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黑水城池(一)
息壤地处东陆最末端, 常年严寒,被漆黑的冻土沙壤覆盖,零星琐碎的冰块落于土中, 像点缀其间的星辰。雪白潮水涨涨落落,宛若被风拂动的轻纱起伏。
此处是东陆距离西域最近的地方, 隔着一线狭仄海峡,便能遥遥瞧见黓海对面的金黄海岸。
时间仿佛也在此地错乱,明明温眠跃入传送阵时快到晌午, 可等她落定在黑沙滩上,一线朝阳才刚刚从海平面升起, 映衬得对岸的沙滩显露出熔金的色彩来。
那是温眠自被带入长留后,一直想要回去的地方。
不过时不待人, 温眠只往西域的方向草草看了一眼, 便收回目光, 往四处逡巡起来。
她得想想之后的计划。
如今殷玄烛已经在山门大选中拔得头筹, 等到这大选三日结束,他定然会被第一个传送到息壤来。
温眠等的便是那个时机。
在经历了这般多事情之后,她是不可能抛下殷玄烛独自离开的。这一世但凡有她生的机会, 她就也要让殷玄烛能好好活下去。
因此,这次她必须等到殷玄烛被传送过来后, 先去与他碰头, 再一起前往西域。
只是这个计划有两处隐患:一是她并不知晓殷玄烛会通过何种方式被传送到息壤,拿不准他的落脚位置;二则是……
温眠眼眸转暗, 一想起那个人就格外不痛快起来。
她当然清楚记得的,前世这场山门大选没有殷玄烛的插手, 拔得头筹的人可是君凛。这一世就算殷玄烛是比赛的变数,但当殷玄烛稳坐高塔之后, 想必再无人能挑战君凛。
若是君凛第二个被传送到息壤,万一又要阻拦他们离开,可如何是好?温眠可没有底气还能从他手里逃脱一次。
而就在温眠苦苦思索要如何破局之时,彼岸的阳光才终于蔓延至息壤的冻土上,璀璨朝阳映亮整片大陆,这才叫温眠看清楚,原来在她背后,遥遥正矗立着一座漆黑的城池。
“真是古怪,哪有城池接近破晓也毫无灯火的?”温眠抿抿唇,试图探出神识去察看,却怎么都探测不到人的气息,连守哨和打更人都不曾见到一个。
这其实也算正常。毕竟温眠的神识并不算强大,或许走近些就能探测到了。
山门大选要持续三日,如今才是第一日,温眠总得寻个落脚之处,这也导致那暗无灯火的城池还就成了她的必经之地。
她心里有了打算,便当即擡脚朝着那座城池走去。
越发走得近了,温眠心中的古怪就越盛。
如今她以肉眼就能看清城墙上的纹理,整面城墙都由漆黑发亮的岩石堆砌而成,可息壤连沙滩冻土都干燥坚硬,那墙壁岩石上却都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淋湿。
更别提温眠人都来到城门脚下,都不曾见到一个守卫出来询问,唯有空荡荡的铁门大开,清晨沁凉的风呼啸着从街道涌来,令温眠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油然生出一股悚然的预感,或许……她并不应该走进这座城内。
“要是阿烛在此处就好了。”温眠心道,“以妖族的五感,一定能瞬间判断这城内是否危险。”
但在这个念头升起之后,温眠自己都一怔,哑然失笑起来。
——就连她自己,现在都分不清,心里所想的阿烛到底是西域戴着鬼面的寡言男子,还是长留山上眼神清澈的少年。
算了,不想了。
生于这世间,总有些路得自己去抉择,自己去走的。
温眠思及此处,咬咬牙踏入了城门之中。
孤单的脚步声在街道上传出很远,温眠很有危机意识地敛住气息,放轻脚步而行,她如今虽已筑基,但还未拥有自己的本命武器,手中仅有一把以瓷碗粗糙磨成的匕首防身,必须得小心为上。
而越是往街道内部走近,温眠心中的悚然直觉就越发明显,不住地在脑海内唤着她离开。
这里有危险,要离开。
不知不觉的,温眠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一处大门紧闭的酒肆门口顿住脚步,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心中萦绕不散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
这里的建筑风格,也太像神火城了。
若非脚下的实地皆是冻土,而非沙砾,且城内的房屋也都漆黑得像被火烧过一般,温眠或许能更早发现这一点。
可是……这里明明是东陆,难不成就因为和西域仅仅海峡相隔,因此连风土人情都和西域无二了么?
话再说回来,为什么这座城内一个人都没有?是经历过魔族过境的死城?
温眠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测,因为她从房屋的窗户缝隙中,甚至能看到热气腾腾的锅炉,显然是前不久还有人在此处生火。
那么这里的城民到底哪里去了?
温眠实在受不了满脑子的疑问了,她不是那种会愿意以身涉嫌的人,毕竟已经死过一次,她可不想再死第二次,因此当即便决定听从脑海中的直觉呼唤,扭头就往城外跑去。
只不过她才刚跑出几步,就听见洪亮的钟声从背后炸响。
那钟声像是由什么灵器发出,声音如一道高耸海浪翻腾而来,震得温眠当即气血汹涌,差点被威压直接按倒在地。
她惊骇回头,这才瞧见这城池中央竟也有一座塔,只不过被建筑遮挡掩盖,只能勉强从房屋缝隙中看到歪歪斜斜的塔顶。
而那道钟声正是从那斜塔中传来。
温眠不禁皱起了眉,这情况……和她当初在神火城遇到的也太相似了。
她如今沉浸在满腹疑虑之中,因此放松了对周遭的警惕,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靠近,猛地擡手捂上她的口鼻!
“唔!”温眠浑身一悚,眼眸顿时睁大,下意识就要反握匕首朝背后刺去。
不料这时一道熟悉的声线从背后传来:“别闹,是我!”
温眠动作一顿,就在这个瞬间背后那人用力一拉,顷刻将两人都藏匿在暗巷的阴影之中。
而就在两人刚刚躲起来的瞬间,温眠蓦地听见她方才所处的街道上传来了缓慢沉重的脚步声。
“沓——沓——”
齐齐整整的脚步声像严格有纪的军队踏步而行,但听起来又拖沓松散,显得有气无力。
更令温眠毛骨悚然的是,明明已经响起这般多人的脚步声,可她连一道呼吸都没能听见。
这让她十分机敏地屏住呼吸。
或许感应到掌心的气息消失,背后那人悄悄擡手,无声地在温眠面前竖了个大拇指。
——那拇指的指甲盖还花里胡哨地涂满紫色的甲油,点缀了一瓣妖娆的朱红花瓣。
温眠:“……”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妄动,身后的人这才缓缓松开了她。
两人悄然绕到暗巷的杂物堆后,轻手轻脚地蹲下,面面相觑。
好巧不巧,来人正是上次在神火城也遇到的符婴。
[你怎么在这里?]在神火城短暂的相处时间里,温眠也教了符婴和刑夙月一丁点手语,如今情况不明,她也懒得管对方看不看得懂,直接擡手示意起来。
符婴显然是还记得她教过的东西,转而朝她咧嘴一笑,擡起食指示意她去透过杂物缝隙瞧外边的景象。
温眠只好将眼睛贴近箱箧,竟瞬间被暗巷外的景象镇住,死死咬住唇角才没让自己的气息因慌乱泄露出来。
只见那传来脚步声的队伍正在从暗巷外侧的街道经过,所有人都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有的人甚至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裹在骨骼上,干瘪的眼珠无法被包裹住,已经从眼眶中掉了出来,靠着一线黢黑筋肉吊着,在凹陷的颌骨边缘摇摇晃晃。
若说神火城的人都是失去灵魂的肉傀儡,那么这座古怪城中的,则全是生死不明的行尸走肉。
随后温眠又感触到符婴从背后戳她的动静,转过头来,才见符婴不知何时打开了一处地上的暗门,正探出半个身子朝她挥手。
温眠瞬间会意,蹑手蹑脚地跟着她跳入地下室中,只见符婴紧抿着唇将暗门合上,又从袖中探出几只蛊虫往上爬去,像是在放哨。
直到这一切都做完,她才发出一声溺水似的长叹,大口呼吸起来。
“靠,这大憋气快让我死过去了。”符婴上气不接下气道。
温眠也将憋在胸口的气息吐出,整个腔骨都在隐隐作痛。
她连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符婴摆摆手:“我才想问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听说你被抓去长留山了么?”
温眠皱起眉来。
上次她和符婴两人告别,还是在逃出生天后的熔金城,之后便再没有得到过两人的消息。
那么,符婴是怎么知晓她的去向的?
像是心知她在生疑,符婴笑了起来,主动解释道:“长留山扣下两名女冠作为温眠替身,这事儿可是在东陆传得沸沸扬扬,你是没见着丹朱庭那庄明音的脸色——”
她无意将话题歪掉,转而又问:“长留长留,去了那里的人,可就很难再出来了,你是怎么逃掉的?阿烛去找你了?”
温眠面露难色,摇摇头:“阿烛……他还在西域。”
“哦——”符婴恍然,“所以你才想办法逃出来,又回来找他。”
“回来?”温眠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察觉出一丝不对,“什么意思?”
符婴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意思?你这不都已经到黑水城了吗?”
黑水城?
温眠愣了半天,才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个地名来——那是之前她和阿烛尚在熔金城打听情报时,从酒楼茶肆里的人口中听到的。
可是,黑水城不是在西域么?
——西域往南至最末端,有黑水城,隔着海峡与东陆息壤遥望。
她记得清清楚楚。
温眠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失声道:“这里难道不是息壤?”
“息壤?”符婴看上去更困惑了,“息壤,在对岸呀。”
她走至地下室的一处气窗前,打开窗户示意温眠去看。
隔着一线狭仄海峡,对岸的却不再是阳光抛洒的黄金海岸,而是被漆黑冻土覆盖的黑沙滩,那分明是温眠刚才落脚的地方。
温眠这下彻底混乱了。她到底是何时来的西域?可传送阵明明就没有出错!
那么时间呢?时间过去多久了?殷玄烛还在长留山吗?
他会觉得事自己又抛弃他了吗?他会……难过吗?
诸多疑问一股脑涌现出来,温眠只觉得气血翻腾,眼前急得金花乱炸,差点身形不稳往后倒去。
符婴连忙上前扶住她,迅速从收纳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温眠的鼻下让她嗅了嗅。
沁凉的药草香气这才让温眠堪堪镇定下来。
“冷静些,给姐姐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事?”
毕竟是过命的交情,温眠也不疑有他,对符婴十分信任,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将被抓去长留山后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对方。
当然,关于殷玄烛和她的前世部分,就算说出来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因此温眠便省略去了。
符婴认真听完,安抚道:“你也别着急忧心你那忠心耿耿的小少年,我是记着时间的,如今也才山门大选的第一日,不算错过时间。”
温眠更是心生疑窦:“第一日?渡过黓海只能依靠船只,那我是如何瞬间过来的?”
“还能如何?定是有人在息壤设下了传送阵,叫你不慎踩了进去。”符婴斜斜睨她,“若是有意如此,恐怕……那个传送阵还是专门为你设下的陷阱。只要我们在这城内找到相应的传送阵点,还能将你瞬间送回去。但估计……不会那么好找就是了。”
可温眠岌岌无名,能值得谁大费周章给她专门设个传送阵陷阱?
然后她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么个奇人。
温眠:“……”
符婴眼中闪烁起吃瓜的光芒:“难不成是君凛?”
“……别闹。”
符婴哈哈大笑起来:“小眠儿,看来君凛对你情根深种果然不假。”
温眠听得十分窘然,既不好解释为何自己当初能假死脱身,也没法说明君凛对她简直是噩梦般的存在。
或许是见她实在窘迫,符婴抹抹眼角笑出来的泪,不再提及此事,而是坦率地摊摊手:“那我也来说说我们分别之后的情况。”
“那次神火城的悬赏完成之后,我便和小月亮一起回了东陆交差,机缘巧合之下,咱俩就又同时接到一个关于西域黑水城的任务,只能强行绑定在一起,又舟车劳顿地往西域这边来。”
符婴以绛紫指甲扣扣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个任务……其实来得古怪。毕竟山门大选在即,所有的仙门弟子理应都回到自己的仙门,参与内部选拔,等着前往长留山参加大选。就算是观云镜,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给弟子下达悬赏任务的。”
她似笑非笑:“但偏偏……就是我和小月亮,接到了这么远的一个任务,就像是有人存心不想让我俩去参加大选。”
温眠左右看看,有些担忧:“可是我并未看到刑夙月的身影。”
“小月亮啊……”符婴心不在焉地看着指尖的半点荧蓝翅羽,“她被抓了。”
“被抓?是被谁抓?”温眠忙问。
符婴顿了顿,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看着她饶有兴趣地笑起来:“你倒是奇怪,我们也不算交情很深,你自己的事情都还没处理明白呢,怎么就开始关心别人来了?”
温眠在长留山待的这段日子,也算想通了不少事情,也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弟子,听符婴问起后,便坦然望进符婴的眼眸中,不假思索道:“因为在我看来,我们的交情已经很深。”
符婴嘴角的笑容敛了敛,转而又变得更加灿烂,擡手去捏捏温眠的脸颊:“你可真可爱。”
“既然如此——”她在温眠皱眉即将挡开的时候收回手,从收纳囊中取出了自己的观云镜。
“那我们先一起去救小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