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沵茵秘境(八)
温眠脑中空白一瞬, 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件事为何会发展至此。
可还不等她开口细问,一队妖族便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齐齐跪倒匍匐在拓跋越的身前。
“尊上!”为首的长老不敢擡头, 开口道,“已经查明离魄草的踪迹, 似乎在这队修士进秘境之后,还有旁人……也跟了进来。”
他斜斜往上瞥了一眼,有些忌惮地看向拓跋越身边的温眠。
拓跋越倒是不在意, 挑挑下巴道:“继续说吧。”
长老这才继续道:“后进来的那队人马好像并非进来历练的,而是跟我们的目的一样, 在搜寻着离魄草。”
拓跋越打量着自己的尖甲,拖长声线道:“这离魄草对人族无用, 他们寻这东西做什么?”
长老肩膀抖了起来:“属下不知。”
拓跋越脸上笑意消失。他虽然语速不缓不急, 但细微的表情还是能看出, 他对离魄草极为重视。
温眠虽不知晓那什么草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但许正是因为面前这大妖不想让旁人率先找到离魄草,这才命手下将本来分散在秘境各处的修士都集中起来,以免毁了他的计划。
但不管如何, 如果这东西能够代替殷玄烛,吸引走这煞星的注意, 那也未免不是好事一桩。
果然, 拓跋越有些焦躁地啧了声,最后还是对长老紧绷道:“你手下的人留在此处, 看管好火场中的修士,一个都不准放出来。你带路。”
说罢, 他就跟已经全然忘记温眠和殷玄烛一般,朝着长老所指的方向走远。
温眠这才松了口气, 连忙要去巨石那边将刑夙月扶起。
可她身旁的妖族立马凶神恶煞地喝止:“干什么去!没听大王刚才说的吗?要你们都进火场去,一个都不准逃!”
温眠咬牙要怒,转念又发觉漏洞,开口道:“他只是要你们看管好现在在火场中的修士,那又与我何干?我想去哪里,难道不是我的自由?”
这话中诡辩将淳朴老实的妖族绕得有些犯难,还在愣神之际,温眠已经快步跑到巨石旁,小心翼翼地将刑夙月扶了起来。
然而方才拓跋越那掌下手极重,刑夙月的腰腹处肉眼可见有突兀的凸起,应是体内骨骼断裂,稍不注意很容易刺入内脏之中。
温眠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受的伤,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不敢再去触碰刑夙月,如今救人要紧,因此她打算和那妖族谈判一番,去寻点包扎药物来。
她在妖族戒备的眼神中走近,迅速整理好思绪说道:“你们大王不是说,一个都不准离开么?我的队友们伤势惨重,自然也是不会离开的。”
妖族满意地点点头:“有这个自觉就好!”
“但是——”温眠转而又道,“我需要一些草药和绷带,若是你能帮我寻来,我自然配合你们。若是你不愿帮我,那么……我就非要离开此处,去瞧瞧那离魄草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你!”妖族抖着手指,气得话都说不顺畅。
温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方才也看到了,我对上你们大王都有一战之力,你们可勿要惹我。”
这话虽说得没底,但方才妖族一众赶来时,的确看到温眠正和拓跋越平起平坐,不似那些修士被瞬间打趴在地。
难不成……这女人果真不简单?
妖族狐疑地和自己的同伴互视一眼,最终还是妥协道:“那好吧,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
他本还想嘱咐温眠几句,可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最后眼皮一翻,直接栽倒在地。
温眠惊诧地踢踢他:“喂,你怎么了?”
这话刚问完,她便又听几声重物落地,回头望去却发现在场所有的妖族都昏倒在地,再起不能。
她刚才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和面前的妖族交谈上,现在环顾四周才后知后觉,周遭修士的求救和呼喊都已经消失不见,烈焰熄灭,丘陵草场附近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何时周围起了雾,在晦暗的黎明天光中,灰白的雾气如同积雪层层铺垫,渐渐叫温眠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阿烛……”她心中一紧,摸索着去寻到阿烛身边,俯身凑近他的胸前。
直到听见规律稳重的跳动后,她才再度放下心来,又将刑夙月和符婴拉至身边,警惕地在雾中起身戒备。
不过片刻,她听见有铃声从远处飘忽传来,渐渐地朝她的防线靠近过来。
“来了。”温眠在心中默念,手指于身侧缓缓捏成诀。
在铃声越来越近的时候,温眠判断出来人方向,毫不犹豫地引火而出,试图率先展开攻击。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道灵火本凝聚了她如今最精纯的灵力,但在探入迷雾之中后仿佛浸入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来人……到底是谁?
在温眠惊疑不定之际,一道含笑的温婉声线从雾中传来:“雨师泽生于水泽,本就和刑云宫的法术相克,灵火攻击,可对我们无用。”
温眠怔了怔,在听到“雨师泽”三字后下意识便放下手来,不再做出攻击之势。
也正巧在此时,来人终于走近,和温眠打了个照面。
温眠虽然没见过她,但从对方与镜玉中姒婳相似的眉眼来看,也心里有了数。
“您是如今的雨师泽之主?”她语气放缓,问道。
姒袅笑道:“看来你已经看过镜玉中的画面了。”
镜玉里将温眠父母的身世讲述得明白,秋彦雅乃灌湘岭原定的继承人,而姒婳则是雨师泽出身,姒袅的妹妹。
按这般渊源算起,面前的姒袅则是温眠的姨母。
温眠蓦地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来,迟疑问她:“这秘境中的镜玉,是你放的?”
“是我。”姒袅颔首道。
她将一封信纸交予温眠手中,待温眠垂目去看,发现是多年前那场魔族过境中,以雕花小楷写给雨师泽的求援信。
“姒婳寄出的信在路上被秋家拦截,因此才孤军无援。”姒袅沉重道,“我一直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因此才长年暗中调查,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温眠喉头一动,哑声问道:“您是多久……知晓真相的?”
姒袅安静地看她一眼,像是洞悉她所有的想法。
“三年前。”姒袅坦诚回答道。
“眠眠,我知晓你定是在秋家吃了不少的苦,是我知晓得太晚了。三年前我就算查清真相,可你的死讯已经传遍东陆,我以为……我又一次来迟了。”
温眠咬着唇,用力地摇摇头。
世间命运最爱开玩笑,前世的自己,在三年前嫁入长留,就算雨师泽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干涉长留山内部的私事,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前世她根本不曾听说过姒袅的事迹。
她不怪对方,毕竟她从一开始,就并未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
姒袅见到她,虽面上风淡云轻,可加快的语速还是泄露出她的几分激动:“好在后来长留山发布了悬赏,这才让我们的人发现你便是真正的温眠。可笑的是,那君凛说着对你情根深种,竟然反倒没有认出你来。”
姒袅犹豫片刻,像是在做足心中准备后,才小心翼翼地去拉起温眠的手:“眠眠,既然如今你也已经知晓真相,不若……就跟着我一起回雨师泽罢。”
“我亏欠我的妹妹,也亏欠你这么多年,今后我定当你是亲生女儿看待,你就是雨师泽下一任继承人。”
温眠曾经只觉得自己毫无天赋,是个连筑基都做不到的废人,如今却不仅发现自己有上神印记,还身世非凡,同样可以是一方仙门的继承人。
这简直就像是在梦境。
但也只是梦境。
温眠擡眼看向她,径直道:“您既然知晓一切,想来也知晓我与殷玄烛的关系。若是我跟你回雨师泽,那么殷玄烛该怎么办呢?”
姒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屠尽一整个秋家,就算秋家罪孽深重,可也不该如此残暴复仇。若是他继续留在人族领地,想必……不会有好下场。”
“那我还是带他去西域好了。”温眠不假思索。
姒袅声线哀求:“眠眠——”
“若是他不能留在东陆,那么若我去了雨师泽,岂不是必须和他分开?”温眠目光灼灼。
姒袅没有回答,可眼神说明了一切。
而随后,姒袅便察觉到自己掌心一空,是温眠将手收了回去。
这一刻姒袅便明白了,自己这侄女是像她母亲的,虽看上去柔弱寡言,但骨子里有不羁的烈性。她哪怕做再多准备,可殷玄烛陪伴温眠多年,温眠怎么可能会为了名利而放弃殷玄烛?
她望向温眠:“眠眠,我可是你的血亲。”
温眠摇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只坚定地退至殷玄烛的身侧。
这世道当真奇怪,明明只是两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为何非要有那么多人来拆散?
温眠的情绪淡了下去,垂着眼睛不再去看姒袅。
“您应当是知道,他是为何要屠尽秋家的。”温眠低声道,“这原本是我的因果,不该怪在他的头上。”
“他杀掉的那些人,我个个都认识。当年我跪在秋家祠堂,其中有人朝我泼过冰水;在大婚那日,他们把我往魔族的队伍里推,包括最后我重伤倒在长留山前,也是这群秋家人……亲手挖出了我的灵髓,拿去献给白帝!”
温眠惨然笑道:“既然您知晓镜玉中的一切,便该知晓我对他们恨入骨髓,就算殷玄烛不曾出手,我亦是会让他们痛不欲生。”
“若没有他,屠尽秋家的人,便会是我。”
想到在镜玉中看到的画面,再回忆起前世于秋家,于长留山经历过的诸多苦楚,恨意便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来,令温眠忍不住要说出淬毒的话来。
她紧盯着面前的姒袅,缓慢道:“到了那个时候,您还会愿意来与我认亲吗?还是说……要避我不及?”
她在这话说完之后,立即察觉到周遭的气氛凝固。姒袅身后还跟着其他雨师泽的弟子,如今都欲言又止地想要开口阻拦,生怕她说出更多伤人的话来。
但温眠也不愿再说了。
她在脱口而出后便有些后悔,只抿紧了唇倔强地站在殷玄烛身边。
姒袅面露哀色,沉默许久才叹息出声。
“你合该恨我的。”
温眠神色空白一瞬,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哪怕我当初知晓了真相,我也对复仇之事踟蹰不已。我乃雨师泽之主,若是草率对灌湘岭宣战,便等同于要打破如今的仙门五家平衡之势,这样做的后果……我负担不起。”
姒袅坦坦荡荡地望向温眠:“包括关于你的事情。哪怕我对你的身世早有怀疑,但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亦不敢妄动,任由你在秋家受苦,我……”
姒袅说着,竟是缓缓朝她跪了下来:“是我对不住你。”
“仙主!”她身后的弟子大骇,忙要上前扶她,可姒袅广袖一展,毫不留情地将众人往后推出三尺之外。
但随即另一双手上前拦住了她。
温眠神色复杂地同她对视,躬身挡住姒袅继续下跪的动作:“仙主,这礼我可受不起。”
“我是你的姨母,本就该好好保护你。”姒袅擡眼,语气哀伤道,“你可是还在怪我?”
温眠稍稍用力,将她扶起身来:“我从未怪过您。在灌湘岭和长留山这么多年,我早就知晓,许多事情需要自救,又怎会怪怨其他人?”
但说完之后,温眠毫不犹豫地转身,将殷玄烛揽入怀中——此处雾气太浓,地上染了霜露,她不想让殷玄烛被沾湿。
“但阿烛是这么多年来……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我绝不可能离开他。”
“哪怕他失去心智,杀人成魔?”姒袅问道,“我知晓,他是妖族。妖族的归宿只有一个,若是他未来杀虐成性,你又要如何做?”
温眠摇摇头,笑了起来:“他不会的。我会看管好他,就算死,也要与他死在一处。”
她不愿再与姒袅多说,咬着牙将殷玄烛搂紧起身,想要离开此处,可身边还有着昏睡过去的刑夙月和符婴,总不能在此抛下她们,瞬间便犯了难。
姒袅将她的犹疑看在眼里,不禁叹道:“人情是你身上的枷锁,眠眠,你很像你的母亲。”
温眠有些听不得她提及姒婳,低声道:“仙主,此事于我绝无让步一说,还请您,放我们离开吧。”
“你还是要走吗?”姒袅语气无奈。
温眠咬咬牙:“既然从前不曾相识,还请姒仙主今后也当我不曾存在过。以前的温眠,早就死了。”
姒袅沉默片刻。
就在温眠以为她要翻脸的时候,对方却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你知晓,为何那妖主拓跋越,那般着急去寻离魄草吗?”
温眠一怔,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来。
她只在刚才从妖族的口中听到过离魄草的名号,却并不知晓其作用。但当时她暗自观察着与自己对战的大妖,发现他格外重视此物,甚至整个针对修士的陷阱,都是用于夺得离魄草。
那一定是对妖族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既然殷玄烛是妖族,那么这离魄草,定然也会对他有用。
像是猜到温眠的心思,姒袅缓步过来,蹲在温眠跟前,以目光与她平视,主动向她解释道:“妖族的心脉诅咒并非全无办法可解。正如伽罗莲对人族来说,能肉白骨活死人,离魄草亦能洗涤妖族的心脉,让其重归清明。”
“修为尚在,神智重归,岂不是对妖族最大的诱惑?”
姒袅伸出手来,温眠难以自制地转头去看,便见一株苍蓝灵草正漂浮在姒袅的掌心上方,缓缓散发着光华。
温眠顿时反应过来。
之前妖族长老提到过,有人族修士也在寻找离魄草,看来……那队人马就是闯入沵茵秘境的姒袅一众。
她竟是早就想好要以此为与温眠谈判的砝码!
“你没骗我?”温眠艰难问道。
姒袅温柔地笑了起来:“对你,我绝无虚言。”
“但有一事我必须提前告知,妖族就算服下离魄草,也只是心脉重归安宁,继续修行下去,还是会走向疯魔的不归路。除非……”
温眠接道:“除非继续寻找离魄草。”
姒袅点点头:“离魄草三百年长成一株,当年的妖王拓跋越在攻入人族境地时,其实早已入魔,甚至被自己的属下也暗地称作疯王。但正是在机缘巧合下,他得到一株离魄草,这才恢复神智。”
“在他知晓离魄草的功效之后,便佯装被仙门擒拿,封印于息壤的沵茵秘境之中。沵茵秘境的地宫布下五个传送阵,五大仙门皆能通过传送阵前来检查封印是否破损。本以为万无一失,其实……”
姒袅眼神发寒:“我们都被他蒙骗了。他早就知晓沵茵秘境中还存有一株离魄草,因此在故意被封印在此处,实则是坐镇秘境之中,等候离魄草成熟。”
温眠恍然:“刚才那人……便是妖王拓跋越?”
姒袅凝重点头:“正是。”
她将手擡起,示意温眠凑近去瞧灵草:“但我率先他一步寻到离魄草,眠眠,我们留在此处的时间不多,拓跋越迟早会发现离魄草被取走,定会在秘境中仔细搜查。”
当初在西域,被叶风和带回东陆时的无力感再度浮现心头。
为什么她总要在两难的局面中做出选择呢?
温眠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很累很累。
她安静问道:“仙主您……到底想我怎么做?”
姒袅眼中浮现出愧意,却还是狠狠心,继续说道:“不仅如此,雨师泽同样留存着一株离魄草,只是还需百年才能成熟。”
“所以,若想得到离魄草,我就得跟着你回到雨师泽。”温眠明了。
姒袅自然有她自己的难处,解释道:“眠眠,出于私心,我可以不追究殷玄烛屠尽仙门的责任,但其他四家可不会善罢甘休,我不能让整个雨师泽都陷入险境。殷玄烛……不能跟你一起去。”
温眠点点头,也能理解姒袅的苦衷。姒袅既然能拿出离魄草来谈判,已经极具诚意,这对于殷玄烛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有了离魄草,殷玄烛就能恢复。
只要去了雨师泽,等到百年之后,温眠还能救殷玄烛一次。
她对殷玄烛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这一世她不会再愿意亲吻旁人,身边亦是不会再有旁人能替代殷玄烛的位置。
因此……她不能放弃任何能救殷玄烛的机会。更何况,她早就承诺过了,一定要为他解决心脉失控的问题。
毫无疑问,她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条件。
但这样一来,她就要……再次抛下殷玄烛了,一如当初她在西域离开。
温眠抽抽鼻子,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声音,可眼角沁出的泪水顺着脸庞不住滑落。
姒袅看得心疼,语气放得更加柔软:“眠眠,我只是想弥补这些年对你的疏忽。你的灵髓绝佳,待到去了雨师泽,便能好好修行,今后再不怕长留山的人前来骚扰。”
“我知道,我知道。”温眠点点头,动作间有更多的泪水滴落下来。
“我很清楚,在这个世道,弱小才是原罪。若是我不努力修行升阶,今后还是会需要许多迫不得已的事情。”
温眠从她手中拈过离魄草,轻声回答道,“我答应你,等到安置好殷玄烛,我便跟你离开。”
她将殷玄烛小心地放在草坪上,又用袖口去擦干净他脸庞上的血污。
因为休眠的关系,殷玄烛身上的伤口已经快速愈合,如今看上去就像只是安宁地睡着一般。
自从重生以来,温眠还鲜少看到殷玄烛这般沉睡过。印象中的阿烛,总是在担心她,总是在警戒一切。
殷玄烛已经为她做了太多太多事,现在也是时候让温眠为他做点事情了。
温眠这般想着,将离魄草紧握于掌心之中,以灵火炼化成丸。
她将药丸轻咬在唇间,随即低低俯身,以唇齿往殷玄烛口中渡了过去。
待到殷玄烛将药丸吞下,温眠果真察觉到萦绕在殷玄烛周身的血腥气息正如潮水般退去,滚烫的体温也渐渐恢复如常。
姒袅的确没有骗她。
意识到这点后,温眠只觉得十分感激。若不是这个机缘巧合,或许这一生,她亦是要和殷玄烛诀别,再无法交流。
温眠站起身来,转身朝着姒袅的方向走去,每踏出一步,就要控制自己回头的渴望。
“我们走吧,仙主。”她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神色,朝着姒袅深深鞠礼。
姒袅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在最后还是无奈地笑了起来,擡手抚摸上温眠的脸颊:“好孩子。”
如今已是白昼,雨师泽布下的迷雾正在渐渐散去,草叶尖上的露珠迎着朝阳熠熠生辉,远处却又传来大妖震怒的嘶吼。
时间不多,姒袅示意众人御剑而起,带头朝着地宫的方向飞行——他们要通过地宫中雨师泽的传送阵直接离开。
温眠在御剑升空之后,还是忍不住往下望了一眼。
沟壑中符婴酣然沉睡,远处巨石旁的刑夙月亦是在方才被雨师泽弟子包扎好,而殷玄烛尚安静躺在草地之间,面庞被翠绿草叶衬出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会怪我吗?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让温眠难过不已。
但姒袅的催促从前方遥遥传来,温眠跟随众人加快御剑速度赶路,很快,便再也看不见殷玄烛的身影了。
·
等到秘境中所有修士都死的死,逃的逃之后,才有另外一支人马从已是残垣断壁的地宫中悠然走了出来。
若是温眠还未离开,定会惊诧发现,这群人就是自进入秘境后就再也没有看见的长留山弟子。
毫发无伤的君凛率先走出地宫,转头朝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叶风和吩咐道:“清点下我们的弟子,看大家是否受伤。”
叶风和像是这才从沉思中回神,像是受到什么惊吓般蓦地擡头,看向君凛的眼神十分陌生。
君凛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笑得温和:“怎么,对你的师兄终于失望了?”
“风和不敢。”叶风和慌忙鞠躬,转身要往那群迷茫又疲惫的弟子走去,“我去看看弟子们的情况。”
“等等,风和。”君凛忽然叫住他。
叶风和只能听话停住脚步,双眼用力地闭了闭,在察觉到背后打量的视线后,浑身寒毛都快要竖了起来。
他的确是对自己的师兄改观许多,但是在不太好的方面。
君凛在山门大选的排名是第二,在沵茵秘境开啓之时,他本该跟在殷玄烛和温眠之后进入秘境。
可令所有人都惊讶的是,君凛淡笑着让开了秘境入口的位置,伸手示意第三名的庄明音先进去。
庄明音和君凛的那点流言蜚语,在场的各位也都心知肚明,因此只认为是君凛对庄明音心中有愧,才特意将顺位第二进入秘境的机会让给她。
可乎大家意料的是,在之后君凛也并未进入秘境,而是退至旁边一直等待。
在众人越发不解的视线中,他终于开口解释:“长留弟子不分尊卑,我要和我的师弟师妹们一同进入秘境。”
“师兄!”当时的叶风和隔着漫长的队伍,在听到君凛的声音后不禁热泪盈眶。
他在初次下山的时候便来过息壤进行悬赏任务,很不幸却遇到极其凶险的魔族过境,身边向导竟然也是魔族卧底,前后夹击之下差点当场殒命。
那个时候便是君凛及时赶至,这才救下他的性命。
如此一来,叶风和如何能不对自己光风霁月的师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哪怕他当初并不认同君凛发布“寻找温眠替身”的悬赏,可也还是愿意为了君凛,昧着良心去将那些长相肖似温眠的女子带回来。
他甚至还对其中一个……心动过。
——如今再想起来过往种种,叶风和忽然有些迷茫,他的师兄当真是那般圣洁无暇的吗?
长留弟子的确是一起进入秘境的,而刚看清周遭景象的时候,君凛便命他清点弟子人数,反复确认没有人丢失之后,才放心地点点头。
叶风和好奇地问他:“我们不是一起进入秘境的吗?这还没迈开步子呢,不会走丢啦。师兄你过虑了。”
他们的小师妹阮如月亦是娇憨笑道:“对呀,我们好歹也是通过山门大选的人,师兄不要过多担心。”
众人皆是轻快笑了起来。
可君凛对大家的亲昵调侃都不可置否,嘴角维持着淡淡笑容:“我只是……以防万一。”
万一?能够有什么万一?叶风和摸不着头脑。可当他再去瞧君凛唇边的笑意,就像是某种本能突然觉醒般,他竟然觉得那个笑容就像是一面僵硬的面具。
“我一定是魔怔了。”叶风和猛地晃晃脑袋,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给甩了出去。
但在之后,君凛所做的事就越发古怪起来。
他并未带着弟子们去寻找秘宝,而是转身朝着绵延不尽的山脉走去。
君凛像是对此处极为熟悉,很快便找到一处暗门,带着大家步入了那个空旷得离奇的地。
“其他弟子先在此等候,我先带风和去探路。”
阮如月第一个不同意,软软地抗议起来:“师兄偏心!每次都只带风和一起去,这次怕不是又有什么好处要单独给他!”
叶风和听后,还很是欠揍地朝她做了个鬼脸:“没错!师兄就是宠我,怎么的!”
气得阮如月要扬起拳头打他。
“好了,不要闹了。”然而这次君凛的语气十分冷淡,“师妹若想跟过来,那就来吧。”
阮如月喜笑颜开,耀武扬威地朝叶风和挑挑下巴。
叶风和多嘴地低声道:“你还得意呢,可小心点吧。师兄都没有笑了,肯定是对你生气了。”
“师兄才不会对我生气,他一直都最宠我了!”阮如月眼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叶风和嘻嘻笑着,忍不住嘴贱起来:“那可不一定,万一你当真惹师兄不高兴了,待会儿你遇到危险,师兄可是不会来救你的。”
“才不会!”两个人瞬间又打成一团。
但叶风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走过那条象征长留山的雷霆走道之后,他们会从一处极为隐蔽的传送阵直接去往西域。
他同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突兀抵达那座充斥着城民肉傀儡的死城后,君凛当真没有救阮如月,而是任凭她跌跌撞撞闯进一个像是翻新过的酒肆,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肉傀儡撕碎。
“我只救过你一个人,风和。”君凛静静地看着酒肆窗纸上那抹飞溅的血迹,忽然道,“在长留山中,我只救过你一个人。”
“你可知道为何?”
叶风和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听到君凛的问话后,才一个激灵,浑身都抖了起来。
“我不知,师兄。”
君凛如今像是变了个人,眼瞳变成极浅的淡灰色,竟和叶风和曾见过的魔族一般。
“因为你是长留山中,唯一真心待过我的人。”他想了想,又蓦地自嘲一笑,“或许也是因为……对我曾经的某个失误,想要向你赎罪。”
叶风和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但也不敢多言。
“我不会伤害你。”君凛继续往前走着,街上的那些肉傀儡竟然像是极为惧怕他,纷纷朝角落躲避而去。
于是两人在空空荡荡的骄阳大道上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了一座绛红的高塔前。
叶风和鼓起勇气掀掀眼皮,看到那高塔前方写着“赫兰寺”三个大字。
“风和,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我信任你。那么……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君凛话音刚落,径直朝前伸直了手臂,浩瀚灵力从他掌心而出,整座高塔的底部红光乍现,竟是形成一个纷繁复杂的封印图腾出来。
随即图腾在君凛灵力的攻击之下层层破碎,在他动作之间,许多穿着鲜红长袍的僧人从街道四处汇聚而来,跪在两人身后开始虔诚吟唱。
伴随着图腾的分崩析离,僧人们手中持有的骨钵,竟是从雪白剔透开始变得黝黑黏腻,最后盛满了无数泥淖般的脏污,汩汩沿着他们苍白滑腻的手指滴落下来。
叶风和看得恶心,但下一瞬,更令他几近作呕的画面出现——
只见君凛怒目圆睁,掌心灵力再度渡出,那图腾发出锁链震碎般的清脆声响,彻底破碎掉。而在图腾被毁的瞬间,所有的僧人面不改色地喝下骨钵中泥淖般的漆黑液体,脸上或快或慢地开始腐烂。
那些僧人脸上的皮肉簌簌而落,叶风和终于忍不住侧头呕吐出来。
随即整个地面都剧烈晃动起来,面前的高塔瞬间崩塌,有完全不可名状的猩红之物,从地底爬了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叶风和只看了一眼,根本没敢看清全貌,就低着头快要昏厥过去。
——君凛,到底释放出了什么东西?!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恐和震撼,就要开口朝着君凛质问。
可君凛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意外,风淡云轻地打断了他:“我们走吧。”
“什……么?”叶风和简直已经无法思考。
“回去吧。”君凛甚至还有心情朝他笑了笑,一只猩红色丶布满眼珠的触手从他身后划过,“师弟师妹们,该等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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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风和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感受着身后的君凛朝自己走近。
“风和,你是在怕我吗?”他感觉到君凛凑近他的身侧,低声问道。
叶风和内心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诚实回答:“是的。师兄,我不了解你,你像是变了个人……”
他声线带上一点哽咽,不知是因为师妹的死,还是因为在西域中看到的那骇人画面。
“没错,师兄啊,我害怕你。”
君凛却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安抚道:“别害怕,只要你不会背叛我,我便会保护你的。”
他仰头去看天际的晨星,聆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妖族怒吼,于是他似有所感,展开灵识四处探寻,终于感知到温眠的气息从地宫彼端传来。
他这才放下心来,感慨道:“风和,这世间,没有背叛过我的人,太少太少了,因此我对你们都很是珍惜。”
叶风和不太明白他指的“你们”是谁,但君凛这话没有任何根据,他甚至觉得是君凛走火入魔,被心魔困扰了。
要说这世间,有何人敢亏待白帝的首席弟子,东陆的救世之光?
就连君凛当初想要寻找温眠的替身,整个东陆都由着他胡来,俱是帮他去找。
哪里会存在过……背叛君凛的人呢?
若当真是背叛君凛,岂不是与整个东陆作对?
这般想着,叶风和鼓起勇气问道:“师兄,你最近的修行是不是出了问题?”
君凛低低笑出声来:“我知晓你不信我,但等到再过些时日,你便会信了。”
叶风和有些别扭,想起阮如月死前的惨叫,他更是觉得痛苦不堪。
于是他又道:“我不想修行了,师兄。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不若你放我下山吧,我想回家了。”
君凛骤然转过头来,一双铅色眼眸如盯死物一般对准了他。
叶风和双膝一软,剩下的央求再也说不出来。
“也不是不行。”君凛却道。
就在叶风和大喜过望的时候,他却又补充道:“那我……定会常去拜访你和叶大娘的。”
他这话一出,叶风和最后的丁点希望彻底破灭,瞬间如坠冰窟。
“我……知道了。”叶风和面如死灰地回答道,“师兄以后想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便是。”
“这才是我的师弟。”君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道,“那么,你去清点下人数吧。”
叶风和摇摇头,木然道:“不用清点,除了意外失踪的小师妹,其他弟子都在。”
“不,不止是清点长留山的人数。”君凛察觉到温眠的气息彻底从秘境中消失后,才缓缓道,“我是要你,去清点下地宫中的人数。”
“死掉的修士人数。”
叶风和浑身冰凉,踉踉跄跄地起身。
这秘境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能嗅到风中浓烈的血腥味,除了长留山的人……其他门派的修士到底哪里去了?
带着这个疑惑,他只能孤身走入地宫之中,最后循着烈火烧过的味道寻至一处镶嵌青金石的走道之内。
——而后他看到了今生从未见过的惨状。
他几乎要被那些眼神怨毒的秋家人尸首吓晕过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逃跑的冲动,慌不择路地想要远离这个鬼地方。
而在最后他撞进了一个斗室,刹那所有的青金石亮起,就在叶风和崩溃得快要疯掉时,一面镜玉缓缓地在他身后亮起。
画面中,正是温眠大婚那日的场景。
后续之事叶风和已经记得不太明晰了,连自己是如何走出迷宫似的地道都不清楚。
但从那日开始,直到漫长岁月之后,他在垂垂老去时回忆往昔,才恍然反应过来——
足以颠覆天下的剧变,便是从那日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