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长留未留(十二)
就算有着整整两世的记忆, 君凛对殷玄烛也还是没什么印象。
按理说来,哪怕殷玄烛的五感再灵敏,以君凛的修为, 但凡展开灵识就能轻易发现他。可直到上辈子君凛身死,他都不知晓这后山小院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当初身受重伤被温眠救下, 竟也没有怀疑那满屋子的毛皮到底是从何而来。
而如今君凛全然陌生的神情,也被殷玄烛看在眼里。
他眼睛弯了弯,似乎要笑, 温眠见状立马上前挡在他前边:“确定了,就他。”
这才使得君凛并未瞧见殷玄烛那个嘲讽的笑容, 维持住脆弱易碎的自尊心。
要是被他看见阿烛笑了,恐怕又会大发雷霆吧。温眠有些后怕地想。
现下君凛走至温眠身边, 皱起眉:“确定了?”
温眠不假思索:“确定。”
君凛微眯起眼睛打量殷玄烛的眼罩, 最后嫌恶道:“一个瞎了眼的废零碎下仆, 怎么会选中他?”
他在毫无用处的低位者面前, 向来是不惮于表现出自己的优越的。
温眠怕君凛起疑,硬生生停顿几秒后,才语气不缓不急地解释:“他看上去年幼些, 应当更为听话。”
此话一出,反倒是殷玄烛身侧的下仆噗通跪下来, 颤巍巍道:“仙子, 我丶我比他更听话,而且这小子连话都不怎么会说, 根本听不懂什么指示,还是让我来服侍您。”
打断前峰修士的对话, 对于下仆来说是很严重的罪过。但毕竟这是在长留山的青天白日下,就算君凛不悦这人擅自出声, 也不至于对门内人士痛下杀手。
他只是很轻蔑地嗤笑一声:“你叫她仙子?”
温眠便知这人又要开始犯病了。
果真,随后便见君凛走至那跪着的下仆面前,微微俯身,才泄露分毫的灵压便令下仆几乎撑不住身子,俯首面向的地面滴答滴答有鲜红血滴掉落,赫然是被压制得受了些内伤,淌出鼻血来。
温眠微微垂着眼睛,为求自保而不敢发声。
她心里清楚的很,君凛现在看似在处罚下仆,其实还是在记恨她前夜要和他作对,甚至贪心不足提出条件来和他交易。再加上还有教唆叶风和的前科在,君凛如今看似对她妥协,其实心里不知道记仇多久了。
若是她在出声阻拦,君凛便有足够得理由来处置她。
她上一辈子也曾天真过。
那是在君凛受重伤晕倒在她门口的不久之前,君凛某日突发奇想,又来叫她默写秘籍。
因天气寒凉,她亦不再年轻,在默写完秘籍的第二日她终于病倒,躺在床上怎么都起不来。
还是少年模样的殷玄烛急得不得了,大雪天去找来几箩筐的草药,手被冻得紫红皲裂,鲜血淋漓地替她烧汤。
温眠那时是真觉得自己活不过这关了,强撑着坐起来,拿过草药和纱布去替殷玄烛包扎。
殷玄烛乖乖将手递给她,眼眶一红,泪水就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他很快又将手抽出去,转头便跑入风雪之中,任凭温眠怎么唤他都没有回头。
而第二日,君凛不知怎的就大发善心,带了几个医者前来替她治疗。
岂料这群医者中有个新手,想来是畏惧君凛的灵压,手一颤便将带着温眠血迹的银针落在君凛的鞋面上。
君凛当即面色便不太好,开口欲言。
温眠怕他嫌弃她的血弄脏鞋面,要迁怒医者,心下不忍,便朝着君凛颤抖着跪下:“是妾身的血染脏了君凛公子,请君凛公子恕罪。”
君凛像是就等着这句,挑了挑眉,语调缓慢道:“你我夫妻一场,需要如此生分?”
温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君凛哪里是要迁怒医者,分明是故意找个理由来罚她。
后悔已晚,这滥发的善心只会让她自己倒大霉。
温眠绝望想着,深深叩首,将头埋了下去。
君凛瞧她这模样便笑了,语气里还带着诡异的深情和温柔:“你喜欢跪,便跪这三天吧。”
说罢当即拂袖而去,只留了个下仆监督着温眠跪了这三天。
那当真是噩梦一般的日子。明明双膝已经疼痛到麻木,可偏偏几个医者被下了吩咐,围在温眠身边,拼了命地给她喂药扎针,不敢让她在此死去。
温眠痛得狠了,心想这还不如直接死了。
若不是心系久久未归的殷玄烛,或许她是要受不住折磨咬舌自尽的。
后来听说,三日之后,那新手医者在离开后山时失足闯入迷阵,再也寻不到踪迹。而前世温眠不甚灵便的双腿,也是在那时落下病根。
举一反三,如今温眠若再不知好歹要多管闲事,估计又得梅开二度,在这下仆小院中跪上三天。
温眠默然。怕了,实在是怕了。
因此她只暗地里朝殷玄烛身边走近两步,并未开口出声。
君凛半天没听到有人的回复——周遭也没一个人胆敢回复他,他便有些恹了,漠然纠正道:“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宗门仙子,只不过是个来自西域的无名之辈,不必对她恭敬。”
他最后视线落在殷玄烛身上,语气莫名:“听懂了吗?”
所有下仆都齐齐点头,生怕再惹怒他,可在这整齐划一的动作中,僵立不动的殷玄烛就显得格外醒目。
君凛微微皱眉,显然是又要怒了。
温眠看得心灼,万一殷玄烛惹怒君凛,导致两人被迫得分开,那才是得不偿失。
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她只能开口道:“方才不是听说了,他不会人言,自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君凛斜睨身边跪着的下仆:“是你说的。”
那下仆对上君凛的视线,瞬间抖得跟筛子似的,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当初我是和他一同来长留山的,听丶听闻他自幼在凛风郡流浪,没人教过他说话认字。”
他本来还想把殷玄烛前段时间失踪之事也一股脑说出来,但再转头就撞上殷玄烛威胁森冷的视线,心道自己蠢了,若是把这煞神惹怒,下场定然也不会好。
君凛作为前峰弟子,惩罚过他便算了,姑且不会轻易伤他性命。可是这煞神……就说不准了。
于是下仆又将多馀的话咽了回去。
君凛听完来龙去脉,反倒是紧皱的眉心松弛些许。
不会说话认字,也听不懂指令,这样的人既不会被这女人巧言令色策反,也不会被套出话来,倒是挺合君凛心意的。
他便缓了语气,只问温眠:“都知晓有这般多的不便,你还是确定选他?”
温眠斟酌片刻,挑了个最不出错的说法:“他浑身是伤,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看着可怜。”
君凛还真就满意了。
他笑了起来:“还真是,毫无意义的怜悯心。”
温眠咬唇不答。
“这世间向来只有强者会垂怜弱者,因此,给予落难之人以援手,会给大多数人带来一种自己是高位者的错觉。说得好听是怜悯,说得不好听些,便是彰显自己的优越。”
君凛缓步走至殷玄烛跟前,祭出了长剑。
温眠看得心跳骤止,冷汗都要冒出来。
而后,君凛将剑尖探了过去,作势要挑断殷玄烛的眼罩绸带。
“但当落难之人原本实力强盛,风光无限,旁人就定然不会再伸出援手了。他们会……落井下石,极尽嘲讽之能事。因为,践踏曾经强于自己的人,也能彰显出他们现下的优越。”
温眠对他的大道理听不进去,只担心君凛剑尖一抖,会直接刺入殷玄烛的眼眶之中。
她看到殷玄烛浑身紧绷,手亦是渐渐紧握成拳,一副快要按捺不住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就当真不能收场了。
“恳请剑尊答应我吧。”温眠径直跪了下去,“接下来的事情,都按照剑尊说的去办,妾身再不会有旁的心思。”
君凛即将挑开眼罩的手这才停住。
他回身静静看着俯身在地的温眠,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温眠如今反而有时间冷静下来,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又中了君凛的圈套。
——既然君凛想罚的人一直是她,那如今挑衅殷玄烛,也只是为了逼她服软的手段罢了。
温眠闭了闭眼睛,心道自己千算万算还是没逃过,估计又得在此处跪上几日。
但出乎意料的是,君凛竟然放过了她。
“那就是他了。”说罢,君凛一刻都不愿多待,擡脚便往门外走去。
见温眠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他眼神闪烁,最后终于道:“你自行带着这下仆回去,我就先回前峰了。”
等到君凛当真走远,这下仆院中的气氛才骤然缓和,所有人都躲避着视线,不敢去看温眠和殷玄烛两人。
那女子虽说只是君凛亡妻的替身,君凛对她说话也颇不客气,但明明她屡次在君凛的底线上疯狂试探,最后却能全身而退,全须全尾地回去——连下仆也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选的。
这女人,估计不简单。
虽说君凛现在还在怀念亡妻,可也不知晓哪日就移情别恋了呢?男人,不都这样嘛。
因此没人敢上前挑衅温眠,也没人敢贸然套近乎,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温眠亦是直到这时才松懈下来,被身旁的殷玄烛扶着站起。
见殷玄烛眼中满是怒火,温眠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来。
“先走。”她拍了拍殷玄烛的手臂,“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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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如何,今日计划还算顺遂,温眠带着殷玄烛缓步往院子走去,心中复盘时一阵后怕。
“他们说你不会说话辨义,你是并未在那些下仆面前说过话?”
明明殷玄烛都已经重生,说话早就没问题了。
这时四下无人,殷玄烛便爽快承认道:“这群人并不良善,我与他们来往甚少,被当做不会讲话,倒还方便些。”
温眠侧头看他:“怎么个,不良善法?”
殷玄烛自知说漏嘴,但见温眠问得认真,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下仆中的等级制度同样森严,如有不服的新人,自然是会吃苦头的。”
他话未说完,便察觉到温眠的手已经缓缓向自己伸过来,最后轻轻触碰在他嘴角的青紫伤口上。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吃过的苦头吗?”温眠专注盯着那处伤口,轻声问他。
从前世到今生,就算是每日来院中陪伴她,就算眼睛亮亮地说着对未来的期盼,只要殷玄烛回到下仆居处,就会受到这样的折磨吗?
温眠突然觉得自己和君凛的那种冷情也无甚区别——怎么以前就从未注意到过身边少年的异样?
殷玄烛摇摇头,很是平静道:“都过去了,这处伤……是我故意受的,免得在君凛面前被下仆起疑揭穿。”
“以后不要在这样做了。”温眠低声道。
她加快脚步往院子走去。她脑海中回想起千百卷默记过的秘籍,权衡许久才挑出最好的一册修行心法来。
殷玄烛的确比前世更强一些了,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们俩都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而这,才是他们如今身不由己的根本原因。
不能再让殷玄烛受伤了。温眠暗自下定决心。
她打起精神,快速说道:“如今我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步,若是想下山,肯定要你我一起。但现在君凛不知晓要拿温眠的替身做何事,强行将我扣留下来,之后的策略恐怕有变。”
殷玄烛还并不知晓此事,闻言皱起眉:“他要将你留下?”
温眠这才反应过来,前夜君凛来找她一事,还没来得及告诉殷玄烛。
她无奈地耸耸肩:“这后山只有我一人长得像温眠了,自然他会择近选我。”
“我就知道叶风和一点用都没有。”殷玄烛咬牙道。
温眠哽了下:“倒也不必这么说……这不关他的事。”
不料这话一出,殷玄烛也仿佛被噎住,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他嘴唇快要抿成一条直线,直直地盯着温眠,叫温眠不知为何……就从中看出了点控诉和委屈的意味。
“你在帮他说话。”殷玄烛的声音听起来都快要哭了。
温眠:“……我没有。”
“你跟他才相处这么点时间,难不成长留山关于你们的流言——”
温眠听得头发都快炸起来,连忙上前去捂住他的嘴,轻声呵斥道:“再说下去就不礼貌了!旁人相信也就算了,你觉得我会是那样的人?”
殷玄烛还在眨巴眼睛看她,像是被抛下的小狗似的,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我没有。”温眠无奈道,牵过他往小院走去,“我只是觉得……他毕竟只是一个与我们都无关联的外人,本就不该将他牵扯进来。你知道的,君凛绝对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阿烛,我不想再欠下因果了。上一世已经让我很疲倦了,今生再回到长留,唯一的牵挂也只有你。”
她左一个“外人”,右一个“唯一”,将殷玄烛哄得神魂颠倒的,这才缓和了神色。
“真的?”他心情回暖之后,自己也有些赧然。
妖族的体态是随着心脉修行而变化的,殷玄烛前世并未选择修行心脉,自然很难从少年形态更替成成年的模样。
但今生则不同,毕竟他已经彻底抛弃自己那被废弃的半条灵髓,全身心投入了妖族的修行之中,因此很快就长大了。
而等到变成成年形态之后,妖族便可自行控制身形来进行转换,但不论如何变化,本体的模样都已经稳定下来,不会再继续变化。
一言以蔽之,只要心脉修行筑基,即算是成年。
但哪怕是身体和心性都业已成年,当殷玄烛转换成少年形态时,心性还是不受控制地受到了影响,表现出更为任性的一面。
——他方才的反应,就很像是在无理取闹。
只不过温眠如今还并不知晓此“阿烛”就是在西域对她颇为照拂的彼“阿烛”,因此见怪不怪,还在耐心安抚道:“当然是真的。”
说罢她还如同前世那般,擡手摸了摸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的头。
殷玄烛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了,可头顶传来的温暖如此令人眷恋,于是他便弯弯眉眼,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摸摸头。
“……嗯,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