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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上神古窟(十)

在镜玉画面消失的瞬间, 陆吾身上光芒升起,很快就令他变回了人形。

如今的殷玄烛身穿一身黑色劲装铠甲,脸颊两侧尚有兽纹, 正怀念地看向祭坛中央的两颗头骨。

“阿烛?”温眠小声地去唤他。

殷玄烛回过头来,安抚似的拍拍她的头, 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做了个手势出来。

他现在不能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他是在濒死之际强行觉醒,也可能是化作兽型后还没有恢复, 如今竟是口不能言。

不过也不仅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久久未言。

流传在整个东陆的人族历史中, 人族是历经苦难,坚韧存活至今, 才得到了上天的青睐, 拥有了近乎神力的灵髓。更无需提有关诛神之战的传说, 无数少年英雄层出不穷, 在悲壮又壮烈的故事中名流千古。

哪怕是温眠,尽管她早就知晓仙门中龃龉不断,但一旦提及诛神之战的先辈, 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认定那群人是光辉又正义的存在。

可谁能想到,真相竟然会如此不堪?

有人尚不死心地追问:“这也不过是白帝的一家之言, 镜玉……就一定是真实的么?”

可惜没有人回答他。

镜玉的用处, 千年前的修士就已经下了定论——镜玉是世上唯一能真实记录历史的法宝。所有人都将镜玉中呈现的画面奉为圭臬,曾经历史上的诸多疑案谜团, 也是依靠镜玉才得以查明真相。

如果现在断言,镜玉并非记录真实, 那人族历史上的种种事迹,不也无法分辨真伪了么?

那么, 人族的历史还存在么?

但若镜玉中的记录便是真实,人族的每一条灵髓都将成为忘恩负义的罪证,所有人族的出声便带有原罪。

因此也没有人胆敢回应这个质问。

随后压抑的人群中传来小声的啜泣,温眠再也无法忍受周遭绝望的气氛,别过头搂紧了殷玄烛的脖颈,难过地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

反倒是这个时候,一直被紧紧困缚的君凛,却突兀笑出声来。

白颂年冷然看着他:“孽障,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君凛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挑眉看向他:“你叫我孽障?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的目光淬了毒似的,缓缓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滑过,语调极慢又冰凉:“但凡有去过西域进行悬赏任务的人,都会知晓,在西域那边……是没有人见过魔族的。如此一来,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何东陆会出现魔族?”

修士们皆面如死灰。如今虽然是君凛被狼狈捆绑着跪在地上,但他的话却让在场的人都无处遁形。

白颂年闭了闭眼睛,默许了他继续将话说下去。

“自然是因为……几千年前,受了恩的人族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人族死后尚会怨魂不散,当初三上神死不瞑目,其神魂必然会给东陆带来极深极恶的诅咒。”

君凛勉力平衡着身躯,从地上站起身来:“明白了吗?是因为你们犯了罪,所以才让魔族肆虐于世上千年。”

他停顿片刻,又歪歪头看向白颂年:“而一切罪恶的源头,难道不都是因为你吗?”

白颂年睁开眼睛,双手依旧拄在自己的剑柄上,看上去却更像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整个人都已经摇摇欲坠。

君凛张张嘴,似乎还想质问,可看到白颂年那般模样,又咬牙将话吞了回去。

他是真恨,前世自己什么错事都不曾犯下,却被白颂年认定是天魔寄体,从此万劫不复。可如今呢?等到他都重活一世,一切都回不了头了,才发现原来一切的不幸,竟然都是从他那好师尊开啓的?

就这样一个人,就这样一个忘恩负义,懦弱无为的人,却凭借几句话就定了他的未来,他的生死!

君凛如何能不恨!

殷玄烛在此刻忽然拉了拉温眠的衣摆,温眠敏锐察觉到不对,忙转头去看君凛,惊觉他的瞳孔大得出奇,很快就扩散开来,几乎要将所有的眼白也都染成漆黑。

那样子十分可怖,温眠心中一凛,暗自祭出长剑来。

她是不相信这捆仙绳能长久捆住君凛的。但在方才高空中,若不是白颂年出面缚住他,恐怕君凛早就死在陆吾的手中。

这让温眠不得不顾虑到,白颂年这一出手,到底是为了治住君凛,还是为了救下他?如今她拿不住白颂年的心思,便也很难贸然出手。

——若是当真白帝还有别的计划,再犯下人命,岂不是又让她和殷玄烛成为众矢之的?

在东陆仙门混得久了,温眠自然也会多留个心眼了。

因此她只朝远处的符婴和刑夙月使了个眼色,几人早就心有默契,见状俱是面色紧绷,防备地看向君凛。

但就在此暗流涌动之际,却是庄明音沙哑虚弱的声线接上话来:“按照你的意思,若不消除三上神的怨恨,岂不是东陆的魔族也永不会除尽?”

君凛的眼眸已经全然变成黑色,只能通过他面部肌肉的微动,来看出他正转向庄明音的方向。

“既然魔族是在三上神死后凭空出现,那就只有这么一个结论。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他虽并未给出确切的回答,但这番话无疑也是在场修士们的心声。

暗杀三上神的罪名太重了,没有一个人能承担得起,而在心神都濒临崩溃的时候,最轻松的做法……无疑是将身上的重担悉数转移到某一个特定的人身上去。

这样的罪孽,不可能让东陆所有人都一起承担,因此他们只需要找到罪魁祸首就万事大吉。

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大着胆子道:“我丶我才不过百来岁,哪里知晓什么诛神之战?当初那些人犯下的错,自然是该丶该由他们来承担的!”

“对啊,我们根本就不知晓这些,如果当时是我在长留山下,肯定是不会对三上神动手的。”

“没错!我们是无辜的啊!体内的灵髓,是我们自娘胎就带出来的,跟三上神有什么关系?这罪名,说到底,不还是当初那些人犯下的么?”

每个人都在反驳,眼神也开始一瞥一瞥地去看站在祭坛中央的白颂年,但又没一个人敢一语道破。

君凛冷冷看着这场景,慢条斯理地开口,将人们丑恶心思上的最后一层面纱揭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我们……光风霁月的白帝殿下么?”

他擡手指向白帝,终于弯弯嘴角,露出恶意的笑容来:“你当初被三上神救下,是你一个人承了上神之恩。但你选择将此事广而告之,这是一罪。”

“当你的子民谋划虐杀三上神时,你并未阻止,这是二罪。”

“当三上神中计而来,你没有报答恩情,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身死,这是三罪。”

“等等,魔族诞生的真相还没有证据——”温眠察觉不对,立马想要打断。

但她身旁的殷玄烛紧握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拉回自己的身边,朝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介入。

“为什么?阿烛?”温眠茫然地看着他,“你也……恨着人族吗?”

当她看到镜玉中的陆吾伤痕累累,最后只有一丝神魂逃出生天时,她的心都快揪起来,恨不得能穿越回远古时代,亲手去救下他。

所以……若是殷玄烛恢复记忆了,他合该是要憎恨所有人族的。

他如今若是想要白颂年死,自然就不愿温眠再替白颂年说话。

是这样的吗?温眠望着眼前神色莫测的男子,如今从对方口中听不到一句话,也从对方面上看不到一丝表情,因此她也再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这个瞬间,她恍然觉得殷玄烛离她好远。

此时君凛那边已经加快了语速,不给任何人再打断的机会,拔高声线道:“罪名种种,不都是在你白帝身上么!你如今却混淆视听,试图将此罪推诿给所有的人族,到底是何居心!”

有君凛的断言在先,别的修士自然也有恃无恐起来。

“是啊,这不都是白颂年犯下的错么?魔族肆虐东陆千年,都怪他才对!”

“白颂年!魔族过境杀人无数,这些年你都不会愧疚吗!是你害了人族!”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口不择言:

“什么白帝,君凛不才是现在的白帝?他白颂年算什么?”

“说到底,君凛殿下不会是发现了白颂年此人阴险歹毒,才宁肯背负欺师灭祖的罪名,也要将之绳之以法?”

“难道是我们错怪了君凛?”

温眠再也坐不住了,以剑长指君凛,怒喝道:“你们是都魔怔了吗!先前追杀你们的魔物,不都是君凛放出来的吗!同门的尸体尚在身侧,你们怎么还替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起话来!”

马上便有修士反驳道:“可如今这事能比吗?魔物産生的根源在于白颂年,难道不该先定他的罪?!”

“此事尚有蹊跷!真相未明!”温眠再度怒喝,可已经竭尽的灵髓如今一阵阵发痛,令她眼前眩晕发黑,也无法说出更多的话来。

她晃晃闷痛的脑袋,努力还想劝说,却只见一道寒芒从面前划过,就冲着自己的心脏逼近。

她怔然睁大双眼,竟看到是庄明音以左手持剑,如今一水剑光正迎面向着她刺来。

殷玄烛在此刻动了,抽出长匕上前,轻而易举便将庄明音的长剑挑飞,翻腕将匕刃落在庄明音的颈处。

殷玄烛的眼中动了怒,方才须臾,令他瞬间想起前世温眠死前的场景,当即便要将庄明音的头颅斩下来。

温眠忙拉住他,却听庄明音不畏不惧,直言道:“温眠,你应是懂我的。”

她眼中一片清明,很是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绝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仙门的继承人,向来要在少数人的牺牲,与多数人的牺牲中做出选择。若是杀了白颂年,能让上神的诅咒消失,那便这样做吧,这已经是能救下苍生百姓,最简单的做法了。”

温眠在此刻蓦地也想起前世,庄明音在杀她之前,也曾提及过,只有她和君凛结为夫妻,才能将仙门的作用发挥至极致,才能带领东陆走向更好的未来。

这个人,从前世到今生,哪怕经历的事情已经截然不同,她也是从未变过的。

但是——

温眠亦是,从前世到今生,都从未变过。

温眠眼神转冷,掷地有声道:“魔族的来源并未查出,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我眼皮下,被不明不白地审判断罪!”

她这句话显然是将自己推至仙门百家的对立面,原本对她心怀感激的修士们,望过来的眼神中已经渐渐浮上敌意。

可唯独君凛,终于忍不住动容,眼神复杂地朝她望了过去。

温眠如今脸色苍白,头顶的月色正好落在她身上,整个漆黑晦暗的祭坛中,唯独她是那一抹白。

君凛心底便生出个不着边际的想法来:

若是前世温眠未死,她是不是……也会站在青铜高塔上,如此为他据理力争呢?

“啊,算了。”君凛闭了闭眼睛。

前尘已经……不可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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