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赶在过年之前, 三老爷一大家子回到京中,住进了祁宅。
三老爷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赶在过年封印之前, 进宫叩谢皇恩,与上司丶同僚等贺岁。
京中祁宅, 多了三老爷一大家子,热闹得不得了。
三太太是个八面玲珑的官宦夫人,三老爷看重祁寰,三太太本身也爱聪慧灵秀的美人, 与林幼荀分外投契。
不成想, 这般热闹落在七太太眼里,简直难以容忍。七太太扬手打翻丫鬟捧上的药碗, 伏在枕头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们七房的日子没法过了,谁都看不起我们。”
丫鬟们大气不敢喘。
外间, 小姑娘钻进哥哥怀里瑟瑟发抖。
小少年闷吭一声,紧紧咬着牙, 忍者身上剧痛, 没有将妹妹推出去。
他在学塾和人打了架, 腰上丶背上都有伤,可回到家, 面对醉醺醺的父亲丶只会淌眼泪的母亲,他不敢说。
小少年稚嫩的面庞露出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迷茫。
到了除夕这日, 三老爷丶三太太领着,在正厅里悬了一道珠帘,男丁在前丶女眷在后, 倚着熏笼,说说笑笑地守岁。
“当当当”, 子时到了,钟鼓楼的钟声丶鼓声,齐齐鸣响,传遍整座京城,这是辞旧迎新的一刻。
特意挑了个角落,悄悄打瞌睡的林幼荀,一个激灵精神了,见三太太左顾右盼似乎在找她,连忙走了过去。
珠帘前面,爆出一阵笑声。
原来是三老爷丶三太太的小孙女,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裹成一个团子的小女娃,扑在地上,奶声奶气地给三老爷叩头拜年。
“好,好,好。”平日里总是一脸威严的三老爷声音像是黏了糖,简直变了个人。
最小的女娃娃起了头,其他的小辈们一个个按序给长辈们拜年。
七老爷丶七太太家的一双儿女,虽然年龄与三老爷丶三太太家的孙辈仿佛,却长了一辈,故而排在了后面。
等轮到他们,七太太家的女儿也学着三太太的孙女,扑到七老爷身上,七老爷却没哄她,敷衍地拍拍她的脑袋,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
小姑娘被扒拉到一边。
林幼荀正好看到这一幕,不小心和小姑娘对上眼神,原本呆呆的小姑娘突然扁了扁嘴。
林幼荀反而不好意思移开眼神了。
祁家以读书功名立身,除了女娃娃,进了学的小辈们向林幼荀叩头拜年时,还奉上一张写着“福”字的大红笺,双手捧着。
这张大红笺不敢有一丝折痕,“折福”多难听啊。
林幼荀拿着平瑶预备的金馃子给小辈们作回礼。
“四嫂嫂,新年好。”七太太家的儿子垂着头奉上“福”字。
新年吉日,七太太在一旁落落寡欢,林幼荀觉出她不喜欢自己,自住进祁宅,两人只是维持着面子情,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家这对儿女,林幼荀虽然喜欢,碍着七太太,也不好亲近。
林幼荀接过“福”字,正要递装着金馃子的荷包,七太太忽然开口。
“宣儿,住手。”
小少年手停在半空。
“咱们家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压不住金子。”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小少年脸红得滴血,小身板控制不住地哆嗦。
三太太等着赶紧打岔,林幼荀却没让事情这么过去,她认真看着小少年的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九弟,你才这么大,写得一手好字啊。”
小少年猛地擡头。
“不喜欢金子没关系,四嫂再送你其他礼物啊。”
小少年脚下滴了两滴泪水,他重重点头,“谢……谢四嫂嫂。”
气氛又热热闹闹起来,拜年毕,七太太带着一双儿女回院子,抱怨这个抱怨哪个,尤其不满三太太和林幼荀。
小少年抱着妹妹,小姑娘在他耳边悄悄说:“哥哥,四嫂嫂不是坏人。”
他也觉得。
他突然觉得母亲的抱怨让人无法忍受。
第二日,林幼荀让人请了七太太的陪嫁嬷嬷,送了那对小兄妹一人一身新衣新靴,外面看着不甚华贵,里面是厚厚的貂绒。
那嬷嬷险些掉泪,“我家太太……老奴代少爷丶姑娘谢四奶奶。”
回去她也没声张,悄悄嘱咐了两人身边的丫鬟,七太太竟然也没发现。
七太太更没发觉,当她再怨天怨地,怨到林幼荀身上时,五六岁的小姑娘人小鬼大的叹口气,悄悄溜出去躲起来。
冬去春来。
三月初九,京师春闱。
四月初八日,张榜,祁寰高中头名贡士。
四月十八日,新科贡士入宫应殿试。
四月二十日,金殿传胪。
祁寰子时即起,穿戴进士服,他身量高丶腰背挺直,将那身朴素的蓝黑色的进士服穿得格外俊美。
金殿传胪,是新科进士们的无上荣耀,却也颇辛苦,寅时(凌晨三点)就要进宫,卯正(早上六点)行礼。
此时,外面夜色沉沉,林幼荀头发松松垂着,身上披了件袄子,抢在祁寰前面,替他开门。
“你也累了几天,不用送我,快回去再眯一会。”祁寰温声说。
林幼荀点头。
祁寰刚要转身,林幼荀突然抱住他的腰,他这一去,再回来便要换成一身圆领朝服,从此,便是这个帝国权力场上的一员官员了。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穿士子的衣袍了。
祁寰眼疾手快地关上门,院门外等着送祁寰到宫门的两个堂兄,莫名其妙地看着几盏灯笼停留在原地。
“金殿传胪这种大日子,哪个不把身上冠丶服查个三遍丶五遍,咱家四弟平日里再沉稳,这时候也不例外,哈哈哈。”
任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大日子,哪个新科进士的夫人,会突然抱住穿戴整齐丶即将入宫觐见的夫君。
可林幼荀不仅抱住了祁寰,还把脑袋钻进他的怀里,恋恋不舍的缱绻一番,才松开他,理了理微有折皱的进士服,重新送他出门。
“四弟。”院门口两位堂兄迎上祁寰,对上他一双含笑眼眸,烛光下只觉他颀身玉立,格外轩昂雅俊,两人不由一呆。
传言四弟以第一人及第,大魁天下,啧,年少高中,怪不得如此春风得意。
祁寰心情极好,即便金殿传胪时,状元不是他,他被点中榜眼,也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之所以金殿上另改状元,因为皇帝翻看了前面几次进士题名录,发现连着三科状元都是南方人,为了平衡南北,这一科的状元点了北方人。
旁人为祁寰遗憾,他并不在意,状元也好,榜眼也罢,入了官场都一样。
殿试钦定的一甲三人,状元丶榜眼丶探花,直接授翰林院官,状元为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丶探花为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另外再从二甲丶三甲中挑选三十名左右精通文翰的进士,就读翰林院。三年后再次考核,通过考核的留在翰林院,授编修丶检讨,未通过考核的则不得留在翰林院。
翰林院,即所谓玉堂之署。
因本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官乃是清要之职。
但翰林官的日子,却是极为闲散的,每日不必点卯,也不必每日做事,事情做多做少,完全有本人决定。
可以做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做。
想在翰林院待着,可以在庶常馆丶清秘堂待很长时间,也可以找一个理由请假,不去翰林院。
每科最优秀的进士,都留在了翰林院,才高者心气必傲。出乎一众老翰林的意料,这科才气名声最高的祁寰,竟然十分好相处。
很快,祁寰便熟悉了翰林院,并与日常相处的翰林官丶庶吉士们关系颇好。他也不争抢揽事,旁的翰林削尖了脑袋想在御前丶内阁露脸,他只淡淡一笑。
翰林院内藏有三千馀册官书,祁寰颇感兴趣。清秘堂的前辈翰林与他关系甚好,这位前辈是个活络的人,在院署一番走动,祁寰便可进敬一亭看书。
过了一段时日,直接允许祁寰将官书借出。
倒也没人说三道四。
清秘堂前辈翰林耳聪目明,若是他听到有人嘀咕,直接将那人“请”进敬一亭,让他也整日看书,再替翰林院抄一本,冷笑祁编修抄得,你为何抄不得。
翰林们名声清贵,俸禄却微薄,抄书费时费力,翰林院又目高于顶,纸张丶笔墨全要用好的,除了祁寰,哪个愿意倒贴?
也就是祁寰,生于官宦之家,不缺银子。
也有同样出身官宦之家的翰林疑惑,京中居丶大不易,他们初入官场,要指着公中的银子,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难处,祁编修怎就比他们潇洒那么多。
祁宅,林幼荀坐在花厅里,听林家盐号派在京中的管事回事。
“……益泰差局截止到这个月亏了七百多两银子,是小的无能……”
“才亏了七百多两,我以为要亏上千两呢,不要有疑虑,这点银子算什么,差局要继续做下去……”
负责差局的管事极为震撼,亏了七百多两银子,在大小姐看来,只是不算什么的一点银子。
他正要表决心,突然一个小书童乐颠颠跑进来,献宝一样递上一封轻飘飘的银子。
“夫人,少爷的俸银领回来了,少爷吩咐全交给夫人。”
负责差局的管事眼睛尖着呢,估计银封里至多三丶四两银子。
几个管事互相望望,齐齐低了头。
小书童忽地意识到什么,刚刚好像那个管事说什么亏了七百多两,夫人眼都不眨一下,少爷的俸银……
林幼荀笑眯眯接下了银封。
小书童顿时松了口气。
管事们继续回事,临走时,林幼荀提点差局管事,“南直隶在京城中做官的极多,官职不甚高的,来往家书丶捎带银两等等事务很是不便。咱们盐号既在京中设了总务,对各地分号发号施令丶来往频繁,正好一并设个差局,接些官眷们的差事,你不要只盯着眼前的得失。”
“小的记住了。”差局管事明白了些,连忙说道。
日升日落,又到了一年春季。
林幼荀在上元县甚至整个南直隶的官眷夫人中,人缘极好,邀她踏春赏花的帖子流水般送进祁宅。
京城小阳春最是撩人,海棠丶丁香丶牡丹丶芍药,花事一个接一个,林幼荀连赴数场宴会,大饱眼福。
唯一让她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一朵五瓣丁香。
丁香多为四瓣,京中传言,五瓣丁香代表幸运,林幼荀赴宴时总会多瞄几眼丁香树,可惜目之所及都是四瓣的。
“……她们说都找到过五瓣的,我怎么就找不着呢?”林幼荀随口向祁寰抱怨了一句。
过了两日,祁寰放下手中书册,带林幼荀去城外崇福寺赏花。
林幼荀赏了很多场花,兴致不甚高,但见祁寰兴致颇高,她只得打起精神陪他。
崇福寺在城外,寺院不大,游人极少,很是幽静。
步入主院,阵阵幽香扑面而来,林幼荀定睛一看,原来崇福寺种满了丁香树。
她心尖不由一颤,停住了脚步,望向祁寰。
不会吧?难道是为着这个,他才带她来崇福寺。
“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大悟,成佛,菩提树便被佛门视为圣木,大刹寺院广植菩提树。京城地北,不适宜栽种菩提树。而崇福寺上一任主持方丈,发现丁香叶子也是心形,颇合佛家‘心诚则灵’之言,便在崇福寺广种丁香树。”祁寰一本正经地说。
他们两人走入丁香树丛中,四周无人,林幼荀挽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笑。
祁寰轻咳一下。
崇福寺的丁香长得极好,有白色丶紫色还有粉色的,林幼荀在丁香树丛中寻找,终于找到一朵五瓣的。
她惊喜莫名。
“夫人,心诚则灵。”祁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小瓷盒,珍而重之地将林幼荀掌心托着的五瓣丁香放进瓷盒里。
“夫君,你替我收着,回家了再给我。”
“好。”
祁寰唇角含笑,林幼荀明媚照人。
一阵风起,不远处崇福寺塔上四角缀着的风铃,叮咚作响。
寺塔二层,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平台上,面前摆着一张七弦长琴,正对着丁香树丛。
他以指触琴,却久久没有拨动琴弦。
“督……爷,可是让外人扰了兴致?”立在一旁侍候的小厮模样的年轻人问。
这对主仆模样颇奇怪,中年男人看着一副儒生模样,却人到中年丶面白无须,年轻小厮嗓音发尖,神态跋扈。
丁香树丛中遥遥飘来曲声。
“春雨过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闺动春思,春树叫春莺。”1
林幼荀心情极好,忍不住哼唱起曲子。
“这曲子倒新鲜。”祁寰笑问。
“小时候孟姨教我的,我也没在外面听过,想来是孟姨自己作的词。”林幼荀边说边拉着祁寰走出丁香树丛。
她口中的孟姨,便是孟月生,不幸被没入过教坊司的高门才女。
塔上中年男人听到曲词,面色倏变,发抖的手指不慎拨动琴弦,“噌”地一声,仿佛整个寺塔都颤动了起来。
“爷?”
“不得生事!”
中年男人一把推开琴,神色严厉,年轻小厮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声应下。
“回宫吧。”
“是,督公。”
原来,这个中年男人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的靳永辅——靳公公,内廷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号人物,位高权重的大珰。
这位靳公公经历堪称传奇,不仅由一个卑贱的小火者一路爬到内廷第二人,他更曾几度起落,被谪发往南京种过菜,又被皇帝重新想起,召回京城,重披红袍。
靳永辅公公踉跄地下了楼梯,眼前阵阵发黑,他想起了在教坊司的日子,以及那个女子。
林幼荀并不知道这一切,她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天。
祁寰很快觉出异样。
这些日子,内廷的人来翰林院格外勤快,而且几乎每次不管什么事,转弯抹角总能扯到他。
本朝内廷与外朝关系微妙,虽士子们心里鄙夷宦官,但进了官场,尤其是京官,没人平白无故去招惹内廷宦官。
甚至越是官高位显,越要与内廷太监交好。
内阁的阁老们与司礼监的大珰们平起平坐,资历轻的阁老,甚至还要礼遇司礼大珰。
毕竟本朝除了开国那位祖宗,其他皇爷再做不到宵衣旰食丶日理万机。
皇帝既不能一日三朝丶日夜批奏折,又要将威柄亲操在手丶乾纲独断,那便只能内外制衡,朝廷大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
如此一来,外朝的阁老们与司礼监的掌印丶秉笔太监们,不管心里怎么想,必须亲密共事。
受皇帝宠信的太监逝后,由阁老丶尚书持笔写墓志铭的颇不算少。
世道如此。
故而,内廷频频来人,祁寰虽觉异样,却也不会为了故作清高,故意对小宦官横眉怒目,而是静观其变。
谜底很快揭晓。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的靳永辅,亲自来了翰林院。
翰林院掌院学士得知消息,飞奔进署,亲自迎接。
这位靳公公在司礼监多年,在朝臣中名声极好。可他如今除了司礼监秉笔,还是东厂的提督太监,东厂之名,闻之心惊。
他为何亲自来翰林院?
掌院学士面上礼数周全,心里疑虑重重。
“大人多礼。”靳永辅淡淡一笑,“如今天气晴暖,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皇爷有旨,今年的经筵可以开始了。经筵知事自有内阁诸位阁老负责,经筵讲官按例由翰林院负责,咱家今儿先来看看。”
掌院学士顿时放了心,态度也更为殷勤。
靳永辅见了翰林院几位侍读丶侍讲学士后,又问掌院学士新进的翰林可有优秀的。
掌院学士便荐了几位,其中便有祁寰。
祁寰不知这位靳公公与其他人聊了什么,当他进了厅堂,只见这位内廷大珰递给了他一张纸。
“春雨过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闺动春思,春树叫春莺。”
祁寰猛地擡头,锐利的目光倏地向靳永辅刺了过去。
靳永辅不禁眯了眯眼。
“我有位故人……”靳永辅只说了一句,便停下了,从他的语气能听得出他心绪极不平静,“祁编修,我这位故人与你的夫人关系匪浅。”
祁寰何等聪明,立即便猜出是孟月生,以及这位靳公公的言外之意。
“公公手眼通天,内子一个内宅妇人,胆小怕事,恐不能为公公效劳。”祁寰不等靳永辅说明,一口回绝,无论靳永辅怎么想,他都不会贸然将林幼荀牵涉进来。
“胆小怕事?”靳永辅险些笑了,以他这些天查到的消息,他那位夫人若是胆小怕事,天下恐怕没有胆大的妇人了。
“公公海涵。”
靳永辅目光冷厉,然而祁寰分毫不让地与他对峙。
“你!”
靳永辅心有顾忌,最终是他败下阵来。
“祁编修,”靳永辅一拂袖站起身,“既然你的夫人‘胆小怕事’不能给咱家效劳,便由你给咱家办事吧。”
“公公请吩咐。”
只要不牵涉林幼荀,祁寰面上戾色霎时消散,整个人又变得温和恭敬起来。
靳永辅深深凝视祁寰,忽然笑了,这份变脸功夫,自个年轻时也比不上。
“你倒是会心疼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