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赵观棋朝门外那黑影看了好几眼,方才慢悠悠道“送茶送饭倒是不用杨公公伺候,毕竟也是御前侍候的人。饿了公公先去用饭便是,有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来劳烦公公。”
杨洛在门口细听了片刻,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来,只好先行离开。
程思绵此时也悠悠转醒,迷迷糊糊中,看清了床边人的脸。她终于回到现实了么,一个忍不住,泪流满面。
赵观棋见她如此心碎模样,也不多问,将她揽入怀里,抚摸她被汗水浸湿的背,轻轻安抚她“没事了没事了,梦魇了吗?醒过来就好了。”
她的头埋进他的颈窝,嗅到了多久前熟悉的冷香,心神逐渐安宁。
她细语哽咽“观棋,他们是不是怪我,爹爹娘娘是不是恨我怨我,恨我苟活于世,恨我抛下他们。”
赵观棋学着见到的,人们哄小孩子的模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是的,他们不怪你,你能活着他们多开心。就算真的要怪,也是怪到我身上,当时实在寻不到救下所有人的良策。”
他说着,又轻声问道“你能和我说一说,梦到什么了吗,很可怕吗?”
程思绵闭着眼,思绪纷乱,这样的梦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也做梦,只是醒来就全都忘却了,可方才梦里的事,现下却仿佛历历在目。
可其实,她也没有梦到她的家人,可能是出于愧疚,她误以为是逝去的亲人托梦。可梦里的人,仿佛也是她的家人,他们对她好,又对她不好。梦里的那个女人,死去的女人,叫姜梦蝶,可她不姓姜。
究竟都是些什么?她不愿再去想,否则头痛欲裂,可能真的她也就死了。
埋在他颈窝里那颗小小的脑袋摇了摇,表示拒绝。赵观棋也就只好默默地坐着,为她拢了拢被子,尽可能给她一些安慰。
她一副体虚气弱的模样也不能一直下去,赵观棋小心的将她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对她说“我去替你找新的衣物,再去拿些吃的过来,总得进补一些。”
程思绵不过静静看着他,点头,又闭上了眼睛。只要她不睡过去,是不会出现噩梦的,等到关门声响了,她才又睁开了眼。
她回忆着,从前也会做很奇怪的梦,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在她还小且不知事的时候。那时候她会同爹爹娘亲讲梦到的事情,可他们都不认真听,就说那是噩梦罢了,醒过来就好了,世界上是没有妖怪鬼神的。她信了,那只是梦罢了,醒了,生活一切照旧,醒了,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噩梦与生活毫不相干。
再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她仿佛还得了失忆症,从前从前的一切,仿佛都记不得了。就连从前总是做噩梦的事也忘了,那些梦里的一切在后来的生活里从来也没有出现过,梦也不再有了。直到……
她看着床梁顶上繁复的雕花暗纹,细细回想着。那梦境是什么时候再有的呢,她幼时的记忆都慢慢回到了原点,是什么时候呢。
是了,一切的一切,都从父亲加入党争,将他们送出京城,从她踏入城外那道馆。从见到那棵树,系挂红布条的树之后,所有失去的记忆都排山倒海似的倾倒回来了。
程思绵思量着,是了,有果必有因,那道观便是唤起一切不好记忆的根源。就是因为这些旧梦残片,她每每入梦所致的头疾发作都痛苦万分。那观里原是有人的,她对那个能使猿猴听话的道长还有映像,万物有灵,那道长必定也是有实力在身的,或许找到他,一切便可解了。她其实也想知道,这些梦里的一切,究竟都是些什么缘故。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赵观棋又回来了,确实带回来了可穿的干净衣裳,还带了食盒。他将衣裳先放去了一边,于屋内唯一的小桌上打开食盒,里面装了一碗清粥,一碟包子。
他将清粥端了过去,程思绵早也醒了,听闻他过来便撑着坐了起来。
浅笑看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观棋回之一笑“也出去很久了,可惜没找到什么好吃的,只有这些了。你先垫垫肚子,我后头给你做好的。”
程思绵从他手中接过碗,喝了起来,确实许久不进食,已经很饿了。她边喝着,边说“有就是很好了,你若是有事忙便不必抽身为我烦乱这些,本应该是我给你做吃的才是。”
赵观棋瞧着她,沉默片刻,方才道“确实是有事的。誉王要离京了,我得随着京城卫去送他,届时万事难料,不知耽误多久。”
“会有危险吗?”她望着他,勺子停在了空中。“若是有危险,我同你一道去。”
赵观棋心里一动,道“不会的,你安心养身体。只要宋承恩没有蠢到这时候动手,都是万事顺遂的。”
“那我也要去。”程思绵的心告诉她,这已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是赵观棋也出了什么事,她就真的只剩孤身一人了。就算真会有事,她会帮他,帮不了也会同他一道从容赴死。
赵观棋打趣道“你这么坚定要去么。是为了什么啊?”
程思绵白他一眼,继续喝粥,边道“自然是为了去见一见曾经日思夜想之人了,这一别又多年不得见了。”
“果真?”
程思绵见他本言笑的脸忽的眸色一沉,便自然道“当然是真的了,赵公子旁敲侧击不就是为了等来这个答案么。”
见他神情黯淡了,将身子往前一凑,碗勺置于他的手中,笑道“我都那么相信你,你就这么不放心我?说过了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况且誉王殿下如今已娶到了心上人,我们应当祝福他。”
赵观棋乖乖接过碗,轻声道“那若是他没娶到心上人呢?”
程思绵对他无言,自己虽说当初可能是做出了迷恋誉王的事,可他赵观棋心思缜密,窥探人心也该当是一流的,不应该看不出自己已经对誉王没有非分之想了啊,怎么会耿耿于怀至今。
可见他神色认真,又不好表现出厌烦,只好说道“你若真心不想带我过去,那我就听你的,不去了。”
整好看看这段时日能不能想到办法去到城外的道馆去,联系一下道长为自己破解身上的恶病。
哪知赵观棋又道“可以去,不过你必须时时在我身后,寸步离不得。到时老皇帝不盯着我,也会派人时刻关注我身上,你言行举止不得不拘束些。”
程思绵叹气“是了,必然是大气都不敢出的,也不会无事同你搭话,这些我都知晓。”
赵观棋也不知如何哄她开心,只好嗯一声,再询问她吃不吃包子的话。程思绵早没了心情,只说是又困了,他只好一个人回去桌边默默啃起了包子。
她也并非因为赵观棋的缘故,只是莫名心中憋闷的慌。不知为何,每每贴近看清赵观棋的脸,她都觉得心中隐隐发闷,有一种喘不上气的错觉。莫不是赵观棋太俊逸了些,毕竟他确实容貌上乘。可话本子里,姑娘们见到俊俏的情郎都是心怦怦跳的,怎么像她这般压抑难捱。
“你翻来覆去是睡不着的,也是躺了很久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吹吹风,怕是会好些。”
程思绵闻到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便再翻了个身,侧躺着,看坐在对面的他,静静吃着包子的模样。不像吃饭时那般斯文矜贵了,两手举着包子,活像一个乖顺的小孩。
她乐得起身,只想过去薅一把他那只随意簪了根桃木簪子的发,再捏一捏他的脸,不敢想如此冷峻的一张脸会露出怎么样的神情来。
可实在是躺了许久了,感觉起来时魂都是飘忽的,整个人头重脚轻的,能站稳就不错了。她醒了醒神,自顾去他俩人洗漱的架子边着了把水,再去拿衣裳。
赵观棋自然是拿了包子识相的退避出去的,一出去便碰到了门口蹑手蹑脚,贼眉鼠眼的杨洛。
二人都吓了一跳,杨洛本来是打算扫一遍院子的,谁知听到里面像是有人语声,便轻手轻脚想蹲在门口听听动静,还没蹲稳当,门就开了,只见向来清尘脱俗的赵大人竟咬了个包子出来,让他瞠目。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平时这人都是极其爱端架子的,这才是他本来面目,也实在是太不违和了些。
赵观棋险些踩着杨洛出门了,见了忙将他提起来往外推,等他站稳了,看着他的扫帚问“门口脏了?”
杨洛木然点点头。
“嗯,噎到了,走,同我去找杯水喝。”说着话,门早已被他严实,将杨洛又半拉半拽引着走了。
程思绵换了衣裳,梳洗装扮一番打开门出来,只见赵观棋已经等候在那里,一袭月白衫子,潇洒闲雅。杨洛出了门便被他打发去画院取赭石了,至此院子里就他二人。
程思绵先是四下看了看,继而仍旧装作下属模样,垂着头小步上前。
赵观棋也不反驳,只带她出去,说道“这地方周边也算宁静适宜,闲杂人也少,走一走活动筋骨也够了。”
他听到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问“闲杂人真的少吗?”
赵观棋很自然道“少。”
他要做什么,必然是事先将一切潜在威胁都预估过,向老皇帝要了这处地方也是看重了它偏僻荒凉。且他观察了很多时日,也做了些明的暗的机关,基本没人触动过。
感受到一阵牵扯力道自袖摆而来,他听到她说道“那你走慢一些,等等我,我总是跟不上你。”
赵观棋侧头看她,见她轻轻拉住了自己袖摆,比他小许多的手冷白细弱。他迟疑片刻,反手将她的手放入自己手掌握住,又立马回过头看去前方。程思绵仰头去看他,只见他一双耳朵已经通红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