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沵茵秘境（二）
如果说对于君凛的态度尚停留在厌恶, 还有斗志与之一战，那么在看到秋涵雅的瞬间，温眠的第一反应, 是恐惧。
从羸弱无力的童年，延续至今的恐惧。
秋涵雅是她自记事以来, 遭遇的第一次强权镇压，她那时太小，像个提线木偶一般, 秋涵雅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就连后来出嫁也是由他一手操办。
——她前世整整一生的不幸, 源头都是眼前这个人。
温眠面如死灰地看向他，却见秋涵雅的视线很快从她脸上滑过去, 转而展开笑靥, 忙不叠朝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鞠礼。
“秋池, 方才找过来, 可累着了？”
刑秋池双手抱臂，倚靠在身侧的树干上，依旧是闲闲的语气：“不累, 就是劳烦岳父，在这里潜伏多日了。”
他一口一个岳父, 可听起来是不怎么恭敬的, 更像是一种调侃，想来秋家在这鸟不拉屎的秘境熬过不短的苦日子, 都是听从的刑家吩咐。
温眠壮着胆子一点点回头，在刑秋池身旁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是秋凤弦，正面色不善地跟在刑秋池身后, 低头垂目的样子……像极了温眠的前世。
温眠忽然就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修仙不仅是实力，还有人情世故，在更大的强权面前，秋家和她又有何区别？秋涵雅能在小小年纪的刑秋池面前卑躬屈膝，秋凤弦也只能在未婚夫婿身后沦为陪衬。
都是一样的。
“她是君凛找来的那个替身，怎么处理？”秋涵雅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这生身父亲竟然也没认出她来。
刑秋池走上前来，皱着眉打量着她：“我记得，她那下仆不是运气好还拿了个头筹？现在怎么没看到了？”
秋凤弦嗤笑两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估计把她利用完后，就自行跑了吧。”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刑秋池淡淡斜睨她，秋凤弦双手一抖，跪了下去。
秋涵雅在旁大气都不敢出。
“传送阵如今被我们打乱，他们率先进来，估计两人的分隔距离被传送得最远，如今南辕北辙，倒是不用担心那下仆会赶过来。”
刑秋池沉思片刻，笑了起来：“君凛将你看得极重，想来你是那群替身中最像温眠的一个，但是……”
他视线转冷：“放走夙月的人也是你吧，我现在都还没找到我妹妹呢。”
温眠心中更觉冰寒，这人竟然还敢提起他谋害刑夙月这事。
“这人竟然拐走夙月小姐！”秋涵雅看上去比他还生气，“我现在就把她杀了！”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朝温眠抓来。
“不可。”刑秋池又淡淡开口，两字就让秋涵雅立马放下手。
“杀了她，君凛问罪可怎么办？”
君凛的名字仿佛对于这群人来说是绝对的威慑力，一瞬间令周遭都安静下来。
秋涵雅磕磕绊绊：“那……那该怎么办？”
“若是你们当初能把温眠保护得好些，也不至于有这般多麻烦了。”刑秋池顿了顿，笑道，“不过，若是当初温眠成功被送进了长留，恐怕你们也看不上我们刑云宫了吧。”
“不敢不敢！”秋涵雅也差点给他跪下去。
刑秋池不看他，沉吟道：“既然君凛这么满意她，自然说明她是最像温眠的。不如把她送到赤神那处，先做成肉傀儡算了。既灭了口，也免得君凛问罪。”
赤神？！温眠吃惊地望过去，见刑秋池不似开玩笑，心更是沉了下去。
怎么又是赤神？
就算她才在黑水城过了一道鬼门关，可怎么说赤神也远在西域，如今在这遥远东陆，竟然从五大仙门口中听到这个称呼，而且看旁边人的样子无甚惊讶，想来他们早已打过交道。
刑云宫竟然和赤神有关？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如今紧要关头，也不是震惊这事的时候。
温眠定定心神，她既然已经从刑秋池口中听到赤神这个名字，恐怕是当真走不了了，这群人非得叫她在此处殒命不可。
该如何破局？那什么上神印记能奏效吗？
温眠暗自试了下，发现恐怕不到自己生死关头，那根灵髓是没打算出来替她续命了。
她目光游移，可左右看看都被刑云宫弟子围住，根本没有可以逃得出去的空隙。
“不要看了，想逃是绝无可能的。”刑秋池懒散道，随即朝着手下吩咐，“送她进神火庙去。”
温眠顿时被两人蛮横架起，就要往前方的庙宇走去。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那庙宇的配色竟然和赫兰寺一模一样。
不行，得跑。
温眠想到神火城的城民惨状就一阵恶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然挣脱两个弟子的禁锢，转瞬从一个弟子手中夺过长剑来。
长剑在温眠手中嗡鸣一声，竟也轻而易举地易了主，如今流萤般划破长空，稳稳地指向刑秋池等人的方向。
刑秋池挑挑眉：“哟，急了？”
温眠不答，咬牙戒备地看着他们。虽然眼前人多势众，但反抗总比认命好。
而秋涵雅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口中恭敬道：“秋池，你不必出马，还是让我来拿下她！”
温眠几乎是嫌恶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样趋炎附势的人怎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秋涵雅哪里知晓她的内心想法，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温眠视线中伤，恼羞成怒地就要拔剑相向。
带着灵火的长剑迎面袭来，温眠不畏不惧，擡腕以长剑将其格挡开。灵火从秋涵雅的剑身上泄下，腾地便将周遭的植被点燃，反而令身侧的几个侍从畏惧躲开，为温眠留出条逃生的路。
温眠自是不恋战，转身便要朝着丛林深处逃走，可秋涵雅哪里肯给她机会，长臂一伸便抓住温眠发尾，用力要将她拖回来。
刑秋池也怒吼道：“别让她跑了！”
眼看那群侍从又要靠近，温眠情急之下挥剑便朝发尾斩去，刹那青丝缭乱，捆绑在她和秋涵雅手间的力道一松，令她差点站不稳朝前摔倒。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长发，趁此机会便御剑而起，飞快朝前冲去！
秘境内古木郁郁葱葱，温眠又身形纤瘦，竟是转眼就消失在树枝之间，暂时寻不到踪影。
刑秋池现下也不装了，上前两步扇了秋涵雅一巴掌：“你干的好事！”
秋涵雅这么多年，何曾被人扇过巴掌，更别提对方还是个小辈，眼中顿时闪过阴鸷神色，却什么也不曾说，转而又赔笑起来：“秋池别担心，我立马唤灌湘岭所有人手搜查！”
说罢朝着秋凤弦暗自招手，两人皆怕继续触刑秋池霉头，立马乘剑去追。
·
彼时的温眠已经逃出去很远，秘境内迷阵重重，她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奔逃，最后竟来到一处丛林深处的草场中。
温眠刚闯入草场就觉得不妙，此处没有树枝遮挡，恐怕很容易就被暗处的人发现。
果不其然，还未等她转身躲向树林，秋涵雅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草场边缘。
那身竹纹缥衣被鲜绿草场衬得灰扑扑的，像一条盘卧的蛇。
随即更多灰绿色出现在草场边缘，俱是提剑指向温眠的方向。
温眠惨然一笑：“对付我这种刚筑基的修士，竟然还要出动灌湘岭所有的人？”
秋涵雅皱眉：“你别以为是温眠的替身，就对我们灌湘岭很熟悉了。妖女，若非你逃走，我等怎么会被刑云宫欺辱！”
温眠听得连连冷笑，这些仙门正道向来如此，但凡需要忤逆自己的人，一个“妖”罪就冠上名来，只可惜当真遇到善战的妖族时，这些人不一定能如此耀武扬威。
“废话少说，要打就打。”温眠手中长剑嗡鸣不止，俨然是已经动了杀机。
正巧这也是秋涵雅想看到的——若是对方先行出手，他们就算人多，也只能算是正当防卫，不算有违仙门名号。
“上！”
一声令下，温眠久远记忆中看到的那些熟悉面孔，皆面容扭曲地朝她攻了上来。
但就在他们动身的瞬间，异变就此发生，一道寒芒划破天际，以势不可挡之势落在温眠身侧，锐利刀气飞旋而过，惊起碎叶无数，转而朝着众人攻去！
锋利的叶片边缘迅速在众人露出的皮肤上划出血痕，秋涵雅以广袖遮面，等到风波骤停，他才拧眉望向温眠的方向，却见一道玄衣身影突兀出现在温眠身边，几乎将她整个人都保护在身后。
殷玄烛气息凌乱，双眸都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如今正像看死人一样看着眼前围堵过来的人群。
“不准，靠近眠眠。”
秋涵雅怔了半晌，在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噗嗤笑出声来。
“你还真以为她叫温眠了？”
秋涵雅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她也配叫温眠？只不过区区一个替身！你以为你跟着她，就能得到君凛的重用吗？”
他应是从秘境宣布要开啓以来，就一直潜伏在此处，因此并不知晓山门大选的情况，自然也不知道殷玄烛是打败君凛才来到秘境的。
但温眠和殷玄烛都无意向他解释，只觉得这人才是分外好笑。
以往温眠活着的时候，秋涵雅对她不屑一顾，现在知晓君凛对她的执念了，反而还能说出“她也配叫温眠”这种话来。
“废什么话！再不抓住他们，误了时辰怎么办？”刑秋池不耐喝道。
秋涵雅那头接到刑秋池的催促，不敢再拖延，因此号召着众人又要进攻。
但不知是否是殷玄烛方才的动静引发陷阱，此时整个草场都震动起来，只见地面轰然裂开，几面庞大的镜面缓缓升起，宛若海啸水面铺天盖地地围在所有人的周围，将整个草场都密封了起来。
“镜玉？”殷玄烛喃喃道，“此处怎会有这般多的镜玉？”
温眠奇道：“镜玉又是什么？”
“只要站在镜玉面前，就可以看到那人以前曾发生过的事情，且往往是那人最想要隐瞒的往事。因此，镜玉也常被用于审问罪犯。”
“只是……镜玉向来珍贵，只有五大仙门才会拥有，也不知为何会碰巧出现在此处。”
听到殷玄烛解释后，温眠和他倒是不畏不惧，毕竟两人活了两世，也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
可转而一看秋涵雅的方向，却发现他慌不择路地躬身试图缩小身形，拉着灌湘岭众人想要挡住自己。
可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太迟，几面镜玉画面一转，蓦地显现出一个更加年轻的秋涵雅身影来。
秋凤弦吃惊地看向他：“父亲？！”
但随后在画面中显示出的另一道女子身影，却让温眠皱起了眉。
那女子身着银云纹长袍，翩若惊鸿，微微转首看过来，却是与温眠，格外肖似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