。我的爱妻可不会做出你这般桀骜不驯的表情。”
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又带出近乎疯狂的偏执:“你必须要学到……彻彻底底成为温眠才行。”
温眠心中气极,恨不得将君凛千刀万剐,面上却依旧笑着:“那你也得答应我件事,我才愿意乖乖配合你。”
君凛已经不悦至极点,皱眉加重了压在温眠肩头的灵气:“别得寸进尺,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服从。”
那面观云镜都在君凛的威压中碎裂,只要温眠脱力往地上跌去,定然会被镜子的碎片划破面庞。
但温眠知晓君凛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要他还未完成他的计划,只要他还需要自己来完成计划,温眠这张作为最肖似的替身面容,就不可能轻易收到损毁。
想清楚这点后,她亦是不再害怕君凛,坚持将自己的要求说完:“我想你答应的事,是我需要一个下仆。”
“什么?”君凛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个要求,压在温眠身上的力度都轻了些。
“这里除了我,再无旁人,若是真正的温眠活在此处,定然也十分孤独。”温眠干脆祭出她自己,“所以我需要一个可以陪伴我的下仆。”
亦是需要一个可以联手逃走的同伴。
君凛这次却许久未答,怔忪半晌才道:“你是说……温眠住在这里,也会孤独?”
温眠点点头,第一次对着他说得诚恳:“大概会孤独得宁肯去死吧。”
“如果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定然是会怨恨的,若我是真正的温眠,你会希望我恨你吗?”温眠循循善诱,“你会希望……我恨不得和你同归于尽吗?”
君凛被她话中的死意镇住,像是一瞬间回想起许多事情,最后才微微阖眼,有些疲惫道:“不就是一个下仆,我答应你便是。”
温眠终于得到他的首肯,这才放心地松懈下来。
只是这一松懈便才察觉君凛方才对她的灵压折磨极重,瞬间仿佛体内断了根弦,脱力往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