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一连下了三日。
屋内炭火烧得足,桃蹊不敢将窗子全关紧,留了外侧半扇窗户,从床边能隐隐窥见屋外满目雪白。院中厚雪积了人小腿这么高,时有压得厚实的雪块从檐上绿瓦滑落,咚一声砸在地上,压出硕大雪坑,
屋内一片静默,只偶尔几声炭火燃烧的声音细碎地响动。徐忘云坐在萧潋意塌下的软垫上,仔细将萧潋意唇侧流下的药汤擦去,手中勺子轻碰碗壁,舀了药汤送进他口中。
药汤喂完,桃蹊上前接过徐忘云手中的空碗,低声道:“大人,您回去稍歇片刻吧。”
徐忘云摇了摇头,擦干净手,一言不发地坐在软垫上。桃蹊为难劝道:“殿下心中有数,伤得不重,只是看着吓人些。您这样不分昼夜守着只怕要累坏身子,待到殿下醒了又要责怪奴婢。奴婢来看着就好,大人哪怕只在侧殿中睡一会也好。”
徐忘云半天不言,过了会,忽然问:“他什么时候会醒?”
桃蹊一愣,“什么?”
徐忘云说:“没什么。”
“……”桃蹊温言道:“大人且安心,殿下会无恙的。”
徐忘云不答她了,侧过头瞧了会萧潋意消瘦而苍白的面颊,又问:“沈夫人,你可见过吗?”
桃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沈夫人”指的是谁,道:“未曾。奴婢进阁时殿下已不在京中,那时夫人已过世了。”
“你进阁是什么时候。”
桃蹊道:“回大人,约莫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徐忘云在心底算了一下,轻声道:“那你是为什么进阁的?”
“奴婢是被人卖进青楼时,被阁主从人伢子手中救下的。”桃蹊坦荡道:“阁主将我救下,收我入阁,给了我一口饭吃。从那时起我便发誓要毕生追随阁主,做阁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徐忘云听了这话,转头看了眼萧潋意,脑中浮现出他少年时是如何从人伢子手中救下了桃蹊,又是如何一手创立了墨鸮阁。
他从那时起,便是这样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吗?
徐忘云默了半天,忽然起了身。桃蹊怔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这是愿意回去了,忙道:“大人慢走。”
徐忘云推开门,积雪时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屋外冰天雪地,入目可见的一切都被覆上了层皑皑白雪。他回身关紧了房门,又站了片刻,抬步下了台阶。
脚下的积雪厚重难行,每走一步便有碎雪灌进靴子,腿上的衣物很快便濡湿了。徐忘云抬头看,天上没有云,宽阔好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布,高高地将这人间罩起来。他默不作声瞧了会,又低下头,蹲下来,抓了一把雪……堆了个雪罗汉。
这东西他也只在先前见宋多愁堆过。他生疏又小心翼翼地照着回忆里的样子捏了几个雪球,堆到了一处,找了根枯枝做他的眼睛。左右瞧了瞧,又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潦草地缠在罗汉身上,做他的“锦袍”。
做好了,他看了会,忽然双手捂住了脸,不多时,便有眼泪从他的指缝中落下来。
天高地阔,四面宫墙静默。耳边一片寂静无声,数九寒天,连只雀鸟的叫声也听不见。徐忘云蹲了片刻,擦去了脸上的水痕,面无表情的又站了起来,抬步出了门。
宝汇已被施了刑,皇后跪坐在佛堂中,闭眼念念有词。萧文壁自门而入,瞧见此景,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侧,待到皇后经文念完,合掌片刻睁开了眼,萧文壁这才道:“母后这是在送宝汇姑姑?”
皇后并未回头,兀自合掌拜了拜,道:“相伴数年,总该渡她黄泉路上莫遭苦难。”
“母后言之有理。”萧文壁上前,跪于皇后旁侧,拜道:“愿诸天神佛慈悲,渡宝汇免受恶鬼惑,离苦得乐,可登往生净土。”
皇后没搭理他,佛堂中众僧齐颂佛经,萧文壁道:“母后宫中有个掌灯童,似乎是新来的?”
宋多愁站在殿中一角捧着灯,闻言头也不敢抬。皇后拿起案上香烛点燃,淡淡道:“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本宫的?”
“儿臣无能,好消息暂还未有。”萧文壁道:“当日儿臣听闻令和坠楼之事,便时时忧心此事会牵连母后,得知母后安好便放心了,只是可惜了宝汇姑姑。”
火苗卷过香烛燃起跳跃烈火,皇后轻轻晃灭了,插入炉中,道:“她不中用,自走上了不归路,谁也拉不回来她。”
她合掌又拜,语气淡漠,“你中用吗。”
“自然。”萧文壁道:“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望。”
皇后并未回他这句。她抬眼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高大金身佛像,与之对视片刻,半响,淡淡笑了一声。
雪积得快,化得却慢。宫人早早便将宫中官道上的积雪尽数扫去了,只留了御花园中的一些供主子赏雪用。又过几日,天气稍回温了一些,瓦片上的雪融化,在屋檐下结了许多晶莹的冰锥。
庭院中,徐忘云那日堆起来的雪罗汉,也已尽数化去了。
这日,桃蹊不在,徐忘云熬完药回来,进了庭院,便看萧潋意正倚在门旁看着他。
徐忘云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还捧着那烫人的药碗,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
萧潋意唇角带了笑,温声叫他:“阿云。”
他声音低,语调轻,是副有气无力的虚弱样子。徐忘云被这一声喊唤回了神,终于有了反应——只看他将那药碗一扔,蹲下抓了一把雪,抬手便朝萧潋意砸了过去。
碎雪自然没什么重量,萧潋意却还是闷闷的哼了一声,作势捧住了心口。徐忘云自然看出他在装,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萧潋意便急道:“阿云!咳咳……咳咳咳!”