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子定棋(三)
败?就算是在人人讨伐的上一世, 君凛又何曾品尝过败的滋味?
君凛在那个瞬间升起无限怒意,只觉得如今局面像是被脚下的蝼蚁挑衅,触及的却是他重生回来最为重要的逆鳞。
他血气上头, 立马上前两步,方才的转瞬即败只不过是一时轻敌, 从两人在赛事中的打斗来看,君凛自然清楚殷玄烛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还能再战!他绝不可能败给这样的小子!
但那道险险划过面庞的长匕还是让他心中惊疑不定。前世他被正道仙门齐齐围攻,那般混乱场景中, 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谁毁去他的面容。
从方才的套话中他也算心底清楚了,温眠和眼前这人肯定在前世就已经熟识。先前温眠之所以执意要一个下仆, 或许就是想要和此人再联系。
那么……前世的温眠死后,会不会这人一直潜伏在长留山, 对他怀恨在心呢?
毁去他面容之人, 莫不是……就是眼前这人?
既然如此, 还不如将这人彻底斩杀于此, 以绝后患!
君凛眼神一凝,迅速朝着站在边缘的殷玄烛擡手,但就在他快要触及到殷玄烛时, 白帝厚醇的声线却从殿前传来。
“阿凛,下来罢。”白帝坐在主座高椅上, 以手撑着头, 眼神洞悉一切地望向他。
君凛这才陡然回神,剧烈呼吸起来, 侧目与白帝四目相对。
下去?他要如何从这高塔下去?
君凛几乎肝肠寸断。
当初捡他回来的人是白帝,说他符合“救世成圣”预言的人也是白帝, 白帝给了他风光无限,但到了最后, 说他的灵髓是天魔祸根的,也是白帝。
他要如何从这被白帝一手架起的高塔上下去?他还能安然落地吗?
若是在此处败给区区一个长留山下仆,世人要如何看待他这长留山首席?他都已经……已经为了这场比赛,甚至放弃了温眠!
白帝怎么就不能为他想想呢?
君凛还在溺水般剧烈呼吸。高塔上毫无遮蔽,不仅让所有人都将他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头顶青天白日亦是无情地暴晒下来。
他额角密布着一层汗,仰头迎着滚烫的阳光闭上眼睛,可就算如此,强烈光线还是像能穿透那层薄薄眼皮一样,刺痛他的眼睛。
他眼角被刺痛得沁出点泪来。
殷玄烛冷然地望着他:“你若是想再打一场,我也随时奉陪。为了眠眠,我可以拼上自己的性命。”
他歪歪头,近乎讥讽道:“而你呢?”
君凛没有回答,睁开眼朝着山门的方向遥遥望去,看到温眠竟然还站在传送阵入口,并没有离开。
“她当然不是在等我。”君凛心想。
哪怕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也能看清楚温眠望着殷玄烛的担忧神色,想来是害怕他当真会对殷玄烛下手,所以才不放心地留在原地,寻找契机带殷玄烛离开。
但在君凛动手之前,竟是白帝先阻止了他。有白帝的一句话在,就算是长留山内别的弟子不服,也是不好再为难殷玄烛的。
现在木已成舟,若无旁人上塔拜山,这山门大选第一的称号就直接落到他头上了,殷玄烛只消在这青铜高塔上待着,等到赛事结束就能率先所有人前往息壤。
而殷玄烛和温眠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君凛看到殷玄烛在转过头去时,脸上的冷漠和敌意都消失不见,眼睛亮亮地朝着山门处小小的身影挥手,像是在邀功。
而那遥远处的温眠亦是心头大石落定,展露出笑颜来。
君凛察觉到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可如今在大庭广众下又无能为力,只能站在原处,只嘴唇微动,忍不住喃喃道:“不要走……”
可那头的温眠在确认殷玄烛无虞之后,根本就没有往他这边瞥上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跳入了传送阵中。
伴随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消失,君凛心中蓦地一空,颓然地垮下肩膀,终于从高塔上飞跃而下。
而在殿前主座那头,白帝一直将塔上两人的动作神色悉数看在眼里,直到看见君凛下塔,才不着痕迹地松开紧握住座椅扶手的指节。
他两侧坐着的,分别是刑云宫和雨师泽的仙门之主,哪怕白帝并未表现出明显的紧张,方才的细微动作还是被刑王刑敛锋看在了眼里。
“怎么?担心你的爱徒会声名俱毁?”刑敛锋翘翘嘴角,可他那张脸就算不做表情都看上去格外阴沉,哪怕他想要露出个笑容来,眉心的皱纹都不曾散过。
他两鬓斑白,就算前来参加盛事,也身着漆黑铠甲,在璀璨烛火中都显出赫赫凶光,显得和热闹非凡的赛事格格不入。
而现下,他这问题也问得刁钻,打定主意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知晓,白帝的亲传弟子也不过如此。
就连白帝身后的叶风和都听出他话中的叵测心思,有些不忿地擡眼去瞧他。
白帝活了不知千百年,比起刑敛锋不知人精到哪里去,竟是嗤笑一声,直接承认下来:“可不是!我这几个弟子,哪个不是让我操碎了心?”
刑敛锋顿了顿,似乎没料到白帝竟会是这个回答。
而白帝已然转向,忍不住啧了声,歪头恨铁不成钢地去看叶风和:“我记得你是喜欢她的?”
叶风和本来在吃自家掌门的瓜,万万没想到瓜最后吃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惊得差点蹦起三丈高:“谁?喜欢谁?师尊你在说什么啊?!”
连他身旁的小师妹阮如玉都一脸震惊,左看看白帝,右看看叶风和,不明白这话题是如何转移到自家师兄的感情生活上的。
白帝很是不耐烦,一拍座椅扶手,数落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后山那女子?”
刑敛锋也听懵了,神色空白地问道:“白帝殿下到底是何意?我们不是在说那高塔上的拜山比试么?”
“是啊!”白帝越发理直气壮,“这拜山之人,塔上的下仆,不就是那女子的下仆么?不论如何说,他总归是我们长留山的人,夺得头筹不就是……要证明他比风和更适合那女子嘛。”
白帝这话看似在揭叶风和的短,可话语里滴水不漏,既暗示了拔得头筹的人是长留山之人,又轻描淡写地让君凛从整个故事争端中隐去,只将矛头对准自己不成器的楞头小弟子。
连在他右侧坐着,向来清冷自持的雨师泽之主姒袅,都在听到这段话后掩唇笑出声来。
“白帝殿下果然还是小孩脾气,对自家弟子的琐碎小事竟如数家珍。”
她右侧坐着的丹朱庭之主月姝婳,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仙主都开始戏谑起白帝,他便露出个颇为无奈的苦笑,摆摆手:“都是家丑,说出来能给诸位助兴,也算是这小子的福气。”
叶风和那脑子肯定想不到白帝的用意,但自家师尊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师尊……教训得是。”
但他隐约又松了口气,至少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温眠应该不会成为他的师嫂了。
但抛开这点不谈,听白帝的意思是,他的情敌又多了一位,难怪那下仆每次在院子门口赶他离开,脸色都臭得要死。
叶风和表情时喜时忧,更是证明了白帝所说之话皆是真实,连刑敛锋都再找不出什么说辞来。
也就是在这时,塔上的君凛才回归高台上来,阴沉的脸色几乎能拧出水来,吓得几个师弟师妹根本不敢上前搭话。
万幸刑敛锋的挑衅已经被白帝三两拨千斤地盖了回去,如今偃旗息鼓,不再搭话。
白帝这才看向一直沉默的君凛,倒也没有数落什么,只道:“失误能使人警醒,下次可莫要轻敌。”
君凛低垂着眸答应,鞠礼道:“此次是徒儿失误,没有完成师尊的心愿。”
白帝轻嗤一声:“我哪有什么期望。”
君凛没料到他如这般说,先是一怔,才犹疑着回答:“可是师尊……不是嘱咐过我要争取夺得头筹?”
“那并非我的期望,而是你自身需要完成预言中的修行。”白帝将话说开,耐心解释道,“预言中曾说,拂晓晨星将会在各大仙门的山门大选中夺得头筹,从此一代传奇拉开序幕。”
他停顿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让君凛将心都悬了起来。
既然他没有在山门大选中夺得第一,是不是就无法证明,他是预言中的拂晓晨星?
因为前世和今生的事态发展不同,难不成白帝会因此而更早地开始怀疑他吗?
在前世的时候,这场赛事中没有殷玄烛也没有温眠,他自然能顺风顺水地成为第一,得到白帝满意的赞赏,可就算如此……后来在白帝垂垂老去时,东陆世人还是开始对预言质疑,这才导致一场针对君凛的狩猎行动拉开帷幕。
难不成这一世因为他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导致他被揭穿的时间提前?
可是君凛目前还没有做好准备。
就算他重生之后便苦心经营,为着未来的变数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万全准备,但现在白帝未死,他亦还有伤在身,现下被揭穿,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要逃吗?
君凛蓦地转头去看身后,试图探寻出一条逃生之路来。
“阿凛,怎么这么慌张?”白帝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问道。
君凛浑身一震,再回过头来,见向来对万事提不起兴趣的白帝,正直勾勾地审视着他,那双蕴藏雷电而显出鲜明紫色的眼眸几乎令他无处遁形。
叶风和见气氛不对,适时走至两人中间,抖抖索索地朝白帝鞠礼:“或许是山门大选提早开啓,才导致预言失效呢?”
其实这场山门大选本该在十年后才举办,如今却为了沵茵秘境开啓而强行提前,且不提来参赛的修士,就连五大仙门之主都各有各的事情,险些来不及赶过来。
白帝的目光在落至叶风和的脸上后,这才松动下来,又变回嫌弃:“你倒是喜欢四处热心肠,待会儿又该你下去比了!”
叶风和被他一句威慑吓得两股战战,额角汗都冒了出来:“听说……我的对手是……是……”
白帝简直想锤他:“有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叶风和现如今哪里敢说?他下一场就要对战丹朱庭的庄明音,那可是旁边坐着的月姝婳亲女儿!
月姝婳倒是与恃才傲物的庄明音不太像,一直都是面容和蔼的笑脸,在下仆送来茶水时甚至会噙笑道谢。
如今听见他们师徒的对话,便笑眯眯地拉过姒袅的手,柔声道:“这赛事都看了多少次,实在没意思了。妹妹,不若我们先去喝茶?”
姒袅瞬间会意,又是掩唇笑了两声,亲亲热热地挽着月姝婳往台下走去了。
直到见两人走开,叶风和才凑到白帝身边,小声道:“听说我的对手是丹朱庭的庄明音,师尊,您看能不能帮我改改?”
白帝不悦:“怎么?你怕她?”
叶风和挠挠头,回身求助地望向君凛,又转头如实禀告道:“我娘得罪过她,想必这次她必定不会让我进入前百了。”
白帝听他这长他人威风的怂话就头疼,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何时靠得住过。”
他像是忘记方才对君凛的审问,放缓声线道:“阿凛,一次失手不必在意,但接下来的赛事,可要仔细了。”
君凛忙跪下叩首,笃定决然道:“定不再负师尊所望!”
白帝这才阖上眼睛,示意两人都退下。
叶风和自然乐得不当显眼包,马上溜走。
然而君凛在转身之后,脸色立马沉下来。
若非比试中被前世的记忆侵袭,他绝不可能输在殷玄烛手下。但比起败北,反而是那段记忆和白帝的审问更让他不安。
他本以为重来一世,一切都可以变得不同。至少他已经避开那场足以毁去他灵髓的魔族过境,也已经知晓温眠并未身死,就连在西域的筹划也顺利进行。
可前世落入谷底的阴霾就是消散不去。
万一再次被发现了可怎么办?万一是被白帝发现他……可怎么办?
这些担忧如同炙火折磨着他,叫他差点忘记温眠这回事。
他在想起这个名字后,鬼使神差回头,可山门处空空荡荡,像是从未有人在那处停驻过。
热火朝天的大选比试中,天际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笛声,令所有为比赛紧张兴奋的修士都心神一宁。
直到这时,坐在高位最角落处的灰衣少年才睁开朦胧睡眼,去瞧青铜高塔上戴着眼罩的少年。
“此笛通天地之灵,不来我们鸦津渡,真是可惜了。”灰衣少年打了个呵欠。
他身旁坐着的刑敛锋似笑非笑:“你们鸦津渡有什么好的?难不成,现下巫教终于后继无人,要蛊惑外人来与虫兽作伴了?”
那灰衣少年正是如今的巫教教主,鸦津渡话事人,巫颉。
他对刑敛锋根本没有任何搭话的兴趣,侧了个身又要睡去,只听着殷玄烛的笛声低低吟道:“谁家玉笛明月楼,唤起离人枕上愁。”
巫颉垂下眼去,掩盖掉眸底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语般:“也不知晓符婴又跑哪里去了。”
那头的殷玄烛还孤身站在高塔之上,虽说是风光无限的“大选第一”的位置,但若是其他修士都对他不理不睬,反倒是显得他的茕茕身影格外孤寂。
殷玄烛缓缓放下长笛,亦是依依不舍地往山门口处望去。
他记得,温眠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过,那张皮革会传送至息壤。而山门大选结束之后,第一个会被传送到息壤的人,正是他自己。
那么,就在息壤重逢吧。殷玄烛露出个微笑来。
这一次,他一定能给温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