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两处相思(十)
温眠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梦境中她又将前世今生过了一遍, 但这次新添许多她不曾见过的画面。
——她看到了殷玄烛小的时候。
梦里的自己像是变成了飞鸟,振翅从东陆尽头往北而飞,不知不觉便越过凛风郡, 来到了那片她其实从未亲眼见过的夙野荒。
夙野荒有着莽莽无边的草原,温眠从高处往下俯瞰, 只能看见细长的草叶被微风吹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温眠蓦地生出种感觉,或许东陆便是一只沉睡的巨兽, 这些柔软阳绿的叶片则是巨兽顺滑的皮毛。
而后她继续翺翔,很快就一眼找出小小的殷玄烛。
有着荧蓝玄黑异色瞳的半妖, 如今还是小孩模样,一件麻衣松松垮垮地从肩头斜下, 根本套不住小孩瘦弱的身躯。
温眠心生喜悦, 依恋地收翼落在殷玄烛的肩头。
她如今与殷玄烛的双眸齐高, 因此便也看见了殷玄烛正在注视着的景象。
在小孩的不远处, 有一个被孤立出来的破败部落,温眠眨眨眼,清晰看见了部落中的妖族俱有着猩红眼眸, 嘴角齿边凝固着血迹,俨然都已失去神智, 是被放逐到了此地。
那些妖族不断朝着身边的同族发起攻击, 而但凡有其一被被击倒,便有一群妖族涌上, 以牙齿将跌倒在地的同族啃噬干净。
温眠看得屏息,很快就见妖族散去, 只留下了草地上残缺散落的白骨。
她就是在这个瞬间明白过来,为何殷玄烛会不愿以真面目见她, 为何他又始终想要从她身边逃离。
因为……若是殷玄烛深知自己也会变成这般模样,那么他最为痛恨的人,一定是他自己。
再然后,温眠只觉得灵髓微微发烫,令她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她的神识渐渐回归,想起自己在昏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幽蓝花汁,地底怪物,温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君凛竟然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要使用这般下作的手段控制她!
可是……他到底要控制她做什么事呢?
温眠现下虽神识清醒,但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五感亦是被遮蔽,只能听到朦胧的声音隔着水膜似的,含糊不清地从耳边传来。
外界似乎很吵,有很多人在说话,只可惜她一句也听不懂。
隔了好久,她才听到第一句清晰入耳的话语:“眠眠,帮我杀了他,好吗?”
那是君凛的声音。
温眠顿时心头一阵恶心,恨不得反手捅他几刀——这人竟是要控制她杀人!
要杀谁,又是在什么人面前杀,这些尚且不知,但温眠唯一清楚的是,君凛就是要以这种方式彻底毁掉她。
“但凡获得星点力量,就生出了弑神的野心。”这是君凛先前讽刺她的话,没想到如今这人就打定主意要她跌入尘埃,身败名裂。
若是真到那个地步,君凛便觉得温眠会向他服软了。
但这个计划十足可笑,温眠暗自咬牙。哪怕是死,她都绝对不会再向君凛屈膝。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厌恶情绪太过强烈,她竟然渐渐恢复五感,看清楚周遭的一切。
只见眼前画面旋转,温眠看到巨大的刑架高高竖立在不远处,而被缚在刑架上的,正是殷玄烛。
“阿烛……”温眠嘴角颤了颤,可怎么都喊不出声音来。
她眼瞳微微挪动,再往身侧的君凛望去,这才看到他脸上势在必得的得意笑容。
原来这就是君凛的目的——有什么能比被所爱之人杀死,更痛苦的死法呢?
同样的,有什么能比……杀死所爱之人,更痛苦的活法呢?
“不要!不要!”温眠在心中疯狂大喊,但如今自己的身躯就是君凛的提线木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紧握长弓,将箭对准了殷玄烛的心脏。
也正是因为这个瞄准的动作,让她的视线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殷玄烛的面容上。
她看到殷玄烛安静又妥协地放松身躯,唯有一双异色瞳深深注视着自己。那双眼里没有恨,也没有悲伤,唯有安宁与纵容。
于是温眠又想到了梦境中看到的小孩。
或许,殷玄烛在那般小的时候,就已经预想了自己从容赴死的结局。
“放箭,眠眠。”君凛毫不迟疑地开口。
“不行!不能这样做!”温眠再度大喊,自虐似的想要运转灵髓,强迫自己气血逆行。
如果非要在此处杀掉殷玄烛,还不如她自己先死了,断绝君凛的控制!
她的负隅顽抗起了作用,哪怕君凛已经下达指令,温眠的手指却依旧死死扣在弦上,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君凛有些诧异地挑眉,再回过头看向温眠,露出一丝兴味的笑容来。
“果然还是这样的你比较有趣。”
他两步靠近上来,微微躬身保持与温眠平视的动作,死死盯着温眠的侧脸,再度下令:“眠眠,杀了他。”
身体就要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温眠再度运转灵髓,只感觉脊梁处传来滚烫的温度,神识往内探去,便见一只由火焰形成的飞鸟正盘旋在灵髓周围。
这就是上神印记吗?
温眠来不及思考,眼看扣在弦上的指尖就要松开,一鼓作气让灵气直接在体内经脉中倒流。
她的指尖被细细的弓弦划破,皮肉都被勒得外翻。而由于气血逆流的影响,她鼻尖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眼眶也刺痛起来。
她感觉到脸颊传来温热的痒意,视线也渐渐带上抹薄红色,这才意识到是血从眼眶中淌了下来。
而后有更多的温热从口鼻溢出,刚才的反抗令她受了严重的内伤,血正在汹涌地倾泻出来。
君凛的语气更冷,视线也冷:“眠眠,你就这么看重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他的声线极低,应是生怕被旁人听见:“我很嫉妒,眠眠。你看看我,你现在先看看我。”
但连这个命令,温眠都根本不想执行。
她就是要让君凛知晓,她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绝非能被他轻易摆布!
如果今日局面僵持无解,她宁愿让自己再被灵火焚身一次,也绝不会再向任何人低头!
思及此处,温眠当真就要引灵火而出——反正不是没这样做过,死有何惧!
可就在她即将行动的瞬间,刑架上的殷玄烛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被捆绑着的手蓦地动了下,朝她微微擡起。
在温眠失去意识这段时间,殷玄烛受了不少的伤,如今双手都伤痕累累,血不住地滴落而下,在刑架周围形成一个血红的水洼。
温眠当然知晓他这伤是怎么回事。
她受制于君凛,就是针对殷玄烛最完美的人质,只要她尚未脱困,君凛就能对殷玄烛生杀予夺。
可是……可是殷玄烛明明努力了两世,才堪堪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血泪还在不住地从眼眶淌下,温眠视线依旧停留在殷玄烛身上,便见殷玄烛的手指微动,朝她做出几个手势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哑语来同她交流了。
[杀了我,眠眠。]
[我犯下了杀孽。]
[这是我应有的结局。]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温眠眼眸骤缩,极缓慢地深深吸气,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要痛裂开来。
灵髓中的火鸟发出长长一声清唳,就在这个瞬间,温眠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凛冽的风雪席卷而来,吹乱了她的鬓发,衣袍的广袖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宛若飞鸟的两只羽翼。
温眠的脸庞被冻得失去血色,如今在月色的衬托下,晶莹得宛若冰雕。
她面无表情地缓缓转身,箭尖也因此偏移方向,最后对准在面露惊诧的君凛身上。
“如果是为了他,我可以背弃整个东陆。”温眠在烈风中安静地想道。
下一瞬,箭离弦,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朝君凛直直而去!
君凛眼神俱碎,像是心死一般无意躲开,任凭那支箭深深埋入自己的肩头。
——温眠毕竟才摆脱他的掌控,动作难免会出现偏差。
但就这样一个变故,已经被仙门百家都看在眼里。
在场的修士们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怒喝道:“仙门叛徒——”
于是所有人都像是惊醒一般,怒不可遏地将手中法宝皆对准温眠。
“仙门叛徒!”
“红颜祸水!”
“先杀了那妖族,再杀妖女!”
温眠对那些怒骂不闻不问,依旧沉静着脸,以水凝出箭羽来,这次却是对准了仙门百家的方向。
这个挑衅的攻击举动,令在场修士们更觉耻辱,恨不得将她生啖其肉。
眼看一场恶战就要开幕,符婴终于猛地睁开眼睛,侧头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符婴不顾自己的伤势,紧紧抓住巫颉的衣襟,哭喊道:“哥哥,帮帮她!”
就凭符婴这句话,巫颉立马振袖而起,他身后瞬间形成一道灰色的屏障,轻易便挡下所有修士的进攻。
她话音未落,在迟花街的偏僻巷道中发出惊天声响,一道磅礴剑光破空而来,挡在了想要率先近攻温眠的刑秋池面前。
浩瀚剑意迎头劈下,直接将刑秋池按压着往地面坠去,怎么都爬不起来。
遮蔽容颜的笠帽碎裂坠落,刑夙月祭出一柄长刀,往地面劈斩而去,刹那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想要杀她,先过我这关!”
“眠眠。”君凛的声线又在身侧响起。
温眠收起茫然神色,看向君凛的视线冰凉刺骨:“你还想再中一箭?”
君凛脸色苍白,朝她无奈地笑了起来:“我算是彻底知晓了,眠眠,你是想我死的。”
温眠不再答话——她对眼前这人的下作手段警惕不已,绝不允许自己再次上当。
于是水箭离弦,刺中了君凛另一侧肩头。
“还不躲?那下一箭会直接要你的命。”
君凛像是不觉得疼痛,依旧淡淡道:“要我的命,又如何?你们可以离开,那么她们呢?”
说罢,他侧目示意温眠再去看抵挡修士攻击的符婴和刑夙月。
“为了个半妖,拖她们下水,让她们身败名裂,温眠,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直到这时,温眠脸上的神色才松动,怔然望着两位友人的背影落下泪来。
君凛说得没错,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她不能连累别人。
或许人生来便不可能真正自由吧,只要世间还有牵挂,只要心中还有念想之人。
温眠闭了闭眼,再看向君凛时,却又带上了笑意。
“那我便选择问心无愧的结局。”
说罢,她飞速运转灵髓,径直朝着殷玄烛的方向掠去!
“温眠!”君凛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急忙想要擡手去抓住她,可温眠的衣袖仿佛飞羽从他指尖略过,令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抓住。
殷玄烛看向她的目光也带着惊讶,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微笑着张开双手,像是在朝她展露迎接的怀抱。
于是温眠也笑了起来,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之中。
“可是我喜欢这样的你。”
温眠想着殷玄烛方才的示意,终于给出自己的回答。
如果天不遂人愿,非要让有情人受磋磨,那至少……让他们能同眠同死吧。
她轻柔地将手覆在殷玄烛的后背,引出灵火烧断困缚在他身上的藤蔓,两人紧紧相拥,往地底深渊跌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